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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评论||新作快递:步礼(邹维翰)长篇小说《疫路平安》连载21-22章(完结)

 元辰1948 2022-06-15 发布于湖北


陵区文艺评论家协会  主办

2022-170  总第936

执编元辰

      步礼,本名邹维翰。1998年生,湖北宜昌夷陵人。2020年毕业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现为中国民航职业飞行员,业余从事文学创作。

第二十一章

1

九月三十日,上海如期解封,全国疫情防控形势也渐趋平稳。举国上下,喜迎国庆。
也许是天公作美,卡在最后期限之前,我的离深报备通过了层层审批。将好消息告诉女朋友,我们都为即将到来的重逢而久久兴奋。
我打开快乐中航订票,今年的员工票额度一张都还没用呢。
很多朋友问过我,飞行员是不是坐飞机不用花钱啊?有没有渠道能够帮忙买到低价票啊?这应该是很多人特别关心和好奇的问题吧。
其实不仅是我们飞行员,中航集团的很多员工都能够享受内部优惠政策。只不过,这种优惠有固定额度和次数限制,也无法转让,只有员工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才能够作为职优受惠人共享优惠政策。至于低价票和抢票渠道,我是真的一无所知,爱莫能助。
通过员工窗口订购了职优机票,完成候补登记,公司也发来短信:
“您已申请候补2021-10-02深圳0950-上海浦东1210ZH6755航班经济舱,罗皓7628472617381申请候补第一位。部分城市已开放航班起飞前三小时内网上值机功能,请留意邀约短信或通过员工专区办理,有托运行李或无法网上办理的旅客,请不晚于航班起飞前一小时到达人工柜台办理。候补详情及柜台详见官网。如需订购员工酒店、行李或休息室,请通过快乐中航员工旅行功能办理。祝您旅途愉快。”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候补第一位,看来国庆期间休假的员工真的不多。所谓候补登机,意思是只有旅客票没卖完,还有空余座位的时候,才能够顺位替补登机。去年我第一次用员工票从武汉飞深圳,还不太熟悉流程和规则,只申请了出发和目的地机场,却没有申请候补具体的航班,到达机场后,柜台员工告诉我想乘坐的那个航班已经过了候补申请截止时间,只能往后顺延。而第二趟候补又因为旅客爆满,我没能挤上。多等了一个小时,才成功坐上第三趟航班。
收拾行李,做好出行规划,兴致勃勃地想象和女朋友见面后的情景。
辗转反侧,十月二号清晨,不到六点我就醒了,迫不及待地拖着行李和礼物,打车来到深圳宝安机场。正值国庆假期黄金周,机场的人流量却比我想象中要少很多,排队过防爆检查,值机,托运行李,过安检,一路通畅无阻。
唯一稍微耗了点时间的,是办理值机。因为员工票是候补值机,所以要在特定的员工柜台登记取票。我虽然是飞行员,但平时只在工作区活动,进候机楼的次数可能还比不上一个普通旅客,深圳宝安机场候机楼又特别大,几十上百个航空公司的柜台一条条排列,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在属于中航的十几个柜台末端找到最不起眼的内部员工柜台。
“员工候补请出示身份证。”看我拖着公司的行李箱,柜台的地服小姐姐对我说。
接过身份证,查询信息后,她说:“6755这一趟的空位还挺多,你是经济舱候补第一位,可以帮你安排靠窗或者靠走廊的座位,请问你有什么偏好吗?”
“麻烦您给我安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吧,在应急出口或者机翼附近就更好了。”我坐飞机时偏好靠窗的位置,应急出口通常前排空间较大,可以把脚伸直,坐得舒服一些,而靠近机翼则可以通过舷窗看见机翼上的襟翼、缝翼、扰流板工作情况,感受飞机状态,想象驾驶舱里的情景,属于我的职业习惯。
