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为什么是林黛玉?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2-06-14 发布于陕西

.

      千古奇书《红楼梦》留给后人无穷无尽的思考与猜想。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曾经感叹道:“曹雪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也是最复杂的作家,《红楼梦》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也是最复杂的作品。”图为孙温全本《红楼梦》局部

       詹丹
      
       观点提要
      
       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喜欢怼人,显示的不仅仅是个人性格,更是在这种个性中,折射了时代的大问题,即在一个发乎情止于礼仪的社会中,人是如何曲折而又迂回地把自己的真性情表达出来,而不是像薛宝钗那样竭力去掩盖它、消解它。正由于黛玉有更多的真性情流露,所以喜欢来事的王熙凤更愿意去挑逗她,招惹她,从她的反弹中来寻找快乐,哪怕被她直接怒怼,也要比让太有涵养的宝钗把绝大部分冒犯消解于无形更有趣味。
      

       “林黛玉体”前段时间登上热搜。一连串扭曲模仿(或称“仿拟”修辞格)的林黛玉语录变体,被用到了一切可以旁敲侧击捎带阴阳怪气叫“哥哥”“姐姐”的语境里。见男友专注于打游戏,小女生脱口便是“我又哪里配跟游戏比呢”;回应延迟了,就会说“这怕不是又被哪位妹妹绊住了,竟如此不理人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事实上,此类戏仿而又夸张的修辞手法大家并不陌生,比如之前的知音体和甄嬛体,而林黛玉体则是戏仿文学的升级版。此前,B站上林黛玉形象获封“林怼怼”大号就风靡一时,问题是,为何是林黛玉,而不是文学中的其他经典形象,被网络界“一见钟情”,从《红楼梦》原著被推送到“戏仿文学”,稍事改妆后又一次被动地当起了女一号?
      
       我们固然可以反驳说,《红楼梦》原著中的林黛玉形象要比网络上流传的言语尖酸、专事怼人的远为丰富。一方面,林黛玉刚进贾府时,她曾经告诫自己不能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所以,她根据贾府的饮食习惯来改变自己在家的常规做法,根据贾母谈及自己孙女读书时口吻的低调而换一种语气回答宝玉的询问,其实都可以看出她谨言慎行的特点。另一方面,即使要用贴标签、概念化的方式理解林黛玉,其被抽象出来的概念,也是多侧面的。这里既有尖酸刻薄的一面,也有弱不禁风的一面,既有常常伤感流泪的一面,还有谨言慎行、不愿多事,封闭在自己的潇湘馆里静静阅读与写诗的一面。而在多次讽刺挖苦宝钗后,又坦诚向她道歉,检讨自己“多心”,与宝钗互剖“金兰语”,那样的真性情,也足以令人动容。
      
       但是,她能够被大众相中,被网络“戏仿文学”选拔出来作为或尖刻、或绵里藏针怼人的代言者,确实也有其自身的理据,有其形象的特殊性。
      
       依据小说原著,林黛玉言语“尖酸刻薄”、喜欢怼人的做派,主要集中于第七回到第四十一回。从表面看,这跟薛宝钗有很大关系。第七回薛宝钗不戴宫花,薛姨妈让周瑞家的分送给众姐妹,因为走到黛玉处已经是最后一家,黛玉就发作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话虽然是冲着周瑞家的说,但实质上仍然关联到送礼者薛宝钗那头。第八回小说写林黛玉在薛姨妈家四面出击,把一屋子的人都冷嘲热讽到了,起因还是因为宝玉探视宝钗没约黛玉同去,更由于宝玉听了宝钗的劝告不喝热酒,让黛玉吃醋,所以回目中点明是“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虽然含酸的是黛玉,但“探宝钗”的主角,却是在强调先到一步的宝玉。有意思的是,从第四十一回以后,林黛玉与薛宝钗开始和解,在林黛玉那边,很难再听到她对其他人尤其是对宝钗的嘲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把这归因于第四十二、第四十五回薛宝钗与林黛玉推心置腹的交谈,好像彼此敞开来对谈几次,就能把黛玉治愈似的。其实不然。这里的症结还在于贾宝玉。
      
