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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变革:缘起、挑战与出路

 课程教学研究 2022-06-15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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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军/西南大学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研究员,教育学部教授,教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

吕寒雪/西南大学教育学部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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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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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时代催生了新型劳动,对传统的劳动教育发起新一轮的变革挑战。人工智能所带来的劳动手段智能化、劳动场域虚拟化、劳动过程创新化和闲暇时间丰裕化,将触发劳动教育在育人身份、实践方式、教育重心与劳动价值取向等方面的内在博弈。同时,容易使劳动教育陷入技术主导式教学、分散式个人实践、偏狭化身体教育、误读式劳动意义的境地,弱化学生的劳动精神、劳动道德、劳动知能和劳动价值观等智能时代必备的劳动素养。对此,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应回归人师引领,培育反思创造的劳动精神;推进共同参与,陶铸团结协作的劳动道德;还原整全身体,推动劳动知能的完整发展;澄明劳动意义,树立等值齐观的劳动价值观,以积极的姿态面向未来,培养具备人工智能时代劳动素养的智慧型劳动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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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相继颁布的《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大中小学劳动教育指导纲要(试行)》等政策文件,指出劳动教育应体现时代特征,适应科技发展和产业变革,关注劳动新形态,注重新兴技术支撑和社会服务新变化。日新月异的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蓬勃发展,正在推动社会不断迈入人工智能时代。在这种情况下,劳动教育必须打破传统的教育形态,跟随劳动形态的变迁与时俱进,探寻与人工智能时代相适应的劳动教育发展新路向。劳动是劳动教育的原点,更是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逻辑起点,本文立足人工智能时代育人鹄的,探寻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变革缘起,正视与澄明劳动教育变革的时代挑战和发展出路,以期对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纵深发展有所裨益。
一、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变革缘起
劳动是劳动教育的本体论范畴,没有劳动就没有劳动教育。考察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首先要审思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内涵及其特征。劳动的原初意义是一种人类创造物质或精神财富的活动,专指体力劳动或进行体力劳动。但劳动作为一种动态的规范性要求,它的内涵与表现形式往往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步入人工智能时代,智能技术逐步替代传统机器成为社会生产的主要工具,变革着传统劳动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比以往更为深刻地渗透于各类劳动中。人工智能时代的日常生活劳动、生产劳动和服务性劳动或多或少融入了智能技术元素,它们或以智能技术为手段,提高了原本的劳动效率,或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劳动结果、创造出的产品本身包含智能技术,如物联网基础器件、智能软硬件、智能机器人等。]而智能技术设备应用、虚拟仿真空间架构、智能科技元素等智能技术及其社会影响的深度卷入,更在不同程度上变革了劳动手段、劳动场域、劳动过程与劳动时间,使之呈现出新的特点,并引发劳动教育在育人身份、实践方式、育人重心和劳动价值取向的内在博弈(见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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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变革缘起
(一)智能化劳动手段引起劳动教育育人身份博弈
人工智能技术改变了传统的劳动手段,推动劳动手段的智能化。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手段生产。从远古石器时代到互联网时代,劳动手段的进步标志着人类社会生产力迭代发展,也促进了劳动转型。长期以来,人类的劳动主要表征为手工劳动或借助大机器生产的机械劳动。在人工智能时代,越来越多智能工具和设备成为人类新的劳动手段,劳动教育中的劳动手段也在总体上呈现出智能化趋势。智能技术对人的思维与官能的模拟强化了劳动教育中劳动手段的自主性和类人性。不仅通过可编程的乐高智能、3D打印机等硬件技术与大数据、物联网、虚拟现实等软件技术等,推动劳动手段和途径的多样化,更以乐高机器人、积木式机器人、能力风暴机器人等半自主或全自主的类人形态实现对劳动教育的深度渗透。这个意义上,智能技术不仅能够实现对劳动教育手段与方式的迭代优化,更有可能以其类人意识、思维和能动性跃迁为与人类教师(以下简称“人师”)比肩的劳动教育者,拉开一场人机之间劳动教育主客体的身份博弈,引发劳动教育中人与技术关系的深刻变革。