“没问题,这是您的机票,座位在46K,应急出口旁边。”地服小姐姐态度特别好,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不是要求太多了。
我选择这趟航班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师父徐亮正好执飞这个班。本想等我登机之后再发短信告诉他这个消息,但又想起,机组总是在乘客之前登机,而且亮哥只要进了驾驶舱就从来不开手机,估计看不到我发的消息,所以我刚过安检,就给他发了消息:“亮哥,我今天从深圳飞上海去看女朋友,你猜我一会儿要坐谁开的飞机?(偷笑)”
亮哥回复:“靠,你该不会是坐6755过去吧?不行不行,为师一会儿要给你准备个小惊喜。”
我继续打字:“不用了,你好好飞,别管我,我就等着看一会儿上海那个落地落得怎么样呢。”
亮哥回复:“为师的黄金左手还需要你质疑吗?但问题是今天我要带飞一个A1副驾驶,他落得好不好,我说了不算啊。要是他能自己落下去,就算落得重一点,我也不会接管的。”
我回复:“好了,你一会儿也该进场了吧。不打扰你了,没别的要求,把我平安带到上海就行,女朋友在家里等我呢。”
亮哥回复:“九点十五的时候,你在廊桥口等我,我下去绕机,顺便给你个小惊喜,别放我鸽子啊。”
亮哥平时只要不飞,就像个活泼的小孩儿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九点零五开始登机,旅客不多,我在队伍的前段。九点十五,我在廊桥口的侧门旁边等着,就是机组下去绕机必经的那个小门。
亮哥从驾驶舱走了出来,穿着熟悉的三件套加反光背心的组合,我差点没认出来。他背着手,看到我,兴冲冲地走过来,一阵挤眉弄眼。
亮哥说:“爱徒啊,第一次以旅客身份坐为师开的飞机,是不是很激动呀?你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我偷瞄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好像捏着什么圆形的包装袋,看不出来是什么。
“给你,为师进场前从准备室拿的爆浆耙耙柑,可好吃了,哈哈哈哈。”亮哥一脸兴奋地揭晓谜底。
我无语了,把他赶下廊桥去绕机检查,我则找到46K的位置坐下。
确实好久没坐飞机了,当旅客和亲自开飞机的心情感受都完全不同。旁边的座位空着,我拿出iPad,打开深圳机场航图,等待启程。
在客舱里,更多看到的是乘务员们忙碌的身影,听到的都是客舱广播和预录广播,我环顾四周,形形色色的旅客神态各异,我身处其中,竟有些不习惯。
飞机开始动了,我同步想象驾驶舱里正在执行什么操作,通过侧窗看滑行道的标识牌,判断飞机已经到达什么位置,管制员可能给出了什么滑行指令。小时候坐飞机,懵懵懂懂,只知道飞机要先在地面滑上半天,然后在跑道上一阵加速,冲上天空。现在则更了解整个航班的运行过程,知道飞行员每一个环节都在做什么,即使不在驾驶舱,也有种特殊的参与感。
除了持续将近半小时的颠簸之外,一路还算顺利。飞机接地时,稍重,但不至于让屁股生疼,看样子,应该是A1副驾驶落的。我在心里暗暗恭喜这位素未谋面的同行,没有被亮哥接管,自己完成了这次操纵,挣了一个起落。
在空乘们“再见,小心台阶”的告别声中走下飞机,一路狂奔,取到行李之后,归心似箭,直接打车去惠南镇。到达目的地,支付了八十多块钱的车费,女朋友已经站在小区门口等我了。恋爱已经四年,聚少离多,上一次见面,她刚剪短发不久,现在发梢已经长到了锁骨位置。戴着口罩,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感觉她瘦了。
十六楼,视野开阔,起了风,天气凉爽。午后的穿堂风从飘窗上吹来,纱帘浮动。家里有我的一切用品,拖鞋、毛巾、水杯、牙刷、睡衣、碗筷……就像我一直都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从未离开过。
家里布置得很温馨,也收拾得很干净。自制的相框里装裱着一张张机票和戏剧入场券,是我们共同的回忆。鹅黄柔软的寝具和墙上的素净挂画,是我们一起挑选的。透明收纳盒里的香水,碎花的桌布,桌上的香薰蜡烛,床脚的蓝牙小音箱,家里随处摞起的书籍,每一样,都无比熟悉。
“家里没菜了,等着你一起去买呢。”她久久地吻我,然后说。