       林黛玉心理敏感、言语尖酸,既可以说由于身世不幸,也是许多恋爱中人的正常反应,更重要的是,贾宝玉并不是一个让她放心的恋爱对象。贾宝玉虽然钟情于黛玉,但又具有贵族子弟自我中心的劣根性,对女性有普遍的占有欲,是那种“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公子哥。他曾经奢望死后有一群而不是一个姑娘的眼泪埋葬他,更何况薛宝钗在贾府口碑甚好,又有金玉姻缘的传说,也难怪黛玉会焦虑、会紧张。
      
       以前有学者认为,黛玉在小说第四十二回以后变得和气可亲,主要是因为黛钗间解开了心结,进而认为两人的和解是各自放心的结果,即从宝黛这边看,宝玉挨打前后,黛玉在宝玉处得到了放心的保证,事实也是,宝玉从龄官对贾蔷的痴情中,领悟到自己不是女孩子的中心,不可能得到一群姑娘的眼泪,所以他对黛玉的保证,不是哄黛玉开心,而是真正的心理成熟。再从宝钗这一方面看,她也从王夫人、贾母等人那边得到了保证,认为父母之命的婚姻,由家长得到保证才是抓住了根本,这样宝钗也放心了,就乐得顺水推舟做好人,不去回击黛玉的嘲讽。这样的理解,其实还是流于教条的,或者说,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放心不放心,这是黛玉和宝玉的彼此诉求,于宝钗何干?宝钗虽然对她金锁上的字与通灵宝玉上的字是一对而有点小得意,但既然婚姻由父母决定,她就不应该主动追求,用自己的言行去左右家长的意思,不但不可主动,还要时时回避,这样才能体现出一个恪守礼仪的大家闺秀的本分,小说不少描写,都体现了这一点。所以,用两人各自放心的说法来解释他们的和解,其实是把现代三角恋爱的竞争关系,来简单比附《红楼梦》的宝黛钗关系了。
      
       既然一切出于黛玉的主动,一旦黛玉解开心结,向宝钗真情表露,宝钗也立马投桃报李。如果硬要说这也是一种三角关系,那么,黛玉的主动和宝钗的避让,正体现了三角关系中两位女性态度不具竞争的一种特殊性。
      
       特殊的不仅仅是黛钗关系,也有宝黛关系。
      
       宝玉不专一,黛玉因吃醋而嘲讽,这同样是恋爱中人的正常反应。关键是,无论是宝玉还是黛玉,尽管他们彼此陷入很深的恋情中,却苦于无法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因为在一个讲求礼仪的贵族之家,强烈的情感被视为一种具有破坏力的病态,是需要加以理性克制,需要用虚假的外壳来包裹、来伪装起来的。而真诚的深情,是小说叙述者所谓的“下流痴病”,是小说中人物指称的那种万万不可有的“心病”。这样,黛玉言辞的尖酸、尖刻与尖锐,除开正常的玩笑外,还带有一种杀伤力,它是在言语的旁敲侧击中来掩饰自己的真情,同时刺透对方伪装,让真情暴露出来,这正是小说第二十九回回目提示的,是“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也是这一回小说正文写到的,是“两假相逢,必有一真。”以前,杨绛以《艺术与克服困难》讨论了黛玉的嘲讽和经常与宝玉吵架,对表现彼此情感的特殊意义。这样,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喜欢怼人,显示的就不仅仅是个人性格,而是在这种个性中,折射了时代的大问题,即在一个发乎情止于礼仪的社会中,人是如何曲折而又迂回地把自己的真性情表达出来,而不是像薛宝钗那样竭力去掩盖它、消解它。正由于黛玉有更多的真性情流露,所以喜欢来事的王熙凤更愿意去挑逗她,招惹她,从她的反弹中来寻找快乐,哪怕被她直接怒怼,也要比让太有涵养的宝钗把绝大部分冒犯消解于无形更有趣味。
      
