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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序

 置身于宁静 2022-06-15 发布于浙江

文/陈超

我认识胡茗茗已有十多年了,因为太熟悉,反而很少去留心她的诗。朋友作得单纯,彼此认同的是日常生活中的那个人,简单、直接、有点天真,对生活的细枝末节有着敏感和好奇心。这样的朋友坐下来谈“诗歌写作”,我总感到有点“事儿事儿”的。不错,我一直专注于诗歌,它是我内心的秘密,而且,我知道自己对诗的想法,没法和人说。在这件事上,我还真有一些傲慢和孤独。如果朋友之间必须围绕着诗干点什么,那么最好的方式是彼此拿出自己的作品交换着读,读了也就读了,“行”或“不行”照直了说一至二字,真朋友理应心领神会。

但生活中总有一些带点仪式化的东西,似乎不能率意为之。比如出书这件事,显得很“正式”。我想,总不能给胡茗茗的序只写四个字——“很多诗,行”。我既被认作评论家,总该多说些什么。所谓的“统统放下”,所谓的“随缘就遇”,或许也包括“正式”的事,按“正式”的方法做。不是对朋友,而是对诗集这件事有个恰当的交代。我想,胡茗茗也是这个意思。

胡茗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写诗,早期诗作应属于“甜柔感伤的有教养的小资产阶级诗歌”。我不反对任何“阶级”的诗歌,只要写得好。那时她的诗虽已高于一般的诗歌写作者,但以诗本身的标准看尚有缺失。一是,她的情感显得类型化,虽然真实,但个人经验尚未得到准确显现。情感,有许多是从自己倾心的读物中获取的,不能说它不真实,它的真实就在于作者本人不知道它不真实。而个人经验,则是生活中骨肉沉痛一点点汇聚沉积而成,将之准确呈现出来,才能达到生命和艺术双重意义上的真实性。“艺术,是一门学习真实的功课”。理解这句话,并不容易。我看到许多诗人,写了一辈子,激情四射地瞎写,令人叹息。胡茗茗的早期诗作,还有一个缺失是心意飘忽,落不到具体的语象上,没有可靠的语言结晶体。这虽是常识,但许多诗人并不真正的理解它。所以,写诗是难的,我从不认为写出好诗比弹好钢琴容易。岁月易逝,我们眼见许多昙花一现的诗人们纷纷离诗而去,成为滚滚红尘中满脸焦虑或满脸木然的一粒。

然而,胡茗茗没有背弃少女时代就与诗歌定下的信义承诺。近两年来,她越写越多,越写越好。这部诗集收入的主要是其近年作品,读过后,我感到一些吃惊,“很多诗,行”。它们成功地摆脱了她早年作品的缺失,在个人经验的冲击力和语言技艺的扎实、锐利和鲜润感上,都取得了精进。我要说,它们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品,而不只是作为泛泛文类的诗歌。

从这些诗中,我读到了诗人哀伤、岑寂又含有一些自衿的心灵体验,痛失的怅惘和向命运弯腰的宽怀。这些体验散播在诗集明处,暗处,尖锐之地和暗哑之隅,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诗人形象。从个人经验的连贯和本真上看,这部诗集不同于我们习见的诗集,它不是简单的历时汇集,而是在限量的时空里,一颗心共诗的抛射。作品与作品之间,形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它们的确源于“这一颗”的心。这一颗心完全值得我们聆听,无论是在内涵还是艺术技艺上。

胡茗茗的诗,在我看来不是对众人说话,也不是对形而上的“道”说话,而是自言自语。“对众人说话的诗”,我就免谈了。对“道(或逻格斯)”说话的诗,有真也有伪,我也免谈了。而“自言自语的诗”,虽说是我认同的,但这里还有一个陷阱。见过大量的“自言自语”者,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格外光鲜的天使来自我感动,他们所有的作品只有一个主题含义——“我是个好人,你们不是”。也许这类诗人也是“真诚”的,真诚地认为自己纯洁无辜。但这等品位的真诚更令我厌恶。在这件事上,我确实有那么点冷傲或不屑。胡茗茗的诗,虽说是“自言自语”,但她没有僭妄地透支道德优势,她有能力也敢于面对完整的内心,她写出的作品更富于“人味”。这是一部人性之书,迷茫之书,失败之书,宽怀之书,私密之书,坦率之书,爱情之书,断情之书……如此等等,彼此纠葛的情感经验在这里汇合。它们不比人性更糟,也不比人性更好,恰如其分地直指人心。读这些诗句,我会感到它们搡了我一下,拉了我一把,令我愀然又最终释怀:

这个世界多么拥挤,没有多少空白

让我写下真实的文字,或者

种上一棵树,没有角落让我

偷偷哭,偷偷吮吸,呼吸

直到一只鸟

直到看到一只鸟,或者蝴蝶或者鹰

或者飞来飞去不知名的委屈

撞击我然后隐匿

——《七个月的不知名的鸟》

自窗口伸出手臂

对命运表示和解

对生活松开掌心

——《夜宿深山》

我将每一处的陡峭和嶙峋带给你们

还有野花,那么大的一捧

只认得其中一种

——昨日黄花

——《农家饭或者悬崖》

殇,不在伤口,在地底下

根部露出来,叶子先会黄

一只鸟儿的重量也会让棵大树倒下

不是飞鸟,是心空

——《杏与杏仁》

我在摘草莓的路上

把一只风筝弄丢了

那根断了的细线

让我的手

至今还有一道勒痕

——《草莓,草莓》

谁会在意一只菠萝的伤痕

过于一致的倾斜,盛宴秘密进行

要么向左要么向右,这一些的刺

你要说——等等 ,向内扎

——《削菠萝》

在这部诗集中,随处可见这些噬心的,孤寂无告的,细小而尖锐的经验芒刺,它们固执地闪烁,显现出心灵和语言的精确纹理。我本人对理解别人的心灵没有多少兴趣,大家都忙忙碌碌,各怀心事,各人心里的故事或事故,就让它在各人心里结束最为恰当。但是,不期然中,胡茗茗的诗,以经验和技艺的真切与成熟,让我在阅读中减速,让我看到了它的超逾个人“本事”的价值。的确,这是一些“自言自语”的诗,既是哀伤,又是对哀伤的疗治。有一点自怜,但没有以“纯洁无辜”自诩;有一些倾诉,但没有怠慢了艺术本身。特别是后者,我以为它应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永远坚持的东西,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诗都不应成为简单宣泄情感的工具。艺术,应是比我们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把城市命名为噩梦,把暴雨命名为晴朗

把温柔盛开的凹凸之花叫做地狱里的天堂鸟

现在,拉紧我的手,你看你看

水漫旧道,放眼一望,全是通途

——《非我不取》

风,从东边来到西边去

它能带走的不过是枯草萎黄

你我身上的灰

我们在一块石头坐下休息

石头也会受到内伤

——《比如危桥》

这些钢琴,铜管,萨克斯

见证了我们用一个下午的时间

吃完了一生可吃的米

陪着我,蒙住眼睛

之后,我在不同的椅子上听到它们

总有一根钢丝 自头顶穿下

——《见证》

在这部诗集中,即使如此刺痛的话,其语象和语境也是澄明的。诗人没有让自己的情感泛泛蒸发掉,而是成为语言的晶体,这晶体将伸延到过去、现在,乃至未来更远的地方。甚至像《罪箭》、《疑是故人来》等这类不止于刺痛而是绵长的内伤的诗,也保持了诗品的醇净。对此,我表达一个严苛的同行的郑重认可

是为序。

2006.8.14凉爽的一天

责编: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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