2

在惠南镇度过的这一周,久未体验过的轻松。
手机静音,没有工作消息的打扰,也不用上班。这个小区和周边的环境已自成一方小天地,隔绝着喧闹繁华都市气息的侵袭,住在这里的人们好像格外淳朴,菜市场的叔叔阿姨们都特别热情。
我们所向往的正是这种平淡似水的日子。和爱人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不担心理想主义被生理规律折损,从爱抽象的人过渡到爱具体的人,在一天一天的相处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变动中,持续相爱。女朋友的坚定,让我体会到,穿透所有瞬间的真实浪漫。
又到了分离的时刻,我们都默契地不谈分离,只是把手牵得更紧,拥抱得更用力。
“下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深圳啦。”她看我又陷入离别的伤感,贴着我的耳朵轻轻说。
把所有拍立得相片装进一个特制的相册里,带着这段时光存在过的清晰证据,我又踏上归途。
浦东机场,一样冷清的光景。同样还是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中航的员工柜台。
“您好,我订了候补的员工票,从上海飞深圳。”我主动递出身份证。
“您目前是候补序列第一位,航班的预计起飞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分,现在给您打印登机牌。”地服小哥说道。
“请问还有靠近紧急出口或者机翼的座位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有的,稍等,我来调整一下。”小哥的态度很好。
“应急出口位置已经有旅客预订了,给您安排了41K,应该是在机翼旁边。”
我双手接过登机牌,连声道谢,办理了行李托运,前往候机厅。一个小时之后,到了原定的登机时间,却迟迟没有地服人员来引导我们登机。
手机收到中航发来的官方短信: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因天气原因要求调减航班或调整航班时刻。2021-10-08 ZH6848PVG-SZX)起飞时间调整为2021-10-08 1645(北京时间),请留意。”
从两点二十起飞调整到四点四十五起飞,往后推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既然说是因为天气原因,我从背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iPad,打开航空气象软件,了解情况。
过了一周与世隔绝的生活,屏蔽了几百条工作消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最近两天,飞行部的群里连着发了好几条台风预警。
可能是我太年轻了,没见过世面,真没想到,已经十月份了,竟然还会有台风登陆。航空气象云图上,一个标标准准的螺旋状气旋触目惊心,台风眼大概在南海的西北部,螺旋云雨区的覆盖范围波及了整个海南省和两广区域,从机场报文来看,海口、深圳、广州、香港、珠海等多个机场的天气实况或预报都有雷暴,强降水,十米以上的大风伴随风切变。
“狮子山”,这台风的名字好霸气。我看了看它的大致移动路径,从菲律宾东部开始生成,一路席卷向西北方,中心区域已接近海南岛,目前最大风力超过了二十米每秒。
我开始担心航班会不会被取消,虽然从预报上来看,深圳机场四小时之后的天气会稍有好转,风速勉强减小到着陆机型限制的最大侧风分量以下,降水也从强阵雨减弱到中等强度的阵雨,可是这样的天气依然很极端。况且在台风影响之下,预报给出的信息也不一定准确,时刻处在变化和发展之中。
既来之,则安之。对于飞行员来说,遭遇什么极端天气系统其实都算不上意外,大不了就一个字,等。记得我去年有次飞海口,也遇到台风,回程的航班直接被取消,我们整套组在美兰机场奥特莱斯广场里的一个酒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才返程。台风嘛,小场面,一年总要遇到几次,连我这个新人都已经习惯了。
所幸,今天的登机口不在卫星厅,不用坐捷运小火车去候机,我记得那里除了一排排插座之外啥也没有,非常无聊。主候机楼里的商铺还是挺多的,开门营业的不在少数,我打算慢慢逛,慢慢等,反正明天也没排班,要是航班真取消了,我就立刻打电话向分部领导报备,调头回女朋友家,开开心心再住两天。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收到新的短信通知,应该不会取消了。下午四点二十,按时来到登机口,地服小姐姐正举着一瓶免洗消毒液,给每个准备登机的旅客进行手部消毒。我排在队伍的尾端,取出登机牌,核验无误,顺利登机。
在等待期间,通过查询航班任务书,我看到了今天的机组成员名单,可惜整套组都是上海公司的,之前和我并无交集,没有一个熟人。廊桥口,乘务长和三号乘务员正在迎接旅客,虽然不认识她们,但毕竟是一个公司的同事,我仍觉得倍感亲切。也许是背包上的中航小徽章引起了她们的注意,我察觉到她们的目光在我的包上额外停留了几秒。当我踏进客舱时,向她们点头示意,而她们也微笑点头回应。
即便是同种机型,也有好几种布局。就拿A321机型来说吧,虽然外观和性能完全一致,但旅客的座位排布却有两种模式。一种构型代码是A321,共有179个座位,头等舱12个,商务舱24个,经济舱143个。另一种构型代码是A32L,共有189个座位,头等舱4个,商务舱18个,经济舱167个。座位数量不同,座位号对应的位置当然也有区别,我今天坐的就是A321构型,41K大概在客舱中段左手靠窗的位置,正好对着机翼的后缘。
由于我上飞机比较晚,很多旅客已经在座位上坐好了。看来最近的民航市场确实不景气,上海飞深圳这种黄金商务航线,头等舱竟然空空如也,商务舱24个座位也只稀稀拉拉坐着寥寥几个人,经济舱的情况倒是稍微好一些,除了最后三排座位锁闭,用作防疫隔离区以外,剩余的座位大概坐满了七成。
四点三十三分左右,旅客上齐,客舱广播里传来乘务长的声音:“客舱门即将锁闭,请地面工作人员尽快离机,谢谢!”
“我已经登机啦,再过几分钟应该就会推出滑行,不要担心我,我会在深圳等你的。”我给女朋友发了消息,附上了一张荡着秋千的快乐柴犬表情,表示顺利。
“一路平安,等你落地呀。”她很快就回了消息,附上了一张憨头憨脑的猫猫表情。
习惯性拿出iPad,打开浦东机场滑行路线图,找到我们当前所在的停机位,准备跟着机组的步伐模拟飞行。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飞机迟迟不见推出,客舱里响起旅客们细细簌簌的小声议论。
头顶响起了机长广播:
“旅客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本次航班的机长。受深圳机场天气影响,航班预计延误半小时,如果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们将尽快通知大家,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谢谢!”
旅客们的议论声明显更大了些,还有用力扳动小桌板,调整座椅靠背,拉动遮光板的声音,哐当哐当。我打开实时气象软件,看到气旋的一角沿着逆时针旋转,大片黄色和绿色的雨区正在逐渐向机场靠拢。