       总之,进入时代困境而又超越时代的努力,不论多少困难也要把真性情表现出来,才把林黛玉的个性凸显在《红楼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小说的画廊中,点燃了许多人的情感,也引发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灵感(我还清晰记得,87版电视剧在B站播出时,有多少戏仿林黛玉话语的弹幕汹涌而来),后人也包括当今网络社会的各种仿拟的言行方式,其实是折射了经典形象本身的持久生命力。至于有些人担忧那种“仿拟”多少会让人对林黛玉的形象理解流于片面和平面,这或许倒是多余的吧。
      
       (作者为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教授)

.

对当时流行的才子佳人戏《红楼梦》是不友好的

       闫红
      
       贾雨村人品不好,但智商情商双高。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审时度势,从容不迫。
      
       比如那回甄士隐资助他冬衣和银两,他接过来,“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看似不领情,实则号准了甄士隐的脉。
      
       他若是满口诚谢乃至感恩涕零,甄士隐不但有可能看低了他,还可能会很不自在。甄士隐神仙一般的人品,资助贾雨村,并不是要做他的恩公,只是看贾雨村不是凡人,不忍英雄埋没。若他为一点钱财就失了仪态,说不定甄士隐立即就默默后悔了呢。
      
       后来他考上进士,选入外班,升任知府,一路平步青云,却得罪了上司和同僚,惨遭革职。心里不是不懊恼的,但他也不让人看笑话,“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将积蓄家眷送至原籍安顿妥当了,“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可谓能上能下,进退自如。
      
       唯独有一次,在无人知道的角落,贾雨村小小地露了一次怯。
      
       那时他刚刚出场,一无所有的穷书生,想进京赶考,半路没了盘缠,暂寄破庙里存身。偶尔去隔壁乡宦甄士隐家串门,偏巧又来了个严老爷,甄士隐丢下他先去应酬严老爷。贾雨村一个人呆在屋里,忽然听到一声咳嗽,隔窗望去,是个眉清目秀的丫鬟在掐花。
      
       丫鬟也看见了他,她眼中的贾雨村剑眉星目,直鼻权腮,虽衣衫褴褛,但生得雄壮,跟一般人不同。这些信息汇总起来,丫鬟猜到他可能就是老爷最近经常念叨的,那个“非久困之人”的贾雨村,于是又回头看了他一两次。
      
       丫鬟的好奇心满足了,贾雨村的心却静不下来了,他见姑娘回头,便以为人家有意于他,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知己。从此时刻放在心上,中秋节还特意为人家写了一首诗: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

      
       蟾光有没有上玉人头不说,贾雨村本人很上头。人家只是随便看了您几眼,您怎么就能想这么远。但也怪不得贾雨村,他青春年少外加孤独寂寞冷,渴望爱情不奇怪。另外我们的爱情观常常会受流行文化的影响,比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琼瑶小说风靡一时,谁不想来一场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爱情呢?
      
       贾雨村那个时候最流行的文学形式是什么?才子佳人戏。茗烟给宝玉搞到的“禁书”里有《西厢记》,黛玉耳朵里飘进来的戏词是《牡丹亭》,荣国府的盛宴上来了个说书的女先生助兴,想讲的也是赶考的才子遇到佳人。如今贾雨村也是去赶考,淹蹇住了,一筹莫展之际,不正应该有个佳人出场,安慰他那颗苦闷的心吗?
      
