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青娥

霍桓，字匡九，山西人。父亲做过县尉，很早就死了。那时霍桓还很小,可是比谁都聪明。十一岁上,就被称为神童,中了秀才。

因为母亲过分宠爱他，平时不让他出门,因此到了十三岁时,还分辨不出叔、伯、甥、舅来。

同村有个姓武的评事(法官)，喜欢道术，入山修行，一去不回。

他有个女儿，名叫青娥，年纪才十四岁，长得美丽非常。这姑娘从小时候起，就偷偷地阅读父亲的藏书，羡慕何仙姑的为人。父亲入山修道后，她就打定主意不嫁人，母亲对她也没有办法。

有一天，霍桓在门外看见了青娥。小孩子虽然不大懂事，心里却十分热烈地爱她，只是说不出口。

后来他毫无隐瞒地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了母亲，要求派人去说媒。母亲知道这事不好办，觉得很为难。

霍桓因此闷问不乐。母亲怕违背了儿子的心意，便托人去向武家求亲，果然被拒绝了。霍桓走路也想，坐下也想，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碰巧有个道士上门来化斋，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子，只有尺把长。霍桓借过来看了看，问道士派什么用途。

那道士说:这是采药的工具。别看它小，再坚硬的石头也可以凿进去。”

霍桓不大相信。道士便用铲子凿墙上的石头,只见那石头酥软得像豆腐一样，一块块随手落下来。霍桓觉得十分奇怪，只管拿在手里把玩，不肯放手。

道士笑道:“公子既然喜欢，就把它送给你吧。”霍桓非常高兴，取出钱来酬谢。道士不肯接受，径自去了。

霍桓拿了小铲子回去，一一试凿砖块、石头，毫无阻挡。他立刻想到，要是在墙上凿个窟窿，就可以看到美人了。但他不知道这样做是犯法的。

等到起更后，霍桓翻身爬到墙外，径直走到武家，接连凿通了两堵墙，才进入内院。他见小厢房里还亮着灯火，就伏在窗下向里偷看，只见青娥已经卸去晚妆。

一会儿，灯火熄灭，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霍桓在窗下凿开一洞，进入室内。这时青娥已经睡熟。他就轻手轻脚地脱下鞋子，悄悄地爬上床去。但又怕青娥惊醒,一定会被她斥骂驱赶,就偷偷伏在绣被旁边，微微闻到她一点呼吸时散发出来的香气，暗暗感到心满意足。

只是他累了半夜,实在疲倦极了,稍一合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青娥一觉醒来,听到床上有鼻息声;睁眼一看，见窗下开了一个洞，有亮光透进来。

顿时大吃一惊，连忙下床，黑暗里拔去门闩，开了房门，轻轻走出,敲窗叫醒仆妇。

众人点起火把,手拿棍棒，来到房中。只见一个年幼的书生,正在绣床上酣睡;再仔细一看,认出是霍桓。

大家把他乱推才醒过来,他一下子站起,目光闪闪好像流星,似乎并不十分害怕，只是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大家说他是贼，恐吓呵斥他,他才流着泪道:“我不是贼,实在因为爱小姐，想和她亲近亲近罢了。”

众人又怀疑这样连凿几堵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做得到的。霍桓便取出铲子,说出它的妙用来。

大家拿过来一试,惊奇极了，疑心是神仙赐给他的，准备一起去告诉夫人。青娥低头沉思，看她的意思好像不同意这样做。

众人看破她的心思，便说:“这孩子名声门第都不错，也不辱没了小姐，不如放他回去，叫他再找媒人来求亲。

明天早晨，只对夫人说晚上闹贼便是。小姐觉得这样好不好?”青娥并不答话,大家便催促霍桓快走。

霍桓还要讨回那把铲子，众人一齐笑道:“傻孩子!你还忘不了这凶器呀?”

霍桓一眼瞥见枕边有一股凤头钗,就偷偷藏进衣袖里。早被一个丫鬟看见,急忙告诉青娥。青娥不说什么，也不生气。

一个老妈子拍着霍桓的颈子道:“别看他傻呼呼的，心机可乖巧着呢。”说着拉了霍桓便走，仍从墙洞里把他送出去。

霍桓回到家里，不敢把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要求母亲再托媒人去说亲。

母亲只是到处托媒人，急着替他另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青娥知道这消息后，心里很着急，暗地里打发个心腹家人去向霍夫人透露些意思。霍夫人听了很高兴，又托了媒人前去说亲。

这时正好有个小丫鬟把那件事泄漏了出去，武夫人认为家中出了丑事,非常气愤。

媒人一到，更惹起她的火来。她用拐杖划着地，大骂霍桓和他的母亲。媒人害怕，逃回霍家,把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青娥私下派人去见霍夫人，委婉地向她表示，立誓不嫁别人，话说得很悲切，霍夫人听了很感动。

这时陕西有一位欧公来任县令，看了霍桓的文章，很器重他，常把他叫到街门里去，十分厚爱。

一天，问霍桓可曾结婚，霍桓回答说没有，欧公仔细询问原因，霍桓才说道:

“早先曾和武评事的女儿有过盟约，后来因为发生了点误会，把婚事耽搁下来了。'

欧公问他，这门亲事还愿不愿意重提?霍桓涨红着脸不说话。

欧公笑道:“我来替你撮合一下吧!”便委托县尉，教谕做媒，向武家送去聘礼。武夫人很高兴，亲事就定下来了。

过了一年,霍家把青娥娶了过来。她一进门，就把铲子扔在地上，说:“这是小偷用的东西，快拿去吧!”