第二十二章

1

百无聊赖之中,我打开快乐中航,再次查询了航班的具体信息。根据订座信息来看,头等舱没人,商务舱5个人,经济舱89个人,一共也就不到一百个旅客。曾几何时,这条航线经常是座位爆满,供不应求,一趟拉180多个旅客都不算稀奇,就因为最近几轮疫情,市场肉眼可见地萧条了。机组方面,机长的员工号挺大,技术等级是B类教员,应该是个很资深的老前辈了。副驾驶只有一个人,A1,根据员工号推算,应该是个刚开飞不久的新人。乘务员们的名字都不太好记,扫过一遍,一个都没记住。
本来计划推出的时间已经延后到1715,航班动态上写着红色的“延误”两个大字,既然系统已经给出了推出时间,估计是不会再变动了。
“怎么回事啊,该不会飞不成,要取消了吧?”坐在我后面的一位大姐对她旁边的人说。
“每次坐飞机都遇到延误,真是倒霉。下次再也不坐飞机了,还是动车好。”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满脸不悦,大声说道,不知是向乘务员抱怨,还是想博取周围旅客的认同和同情。
“空姐,知不知道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啊?”一个年轻且穿着时髦的女人颐指气使地质问乘务员。
“睡吧,反正都已经坐上来了,也不想那么多了。”一个明显是经常出差的小哥,脖子上围着个软枕,戴上眼罩,干脆睡了起来。
突然,大概四十六排附近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站了起来。
一个乘务员见状,忙上前了解情况,很快,乘务长也从前舱走了过来。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乘务员很客气地询问。
那位西服男的语气还算平静,只隐隐透着点不耐烦:“我已经等了三个小时了,现在又说还要再等半个小时,这么等下去,没完没了。我要下飞机。”
西服男此话一出,周围旅客纷纷侧目,我看见有几个好事者还偷偷举起了手机,藏在座椅之间的夹缝里录像。
“先生,我们对于延误非常抱歉。深圳机场现在受到台风天气的影响,强行降落会有危险,为了大家的安全考虑,才不得不被迫等待。麻烦您再耐心等等,有最新消息我们一定会尽快通知您的。”乘务长好言相劝。
旅客临时要求终止行程其实是件非常麻烦且耗时费力的事情。按照民航局的规定,航空公司不能限制旅客的人身自由,在飞机起飞之前,旅客有权选择终止行程。现在舱门已经关闭,一旦旅客执意终止行程,客舱得重新开门,联系地服人员接廊桥,领着旅客下机,还要对旅客座位附近进行局部清舱,要是旅客办理了行李托运,还涉及到地面货运工人打开货舱门,从众多货物中找到下机旅客的行李,重新装卸。
中年男人在周围旅客的目光注视下,态度有点软化,向乘务长解释缘由:“我知道天气不好,但是我赶着要去深圳见一位朋友,他今天晚上十点就要从深圳机场坐国际航班飞美国了,我怕落地来不及见他,这趟不就白飞了吗?再这么等下去,我还不如不飞呢。”
乘务长也继续以理相劝:“先生,我们这趟航班起飞后的空中时间大概在一小时五十分钟左右,如果半小时内能够顺利起飞,八点之前就能落地深圳,您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朋友会面。您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希望您再耐心等待一下,可以吗?”
在乘务长的劝说之下,中年男人看了看周围旅客的反应,又看了眼手表,犹豫着坐下,算是暂时默许了继续等待。
飞机的安全带灯闪烁两次,响起“叮咚”两声清脆的铃声,飞机开始缓缓推出。
旅客广播又响起:“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再次为航班延误向您致以诚挚的歉意,现在航空器即将推出,请您在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谢谢!”
上海区域天气很好,起飞很平稳。起飞后二十分钟,头顶的安全带灯熄灭,示意旅客们可以解开安全带,放松坐姿,使用洗手间了。乘务员们也从座位上起身,各自忙碌,开始进行旅客服务。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客舱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是锡纸盒装的航空餐经过烤箱加热后散发的。对于天天吃机组餐的我来说,这味道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按照原本的航程计划时间,这趟航班应该是没有配备正餐的,没想到因为延误,还额外给旅客提供了一顿饭。确实有点饿了,我听见肚子发出“咕——”的一声长音。还好旁边的位置空着,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
“您好,有咖喱牛肉饭和香菇鸡肉饭,请问您要哪种?”乘务员小姐姐推着餐车在我旁边停下,带着职业笑容,礼貌询问我。