       只是,才子佳人戏里是两情相悦,贾雨村却是自作多情;别的才子遇到的都是侯门相府的千金大小姐,贾雨村结缘的是个丫鬟——我们不应该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是当时的社会里,张生只会爱崔莺莺,袭人都跟宝玉“偷试”了,听到他对黛玉表白,误以为冲着自己来的,吓得魂飞魄散,嘴里直说:“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主仆之间如有天堑,贾雨村心里这出才子佳人戏是低配版的。
      
       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对贾雨村的不友好,更可看出作者对才子佳人戏的不友好。贾雨村攀附传奇固然滑稽,但也通过他的攀附说明,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贾母早就看穿了一切:“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
      
       当然,贾母的态度未必代表作者的态度,但第一回里,作者旗帜鲜明地说:“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他与这种作品划清界限。
      
       虽然宝黛都爱《西厢记》《牡丹亭》,但他们喜欢的是“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类余香满口的辞藻,更多才子佳人戏就只有赶考遇佳人,更像那个时代的爽文。
      
       从文学的角度,作者不喜欢这种俗套可以理解。但又不尽于此。第一回发生了那么多事,神瑛侍者要下凡,绛珠仙子要还泪,就算是贾雨村本人,收到甄士隐的资助,急慌慌进京赶考,都是作者用笔墨更多之处,偏偏把“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写进回目里,是不是太狭促了点?作者如此厌恶才子佳人戏,还因为它是那个年代一种普遍的情结。
      
       才子为什么要赶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赶考才能跨越阶层,获得更多资源,拱到“城里的白菜”(广义)。像《万万没想到》里,王大锤那著名的梦想:“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既得利益者就很不屑,比如贾赦欣赏贾环诗里的厌学情绪,说:“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豪门是不用急慌慌地去赶考的,“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
      
       倒也是,贾政原本就想着科甲出身,他父亲一死,他就被保送了。贾敬虽然考了进士,纯属智商过剩,本来家中爵位就已经是他的了。
      
       你看看,才子们的终极目标“蟾宫折桂”,被贾赦这样看不上。宝玉和他大伯不是一类人,但他们是一个阶层,他也看不起追求功名的人,给人家起个名字叫“禄蠹”,小侄子练习骑射,他十分的不以为然。
      
       他们都设定,他们会永远富贵下去,这种设定,让他们成了没有准备的人。
      
       且看贾雨村和甄士隐这两位,甄士隐高尚,贾雨村卑鄙,但甄士隐生性淡泊,只以种花修竹为念,贾雨村却是才华卓越,野心勃勃,尤其是,他行动力极强——那晚甄士隐送他银子,两人喝酒喝到三更天,五更时候,贾雨村已经打点好行装,赴京赶考去了,跟建议他良辰吉日出发的甄士隐形成对比。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甄士隐这样缺乏战斗力的中产阶级,看似稳固,但一场火灾,就可以让他家业尽毁,阶层急速下坠。
      
       而无论是贾雨村,还是其他和他一样奔波在赶考路上的“穷酸”才子,生命力却极其强韧,为了生存与发展无所不用其极。尽管我们很容易就在他们两人之间站队,但不是还有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转,自有它的一种筛选方式,有时候,很残酷。
      
       只是作为当事人,感觉完全不同。甄士隐就觉得不公平啊。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那首《好了歌解》怨气满满:“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这天翻地覆,太让人感慨了。却不想想,你家要是永远“笏满床”,别人就只能永远“陋室空堂”了。世事无常,但这无常,何尝不是终极的公平。
      
       他又叹,“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接受变化,觉得这人生无趣,跟着跛脚道人走了。
      
       甄士隐身上有贾宝玉的影子,也有作者的影子。他们都是无常的受损者。而贾雨村以及无数和他一样奔波在赶考路上,觊觎着白富美,试图改变命运的“才子”,则是无常的受益者,站到了甄士隐贾宝玉们的对立面,作者看他们不顺眼,觉得他们僭越了,甚至是掠夺者,下笔有意无意地奚落几句,也就很自然了。
      
       有意思的是,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嘱托她两件事,一是在祖坟旁边买地,二是办好家里的私塾,总结一下,就是耕读二字。
      

       耕,是生存的保障,读,是发展的可能,秦可卿知道富贵不可常葆,也许将来还要靠考试翻盘。而贾雨村原本也出生于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想来祖上也是阔过的。世事无尽循环,你可以鄙视贾雨村的人品,但不必鄙视他的梦想,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我们会不会做同样的梦。

      文汇报2022.6.14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