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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检大观园一节，可以说是贾府败亡的丧钟。在这一回以后，贾家几乎再无快乐的日子，即便夜宴中秋，也是充满了凄楚悲哀的氛围。这一回中，探春的一通血泪控诉和打王善保家的那一巴掌，不光让王熙凤等旁观者叹服，也让压抑许久的读者出了一口恶气。 一般认为，贾家在八十回后的情节中存在一个抄家的情节，而这次抄检大观园正是“正式”抄家的预演，直接预示了贾府大厦倾颓的惨状。从这个角度来说，探春之怒理所应当。 但从逻辑上仔细推演时会发现，“抄检大观园预演了正式抄家”并不能直接成立。抄检大观园是王夫人兴起的主意，由家里的几个女仆和王熙凤具体施行，其目的是为了找出大观园中绣春囊的主人。而正式抄家则显然会是由皇上等朝廷上的领导直接下令，其直接诱因必然是贾府中男人犯下的罪行，实施者也不是贾府中的任何人，而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或者官兵。 可以看出，这两件事除了都可以称作“抄家”以外，没有任何的共同点。抄检大观园事件，连同这件事前后发生的祠堂异兆、甄家被抄等事件，都类似于影视剧中危险发生以前的恐怖背景音乐，起到渲染氛围的作用。尽管能够带给读者压抑恐慌的感觉，却终究未与真正的大高潮“贾府抄家败亡”产生直接的逻辑联系。
所以，从表面来看，抄检大观园其实是作者为了文学效果而有意为之的情节，读者作为局外人能解其意不奇怪，但身在局中的探春，为什么会无视凤姐好言相劝，不问抄检因由，就对这场浩大的行动疾言厉色，乃至声泪俱下？在场外编织情节的作者，又为何会用这样一出看似没有逻辑联系的闹剧来映射来日贾府的大厦倾颓？ 实际上，就事论事地说，至少站在王夫人的角度看，这次抄检合理而且有必要。对于王夫人来说，绣春囊事件关系到她的“脸面性命”，促使她不得不查；此外家中的“狐狸精”们也早已成为她的心头大患，她也有借此清洗的意愿。 然而，客观地说，查绣春囊和狐狸精的初衷固然可以理解，方法却有待商榷。实际上，凤姐提出的暗暗查访之法，明显更合理而且聪明，兼顾了王夫人严查的初衷，和大观园中居民的内心感受。 王夫人之所以会选择抄检大观园这种最严格的防控措施，或许由于她的愚蠢，或许被怒火和恐慌冲昏头脑，但更重要的是，前有王善保家的带着看好戏的态度的挑唆，后有荣府二房以次子身份无爵位继承家业的尴尬。在这样的情况下，王夫人不可能姑息此事，否则就会落下治家不严的口实，之后再做这个当家主母也底气不足。在王善保家的这个邢夫人的喉舌面前，王夫人骑虎难下。
从这个角度来看，抄检大观园一事已经脱离了本身的追查秽乱，而是上升为邢王二夫人，乃至大房二房的政治博弈。为了她的“执政合法性”，王夫人只能采用这种极端手段。 然而，对于大观园内的普通群众来说，这次博弈一通操作猛如虎，却是显著地得不偿失。 抄检大观园的第一宗罪，便是损害了家庭和睦。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并非虚言。如果说之前的种种丫鬟和婆子之间的矛盾都还是模糊零散的，还有转圜余地，那么这次抄检便是彻底将统治阶级的太太和陪房等婆子，与被统治阶级的小姐丫鬟等，摆到了对立面上，撕破了最后一层温情的遮羞布，再无缓和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贾府众人势必分派而立，陷入绵绵不绝的斗争里。从后文的描写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司棋被赶走时饱受周瑞家的欺凌，她未必直接得罪过周瑞家的，但周瑞家的却将往日对于整个“副小姐”阶层的怨气都撒在她的身上，可见贾府诸人此时已不再就事论事了。 抄检大观园不光使贾府陷入斗争之中，也令贾府陷入恐慌之中。此时的贾府危机频出，已是左支右绌，难以为继，这种情况下如果治家尚有法度和秩序，那么也许还能令大家各司其职，还能博得一线生机。然而这次抄检，由于上头的一个命令，便由着下人冲进姑娘的屋子，搜检丫鬟的东西，这样的先例一出，谁又知道下次上头又会兴出什么花样来？
自此贾府人人自危，人心散乱，各人只求自保，对于统治者失去信心。这种情况是探春辈最感到心寒和恐怖的。即便金钱散尽，家业凋零，尚还有希望重振河山，东山再起，可人心散了，拿什么补呢？探春虽有凌云之志，想要为行将覆灭的家族挽回一丝希望，所以一有机会理家便是勤勤恳恳，殚精竭虑。但到了这一步，也已是无力回天。 王夫人此举不论动机如何，都是在以极大的代价解决本可以大事化小的问题。她的雷霆政策尽管是打秽乱者一个措手不及，也许真的能够找出遗失绣春囊的元凶，但却使贾府矛盾激化，阶级撕裂，派系分立，人心尽散，人人自危，如此家不成家，怎还有复兴可能？ 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自然能够看明白这些利害关系，她明白不管有什么政治目的，也不应该牺牲法度，破坏家庭和睦。她痛心于邢王夫人内斗博弈，因小失大，她更痛心于管理者只顾眼前，不虑后事。 其实，只要“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即便能拔除此次绣春囊事件的罪魁祸首，难道不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绣春囊”吗？罔顾事实，死守虚面子和假清白，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可以说，由上而下的朝廷抄家，毁掉了贾府过去赫赫扬扬的百载荣光，而这次自下而上的抄检，却毁掉了贾府族人未来东山再起的可能。 探春的眼泪和控诉，也正是作者的眼泪和控诉。在少年时期家族败亡之后，痛定思痛，沉淀反刍了几十年的曹公，想必对于家族灭亡的原因有过透彻的体悟和思索。在他的笔下，不仅有对人性美好的歌颂和对肮脏败坏的鞭挞，更有对于“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的深刻而宏观的反思。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如果我们在阅读红楼梦时，能够从这段血泪家史中吸取当年的教训，指导当下的抉择，那么想必也算是不负曹公批阅十载的辛苦了。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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