“咖喱牛肉饭,谢谢。”根据我长期吃机组餐的经验判断,切成小块的鸡肉通常会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腥味,口感也会相对柴一些。而咖喱牛肉饭通常和土豆胡萝卜搭配,味道中规中矩,算是相对不错的选择。
除了饭之外,还有一小盒酸奶。打开小桌板,默默吃着饭,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一点儿没剩下,连酸奶盒盖子都撕开舔干净了。
我吃饭算是比较慢的,细嚼慢咽,从来不急。按理说,等我吃完饭之后,乘务员们应该已经开始收拾旅客的餐盒了,可是都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正琢磨着,乘务长的声音通过客舱广播系统传来:
“各位旅客朋友们,头等舱有旅客身体突发不适,现寻求旅客中的医生朋友提供援助,请具有医疗资格的旅客前往头等舱,谢谢!”
经济舱的旅客们无可抑制地炸开了锅。
“没想到电视剧里的情节让咱们碰上了,我之前看那个谁演的电视剧,飞机上有人心脏病犯了,机长带着满飞机的人备降了,咱们该不会回不了深圳了吧?”
“你说这人有钱坐头等舱,能得啥病呢?咱们要不要去瞧个热闹?”
“有没有医生去看看啊,人命要紧啊。”
很多人站起身或是侧过头向前张望,由于走廊上拉着帘子,看不见商务舱和头等舱的情形。还有迅速掏出手机,准备去凑热闹,录视频,蹭热度的。不过航空安全员正把守在经济舱和商务舱的连接处,开着执法记录仪,坚定地阻拦着好事者窥探的目光和跃跃欲试的身影。
后舱两位乘务员推着餐车来收拾餐盒了。餐车堵在走廊上,乘务员小姐姐不慌不忙的举动和微笑安抚了很多旅客,不少人坐回了座位,短暂喧闹过后,客舱恢复了平静。
“头等舱有旅客吗,是从商务舱转移过去的吗?”我却是这样想。
刚才我上飞机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印象里,头等舱一个人都没有,商务舱也没坐几个人。而且延误期间我也用快乐中航内部渠道查过订座信息,作为飞行员,我对这些数字还是挺敏感的。
又过了几分钟,一个乘务员从前舱来到了经济舱,和安全员低声交谈了一阵,好像是传达了什么信息,然后她又继续向后走去,和还在收拾餐车的乘务员们耳语了几句。乘务长的声音再次通过旅客广播系统响起,我感觉她的声音这次听上去有点儿激动:
“感谢机上旅客周先生的帮助,头等舱的旅客朋友身体状况已经得到了缓解。正值国庆假期的尾巴,我代表全体机组成员感谢各位旅客选乘中航公司的航班。今天是航空知识宣传日,我们公司为旅客朋友们准备了飞行主题惊喜问答活动,欢迎各位飞友积极参与,接受安全员和乘务员的提问,能够连续答对五题的旅客,将得到中航公司精美小礼物一份!”
“人没事就好,我以为要备降呢,吓死了,明天还要上班,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这话是个勤劳的打工人说的。
“唉,可惜没录到视频,不然发到逗音上,肯定火。”这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小伙子说的。
“什么活动嘛,一点诚意都没有,怎么不问我国庆节是哪一天?还飞行知识问答,一般人谁知道啊?”坐在后面的大姐又开启了吐槽模式。
“要不要去试试看?”有旅客跃跃欲试。
“算了吧,你是坐飞机的,又不是开飞机的,瞎凑什么热闹。”
“我天天坐飞机,以前怎么没遇到过这种活动?原来中航确实搞过一些特殊航班,什么礼仪航班啊,爱心航班啊,航空知识问答航班倒是第一次听说。”
“还不是为了蹭热度,你信不信,明天上旧浪微博去搜,中航肯定又给自己买热搜,说什么航空知识宣传活动广受旅客好评之类的。”
“那你说我要是答对了,空姐会不会真送我飞机模型啊?网上一个模型要卖好几百呢。”
“你想多了,还送你模型呢,人家又没说给什么礼物,你咋不说让空姐送你微信号呢?”
……
我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十月八号肯定不是什么航空知识宣传日。我们航司的特殊主题航班,为了让所有旅客都参与进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一般会准备些参与性更强的内容。而且主题航班的飞机装饰都比较别致,有些还会要求乘务员穿旗袍礼服,全程都有负责拍摄和宣传的人,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现在这种情况。
我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把背包上挂着的中航徽章拆下来,向着前舱走去。
“先生,请问你是要参与航空问答吗?”安全员拦住我。
我举起中航徽章向他展示,盯着他的眼睛小声说:“我是飞行员。”
安全员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让开了连接经济舱与商务舱的通道,容我侧身走过。他对我说,头等舱有情况。
来到商务舱,几个旅客正好奇地往头等舱方向张望,但头等舱和商务舱之间的帘子也被拉上了,一名乘务员守在帘子前。
我举起中航的徽章,同时打开手机。虽然开着飞行模式,但手机上安装的快乐中航、云执照、航空气象等软件,足以证明我的飞行员身份。