霍桓笑道:“我们可不能忘了这个大媒!”他把铲子珍重地带上，从不离身。

青娥为人温柔善良，不多讲话，每天拜见婆婆三次，其余的时间，只是闭门静坐，不大留心家务。

婆婆有时因为吊丧喜庆的事出门去了，她就事事都管，无不处理得有条有理。

过了一年多，青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孟仙。她把一切都委托给奶妈照料，好像不大关心爱护。

又过了四五年，她忽然对霍桓说道:“我们之间的恩爱姻缘，至今八年了，可能到尽头了”

霍桓吃惊地问她缘故，她却默不作声，盛妆拜了婆婆，回身进屋。霍桓进去问她，她已经朝天躺在床上，气都断了。

母子两人痛哭一番，买了上好的棺材，把她葬了。

这时霍夫人已经年老力衰，每次抱起孙子,就会想到他的娘来,难过得肝肠欲断，从此就一病不能起床。她见了吃的东西就要吐，只想吃鱼羹,但附近一带没有鱼，要到一百里以外才能买到。

霍桓生性至孝，急着要为母亲买鱼，就带了钱独自出门，日夜赶路，不肯休息。

回来的路上，霍桓走到一座山中，这时天色已经昏暗，两只脚瘸了似的，一步迈不开一尺。

后面忽然有一位老者赶上来，问他道:“你脚上大概是起了泡吧?'

霍桓点头说是。老者便拉他到路边坐下，敲着石头取火，用纸裹了药粉,熏他的两脚。

熏完后,叫他试着走走，果然不痛了，而且走起路来更觉轻快。

霍桓十分感激，向老者道谢。老者问:为什么赶路这样匆忙?”他便把母亲生病的事和得病的原因一一说了。老者又问:

“为什么不另娶一个妻子?”他答道:“还没有看上好的对象。”

老者远远地指着一个山村道:“那里有一个美人，你如能跟我去，我愿意替你做媒。”霍桓说母亲生病，正等我买鱼回去吃，现在没有工夫了。

老者拱拱手，约他改天到村里去，只问老王就行。说完，告别而去。

霍桓回到家里，把鱼烹好献给母亲。母亲略吃了些，过了几天，病就慢慢好了。

他这才带了仆人，骑着马去找那老者。走到原来那个地方，找不到村庄所在。

徘徊好久，太阳渐渐西下，错杂的山谷又挡住了视线，望不到远处。于是和仆人分头上山，看看附近有没有村庄。

山路险峻不平，无法再骑马，只好徒步上去，暮色已经朦胧。他迈着碎步，四面张望，仍然不见人家。

正要下山，又迷了归路，心中急得火烧似的。瞎闯之间,漆黑中掉下悬崖，幸亏几尺以下有一狭长的荒台,落在上面就势躺下，恰好容纳一个人的身体,向下望去,黑洞洞深不见底。

他害怕极了,一动都不敢动。又幸好平台边都长着小树，像栏杆一样把他的身体拦住。

又过了一会，发现脚边有一个小小的洞口，心中暗暗高兴。就用背紧贴着石头，慢慢挪移进洞去。这时心里才踏实了些,只希望等到天亮,可以呼救。

不一会儿，在那洞的深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他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了约三四里路，忽然看见一所房子。屋里没有点灯，却光明如同白昼。

一个美人从屋里出来,仔细一看，却是青娥。

她见了霍桓，惊奇地问道:“你怎么能走到这里来?”

霍桓来不及细说，就揽着青娥的衣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青娥把他劝住，问起母亲和孩子，霍桓把凄苦的情况全都讲了，她听了也很悲伤。

霍桓道:“你死了一年多了，这里莫非是阴曹地府吧?”

青娥道:“不是，这里是仙府。

从前我并没有真的死去，你们埋葬的，只是一根竹杖。你如今能到这里来，说明你有仙缘。”

青娥带着霍桓去拜见她父亲，是一位留着长髯的老人，正坐在厅堂里面。霍桓上前施礼。

青娥告诉父亲说:“霍郎来了。”老人很惊异地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叙了一会家常，便道:“姑爷来太好了，你有缘该留在这里。”霍桓推辞说母亲等着他回去，不能久留。

霍桓回到西厅，要求青娥同床睡觉。

青娥推辞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能做不干净的事?”