2

航程已经过半,飞机此刻有些颠簸。走进头等舱,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张座椅被放平,穿着四道杠飞行制服的老机长仰面躺下,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双手捂着胸口,神情痛苦,嘴唇发白,已经陷入半休克状态。他的领带和衣扣被解开,制服上沾着不少饭菜污渍,冷汗顺着脸颊和脖子湿透了他的衣襟。
乘务长和一名戴眼镜的男人正满脸焦急地守在他旁边,男人应该是热心的医生。一人蹲坐,一人弯腰抓着扶手。他们手里端着水杯,拿着湿毛巾,正在为机长擦汗。
“姐,我是中航深圳公司的飞行员,出什么事儿了?”情况紧急,我亮明身份,走上前问乘务长。
乘务长在我登机时曾注视过我,又看到我手机里的各种凭证,选择相信我,用最简短的话解释当下的局面。
用餐期间,副驾驶从驾驶舱传来紧急呼叫,乘务长进入驾驶舱后,发现机长上半身扑倒在小桌板上,已经无法自行移动。确认机长失能,乘务长叫来乘务员,按照应急处置程序要求,将机长的肩带、安全带扣好并拉紧,座椅移到最后方,在安全员的协助下抬着他转移到了头等舱,并寻求旅客的医疗援助。初步判断,机长应该是突发心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飞机上没有配备心脏除颤仪,也没有能够救急的药物,副驾驶和另一个乘务员两人正在驾驶舱里,实际能够操纵飞机的只剩副驾驶一个人。为了不惊扰旅客,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希望能有懂飞行的人去帮帮驾驶舱的忙。
乘务长还在说明情况,商务舱突然有个旅客执意要到前舱来上洗手间。
“这位女士,不好意思,前面的洗手间暂时无法使用,麻烦您去后舱可以吗?”守着走廊的乘务员尝试劝阻。
“洗手间指示灯是绿的,明明就没人在用啊,怎么就不能用?我花钱买商务舱,连前面的厕所都不配用了吗?”
眼见着乘务员搞不定局面,乘务长只得再次亲自跑过去。
“您好,前舱洗手间的水龙头坏了,我们在尝试维修,还没来得及锁闭洗手间。真的非常抱歉,后舱也有洗手间,麻烦您移步后舱可以吗?”
“你们公司怎么搞的,刚才是有人要死要活,现在厕所又坏了,一会儿还想出什么乱子啊?你们投诉电话是多少,落地后我要投诉你们。”那声音气冲冲地发泄了一番,然后离开了。
我曾经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要是飞行中机长突然失能,我作为副驾驶该怎么办,每次模拟完都是一阵后怕。可现在真的遇到了,没时间再让我完善剧情,机长已经昏迷,情况不明,肯定得马上抢救,让飞机尽快安全落地才是当务之急。
“姐,你们先守着机长,把前舱厕所锁起来,让安全员过来守着,别让其他旅客跑到前面来。经济舱现在旅客情况稳定,后舱的乘务员可以继续正常工作,负责安抚旅客。我现在进驾驶舱帮忙,你们放心,我是专业的飞行员,一定尽快让飞机安全落地。”
乘务长通过内话系统联系驾驶舱,放我进去,另一个乘务员则出去协助客舱工作。
驾驶舱里一片狼藉,机长座位的餐盒还散落着,乘务员正在努力收拾。汤汁四溢,污染了左侧的液晶显示屏和中央操纵台。副驾驶的餐盘也还放在小桌板上,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好像已经接近失能状态,瘫软在座椅上,不知所措。
我迅速通过右侧仪表观察飞机各项参数和导航地图,不幸中的万幸,飞机目前还在自动驾驶的控制下,沿航路正常飞行,虽然略有颠簸,但状态总体稳定。
“哥们儿,别发呆了,都什么时候了。”我用力地摇动副驾驶的肩膀,把他从迷思里拉出来。
他看着我,说不出半句话,疑惑的眼神仿佛在询问我是谁。
“我也是飞行员,深圳公司的,A2副驾驶。现在机长还在后面等着抢救,只能靠我们俩了。”我对他说。
“哥,现在该怎么办啊,这是我开飞的第三班,怎么办啊。”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慌,你先下来,坐到左边,让我坐右边。现在飞机状态没问题,油量也够,没什么好怕的,你做PM,帮着我通讯和监控参数。”
法规是绝对不允许空中换座的,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和他都是右座飞行员,习惯了右边的操作,虽然我也只是副驾驶,但好歹飞了一年多,技术和经验都比他强,让我坐在右座是更合理的选择。
“你现在听我指挥,先用卫星电话给公司打个电话,把情况简短地告诉他们,看他们是什么意见,顺便让公司帮忙联系所有单位,申请应急援助。”
副驾驶从驾驶舱储物格里取出卫星电话,却不会用。在我的指导下,才打通了我报给他的号码,和公司签派运行指挥中心取得了紧急联系。签派了解情况之后也被吓到了,反复确认情况,迅速联动各个部门共同商讨措施,最后告诉我们,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是相信飞机的自动化设备,使用自动落地功能。
可他们也察觉到了,深圳机场的天气越来越差,不满足自动落地的标准,飞机有可能搞不定。而且我们两个A类副驾驶,可以说是菜鸟中的菜鸟,都没有复飞经验。一旦飞机落不下去,降落失败需要复飞,两个人手忙脚乱,反而会把飞机拖进更复杂的状况里。
别说公司不放心了,我自己也没把握。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仅凭我俩的能力很有可能支撑不起复飞后的一系列操作,最安全最稳妥的,是把握住第一次落地的机会。
“哥,咱们备降吧。”副驾驶提议。
飞机现在的位置在NOLON这个航路点附近,已经进入广东省,往南飞,天气会越来越差,我也知道备降是最好的选择,可应该往哪里备降呢?我向运指中心寻求信息支持,他们也一致认定目前备降是最稳妥的选择,并建议我落地长沙或者武汉。长沙的距离更近,而武汉机场等级更高,保障能力更强。
打开NEAREST AIRPORT,搜索附近最近的几个机场,长沙和武汉都在列表中。时间紧急,刻不容缓,我权衡一番,决定备降长沙。
另一个副驾驶问我为什么不选武汉,我一边回忆复训时接受过的备降训练,规划接下来的行动,一边说出自己的考虑:
飞机现在离长沙更近,而机长的生命危在旦夕,需要尽快得到医疗援助。第二,长沙天气很好,也支持自动落地。第三,长沙有中航公司基地,公司内部能够最大限度地协调资源。第四,长沙机场基础设施足够完善,机场保障单位能够以最快速度进行救援。
“应答机挂7700,咱们请求管制员的帮助。”我对副驾驶说。7700表示遇到紧急状况,这是所有代码里优先级最高的一种。所有收到7700应答机的管制员和其他飞机,都明白事态紧急,会尽可能给予最大限度的援助。
“广州进近,中航6848MAYDAY MAYDAY MAYDAY,机长失能,需要尽快接受医疗援助,现在飞机由两名新副驾驶操纵,请求雷达引导紧急备降长沙。”
“所有其他飞机注意,现在暂停报话,中航6848,广州进近,MAYDAY收到了,长沙现在主用跑道36R,我雷达引导你,先直飞醴陵,我需要向长沙机场申请备降许可。”
深圳到长沙的距离太短了,公司没开这条航线,我之前也没飞过长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打开电子飞行包,琢磨长沙的航图。
副驾驶不知道醴陵这个点,也不知道该如何修改备降计划。我在MCDU中输入了DIR TO LIG,飞机转向,朝着醴陵飞去。
“有飞行部的人在吗?能不能找个飞行员来给我们做备降指导?”我对着卫星电话里喊。
“喂,我是深圳公司飞行部副经理何东,你们需要任何技术层面的理论支持都可以问我。”电话里竟然传来何东的声音。
“何经理,我是罗皓,我现在正和另一个A类副驾驶在飞机上。现在管制员引导我们直飞醴陵备降长沙,我需要研究长沙机场的航图,请你远程指导他修改计划,跟我们讲讲风险点。”
“好的,罗皓,你就当自己是在复训,按之前我们的训练科目来处置。另一个小伙子你有什么不会的直接问我,现在你先听我的指令,我教你修改目的地机场,打计划。”
按压客舱紧急呼叫按钮,我将乘务长叫到驾驶舱,对她说明了情况,请她千万要做好客舱广播,安抚旅客情绪,禁止旅客随意跑动,避免飞机重心改变,失去控制。
乘务长告诉我,机长的状态和刚才一样,还有呼吸,但是已经近乎失去意识。
距离长沙越来越近,来不及做标准的下降准备程序。我拿着副驾驶的iPad,用最快的速度浏览完长沙的航图,接替了另一个副驾驶未完成的工作,在MCDU里输入过渡高度层、决断高度等关键数据,检查剩余油量,查找着陆距离,简短地向副驾驶说明了我的准备情况,让他的思维和我保持同步。
下降准备的最后一项是检查飞机状态页面,结果,两条故障信息引起了我的注意:“CAT 2 INOP SYS”和“NAV LS TUNING DISGREE”。
副驾驶看见这两条信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对了,哥,这两条信息是起飞之后出现的,机长说没关系,等会儿他自己手飞下去,我也不懂是啥意思。”
“你先监控飞机状态,我翻一下手册,有异常赶快告诉我。”我不敢掉以轻心,决定保守起见,看看手册。同时,通过卫星电话,我也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运指,让他们帮忙查找相关知识,提供处理意见。
时间不等人,LIG越来越近,机长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心里一直告诉自己别紧张,但“只有一次机会”的念头还是死死压着我,双手颤抖。
运指告诉我,故障原因不明,针对此故障,尝试复位导航页面上的盲降频率和航道,再清除信息,应该就可以解决了。
我尝试操作,但故障依然存在,原因未明。
“如果没有解决故障,飞机系统可能会抑制进近方式的预位功能,即使预位后,也随时有可能断开。”电话那边说。
“什么意思?有什么影响?”我没听懂,。
“就是说,自动驾驶功能无法自动截获下滑道和航向道信号,也没有办法帮助你自动落地了。不过你别怕,情况不算太糟,自动驾驶和指引仪都还能用,你可以保持着自动驾驶飞到最终进近航迹上,只不过需要手动截获航道和下滑道。”