霍桓抓住她的手臂不放。窗外的丫鬟们都嗤嗤地笑起来，更使青娥觉得羞惭。

正在拉拉扯扯，老人走了进来，对霍喝斥道:“一副俗骨，把我这洞府都玷污了，快给我滚出去!霍桓向来气性高傲，羞愧难忍,沉下脸说:

“儿女私情,谁都难免,你老人家怎可偷看。要我走也不难，只是你的女儿该跟着我走。”

老人没话可说，叫女儿跟在后边，开了后门送他。骗得霍桓两脚刚出门,父女俩却把门关上走了。

霍桓回头一看,门变了峭壁危崖，一丝缝隙也没有,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知归宿在何处。

抬头望天,斜月高挂,星斗已稀少了,他惆怅了好久,由悲转恨,对着峭壁大喊,始终没人答应。

气忿已极,便从腰里取出铲子,凿着石头进去,边凿边骂。一瞬间，洞被凿了三四尺深。

这时,隐隐听到有人说道:“前世作孽呀!”霍桓听到人声，就使劲凿得更快了。忽然洞底打开两扇门,有人把青娥推出来,道:“去吧!去吧!”峭壁又重新合上了。

青娥抱怨道:“你既然爱我,娶我为妻，岂有这样对待丈人的?不知是哪里来的老道士，给你这把凶器,真把人缠死了”

霍桓得了青娥,心满意足，也就不作争辩，只是担心道路艰险,回不了家。

青娥折了两根树枝，每人各跨一根,树枝立刻变成了两匹马,跑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家。这时，霍桓已失踪七天了。

当时，霍桓与仆人失去联系以后，仆人找他不着，回去禀报了霍夫人。霍夫人派人搜遍了山上山下，不见霍桓踪影。

正在忧愁不安的时候，听说儿子回来了，霍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出去迎接。抬头看见青娥，差点把霍夫人吓死。

霍桓把经过情形大概讲了一遍，霍夫人听后，就更觉欣慰了。

青娥因为自己形迹离奇,怕引起旁人的议论，就向霍夫人提出搬家。

霍夫人答应了。霍家在邻县原有一处别居，定下日子搬了过去，没有人知道。

两人在那里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个女儿，长大后嫁给了同县的李家。

后来霍夫人死了。青娥对霍桓道:“我们老家那块草地里，那地方可以安葬。你们父子快去办理安葬的事。孟仙已经长大了，就叫他在那里守墓，不必回来。”

霍桓依着她的话，把母亲安葬了之后，独自回去。

过了一个多月,孟仙回家探亲,他父母却都不见了。

问了老仆人,才知道丧葬完毕，他们就没有回来。孟仙觉得这事蹊跷,但也只能长叹而已。

孟仙很有才名,但是考试屡次不取，到了四十岁还没有中举。

后来以拔贡的资格到京城参加会试，在那里遇到同号的一个考生，年龄大约十七八岁，风度翩翩，见了很是爱慕。

看他的考卷，上面写着“顺天廪生霍仲仙”,顿时瞪大了眼睛,感到十分惊奇。

他自报了姓名,仲仙也觉得很奇怪，便问是哪里人氏。孟仙都一一告诉了他。

仲仙高兴地说:“弟来京城时，家父曾嘱咐我，如果在考场中遇到山西人姓霍的,就是我们的本家,应当亲切地和他结交，现在果然遇到了。但我们的名字怎么这样相同呢?”

孟仙问仲仙高祖、曾祖和父母的姓名,听后惊喜地说道:“他们就是我的父母呀!”

仲仙一时不敢相信,觉得年龄不符。孟仙道:“我的父母都是仙人，怎么能从外貌上看出他们的年龄呢?”于是讲了从前的经历,仲仙才相信了。

考试结束,两人顾不上休息,便一起乘车回到仲仙家。

刚到门口,家人迎出来禀报说，夜里老太爷和太夫人不知往哪里去了。两人听后大吃一惊。

仲仙进去问妻子,他妻子说道:“昨夜我们还在一起饮酒。母亲说:你们夫妇俩年纪轻,不懂事。明天你们大哥回来，我就不用担心了。

早晨到他们房里一看,人就不见了。”兄弟二人听了,连连顿足,非常悲伤。

仲仙还想出外追寻,孟仙认为找也没用,就作罢了。

那一科仲仙中了举人。因为山西是祖籍，就跟着孟仙回到山西老家。兄弟俩还指望父母仍然活在世上，但是到处打听,始终没有踪迹。

异史氏说:钻了墙洞睡到床上去，可见他的情意很痴;凿破山壁骂丈人，说明他的行为很狂。

仙人为他撮合婚姻，只是要用长生不老报答他的孝心罢了。然而既然青娥已经降到人间，生下儿女，就应该在人世居住到底,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而三十年中多次抛弃儿子,这是为什么呢?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