自动落地功能不可用,也就意味着最初的计划落空。没有人敢把一架飞机放心地交给副驾驶操纵落地,但现在备降长沙已经是最优解,自动落地功能失效,我除了尝试人工操纵飞机落地,已别无选择。
醴陵之后,管制员通过应急频率,直接引导我沿着最短的航向对着最终进近航迹飞去。沿途所有空域都被清空,其他飞机在附近绕着圈盘旋,保持着缄默。
“中航6848,你现在可以直飞HA375,下高度1200m,自行加入36R盲降,地面风350度,3米每秒,准备好可以落地。”
“直飞HA375,下高度1200m,加入36R盲降,准备好可以落地。”副驾驶将指令复诵给管制员。
“何经理,我现在得手动截获航道和下滑,请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该转向五边。”
“你先把速度调下来,地速控制在170节左右,看航道指示杆开始移动的时候,就先压个坡度慢慢往那边转,不要求一次到位,五边很长,可以慢慢修正。”何东经理用副驾驶的思维提供操纵指导。
“我现在要专心操纵飞机,你帮我监控下滑道和航道还有下降率,如果偏差大于半个点,直接喊出来。”我对另一个副驾驶说。
他坐在左侧,电子屏幕已经被饭菜溢出的汤水弄得浑浊不堪,只能侧过身子观察我这边的仪表。
“无线电高度表指示正常。”他说。
“我现在脱开自动驾驶了。”我的声音很大,要让他和电话里的何东都听见。
“早一点放轮减速,给自己留更多的处理时间”何东在电话里喊。
“放轮,预位扰流板。”我下口令。
“襟翼三。”
“全襟翼。”
“正在向进近速度130节减速,目标下降率700英尺左右。”
“哥,下降率九百了,偏低。”副驾驶提醒,声音颤抖。
“稳住,用600下降率往回修正,不要大幅度顶杆!”何东经理在电话里提醒。
“离地面还有一千英尺。”
“握杆要放松,不要捏得死死的!修正要有来有回!”何东经理每一句提醒都仿佛亲临现场一样。
“还有五百英尺,状态稳定,飞机有偏左趋势。”
风不大,气象条件稳定,天色昏暗,跑道上的灯光醒目,提醒着我正确的方向。
LAND。”着陆方式锁定。
“高一百英尺。”
“决断高度。”跑道清晰可见,在视野中越来越近,越来越宽,越来越亮。
“状态稳定,继续。”我说。
“五十英尺。”
“四十英尺。”
“三十英尺。”
“收油门!”
“二十英尺。”
收完油门之后,飞机快速下沉,我察觉到飞机的运动趋势,用右手兜住驾驶杆向后拉,手指僵硬,带杆的动作有点粗猛,飞机抑制住下沉趋势之后,又继续抬头,在五英尺左右,失去升力,主轮“咣当”一声砸在地面,略重,但没有再次弹起。
“扰流板伸出,反推绿色,刹车工作,减速率良好。”
“七十节,收回反推。”
“滑行速度,油门慢车,解除自动刹车。”
管制员的声音传来:
“中航6848,前方左转C13脱离后,可以沿C14穿越跑道36L,引导车已经在脱离道口等你们了。我们安排了最近的停机位,所有医疗设备和地面应急救援单位已经到位,恭喜你们!”
“其他飞机注意,MAYDAY解除,现在频率恢复正常通讯。”
频率里短暂沉默了一阵,然后一切如常,其他飞机的声音又恢复了活跃。
跟随引导车在陌生的机场一路穿行,来到一处远机位。机务人员在引导线前挥舞着指挥棒,一辆辆特种车辆围在停机位四周,所有人都蓄势待发,将目光投注在我们的飞机上。
到位,刹车,关闭发动机。
平台车就位,医护人员抬着担架等待在舱门外。乘务长发出广播口令:“乘务员操作舱门解除预位。”
驾驶舱的中央显示器上,客舱门滑梯已经显示全部解除预位。
副驾驶看着我,攥紧了双拳,惊魂未定,却面带喜色。
乘务长也敲门冲进了驾驶舱,等我的口令。
扬声器里传来地面的声音:“机长,平台车载着急救人员已经升上去了,所有地面单位都集结完毕,轮挡已经挡好,可以松刹车!”
按下广播键:“客舱门已解除预位。旅客朋友们,现在是机长广播,非常抱歉地告知大家,由于天气原因,飞机目前已平稳降落在长沙,根据机场要求,我们将在机上等待,如您需要协助,请与客舱乘务员联系。有进一步的消息,我们会随时通知您。感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闪烁的红蓝色灯光,从侧窗照进驾驶舱,晃着我的眼睛。我的嗓子已干渴得说不出话。摸索着从箱子里掏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一大堆未读消息刷了出来,数量还在持续增加着。
亮哥、高仪姐、陈升、分部经理……也许是应答机7700让消息迅速扩散,民航业的同事好友们都发来关切的问候。女朋友不知道航班上的变故,还在等我落地的消息。
我闭上眼睛,靠着座椅,久久无言,驾驶舱陷入沉寂。
如何返回深圳?事后有没有调查?要不要写报告?违反了法规之后,我会不会被吊销执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吧,至少现在,我没有辜负那句最朴素的祝愿。
“一路平安。”

《疫路平安》全文载完,谢谢作者和读者的对本微刊的热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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