在人与技术之间劳动教育者的身份争锋中,智能技术将可能以其算法优势,由劳动实践的工具客体跃迁为劳动教育的重要主体,甚至会成为劳动教育者。这是因为,智能技术能够以内置的算法程序为学生了解技术设备的操作方法、学习与智能时代新兴产业相关的知识提供针对性指导,辅以个性化答疑,有效缓解学生的学习压力和认知负担。融合仿生科技的人形机器人更能作为学生人性化“学伴”,协助学生劳动成果的创造,增强劳动教育的实操性和趣味性,提高劳动教育效率。智能技术在某些基础教学任务上能更好地承担传统人师的育人工作,胜任教育者的角色,进而挑战人师在劳动教育中的主体地位,人师则面临着被物化为劳动教育客体,乃至从劳动教育中退出的可能。整体而言,人师与智能技术之间存在劳动教育主体客体化与劳动教育客体主体化的错位趋向,劳动教育可能陷入被人工智能规训的境地,很难跨越技术主导式教学的育人藩篱,乃至成为人依附技术而非技术服务于人的教育。
(二)虚拟化劳动场域推动劳动教育实践方式博弈
人工智能技术改变了传统的劳动场域,推动劳动场域虚拟化。传统劳动产品的实体性决定了劳动发生场所的现实性。在人工智能时代,在人工智能技术和设备的支持下,特别是在区块链与物联网等智能技术的碰撞下,劳动内容与劳动成果从实体产品转变为虚拟产品,文化、信息、知识等成为智能时代劳动的产物。学生的劳动场域也将由传统课堂内外的实体空间逐渐拓展到网络空间,呈现出泛在化、数据化的特征。未来的劳动教育将更可能依托全时域的数字网络、以线上教育的形式开展,体现出公共化和个人化的实践特点。
一方面,劳动教育中学生劳动实践的公共化。劳动教育极大地解放了个体对现实社会关系的依赖,允许师生依托线上劳动教育平台开展劳动实践,不同学生即使身处异步时空也能相互协作,实现跨时域、开放式的劳动实践,劳动将成为人与人之间多边合作的公共行动。另一方面,劳动教育中学生劳动实践的个体化。以网络空间和智能终端为载体,不仅提高了劳动的便捷性,还意味着学生劳动自由度的增加。师生以网络交流等形式开展劳动教育,学生较少受到教师的直接指导与过程性监测,可以自主决定是否劳动,以及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劳动。公共化与个体化作为劳动教育中学生实践方式的二重向度,将引发劳动教育实践方式的博弈。
劳动教育过程中,由于网络空间的虚拟性、全知性和自由性,现实世界中以班集体为主的集体教育作用均有所弱化,客观上淡化了劳动教育实践方式的公共性,使之更多呈现出个体化特征。具体而言,线上劳动教育平台将原本以班级为单位的劳动集体分散开来,使之转变成虚拟网络中相对孤立的个体,学生更趋向于独立劳动,很难在网络空间中重建如同实体课堂中班集体一般的凝聚力。加之师生因网络屏幕相互区隔,教师对学生群体开展集体劳动教育的育人效力一定程度上被弱化。此种情况下,学生往往以个人为单位开展基于网络的线上劳动,较少受到现实生活中劳动准则的指导、规约与实践规范。出于个人兴趣和劳动需求,学生在线上劳动的过程中主动或被动地接受多样化的观念信息,缺乏对劳动信息的批判意识,易受网络空间中消极劳动观的影响与侵蚀,导致师生、生生之间的人情冷漠和劳动道德感弱化。
(三)创新化劳动过程造成劳动教育育人重心博弈
人工智能技术改变了传统的劳动过程,传统重复性、机械性的体力劳动已不能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劳动过程将愈发创新化。这意味着智能时代的劳动过程将更具创新性,呼唤个体意识、理解、批判性思维、想象力等脑力要素的参与,以实现科学知识的新发现和技术工艺的创新。实际上,在人工智能不断追赶人类智能的当下,唯有充分发挥人类大脑的智慧,才能创造出更多智能技术难以企及的、更具创意性的劳动形式和劳动价值。为此,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需与时俱进地反映产业新业态和劳动新形态,要求学生打破旧有的思维模式,从新角度、新方式去思考,对劳动对象予以创造性的改进、加工和应用,生产出更多具有创新性的劳动产品。劳动教育强调脑力创造,内容多与智能技术接轨,要求学生大量脑力劳动的参与,并注重加强学生对智能技术相关知识的学习。某种程度上,劳动教育中的“体力劳动在机器替代下日益衰微,以知识、信息等为驱动的脑力劳动、数字劳动的比重不断增加”。如此一来,在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中,围绕育人重心,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理论学习与实践锻炼必将展开相互博弈,其所处地位将趋于失衡。
受科技变革和社会发展需要的影响,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有可能将教育重心放在逻辑化、系统化的理论知识学习上,强调传授有关人工智能的新知识、新技术和新工艺,呈现出对全脑教育和心智训练的偏向之势。不仅如此,学生的劳动创意也往往迸发于头脑灵感,着眼于认知加工和思维创造的脑力劳动,可能导致劳动与手、脚等四肢官能的相对分离,学生的四肢官能、运动系统等身体层面的劳动诉求被忽视。一定程度上,劳动教育将由“行动的哲学”转变为“思想的哲学”,其倡导的不是起而行之而是坐而论道。由此,身体这一劳动实践的关键载体就会被窄化,沦为笛卡尔所言的“理性的附属物”,乃至“被视为破坏性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带来麻烦的”,很难与认知平等地参与到智能时代的劳动实践过程中。
(四)丰裕化闲暇时间诱发劳动价值取向博弈
在人工智能时代,不断普及的人工智能技术将以其高度自动化、智能化的生产方式提高劳动生产率,并逐渐取代人进行独立劳动,智能技术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也有助于生活劳动、家庭劳动和社会服务劳动的效率提升。但其意义不仅在于社会劳动生产效率的提高,更深远的意义还在于人们用于谋生的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及闲暇时间的延长。闲暇时间即个体在必要劳动之余自由支配的时间,通常用于各类自由劳动,为实现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提供必要前提。“整个人类的发展,就其超出对人的自然存在直接需要的发展来说,无非是对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并且整个人类发展的前提就是把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作为必要的基础。”但闲暇时间的增多并不必然带来学生的全面发展,学生对闲暇时间所持的观念态度各有所异,可能引发放松享乐与自由发展的劳动价值取向的博弈,劳动教育作为引导学生正确认识劳闲关系的教育,劳动价值取向的博弈是劳动教育亟待解决的问题。
不同于传统上“劳动是人谋生的第一需要”的价值观念,随着闲暇时间增多,学生在必要劳动之余拥有更多选择,隐含自我发展和放松享乐的二重价值向度,体现了学生劳动价值观的差异。对学生而言,一方面,随着打扫卫生、洗衣做饭等日常生活的必要劳动被人工智能所代替,学生逐渐获得对闲暇时间的掌控权,学生能将之用于创造富有价值和丰富有趣的精神生活,为自身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提供了多方面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智能技术为学生提供了新的消遣方式。作为智能时代闲暇时间的使用者,当学生不知如何度过闲暇时间时,更可能借助智能手机、电脑等来打发和消遣时间,沉浸于虚拟世界的感官体验,萌生对现实世界的无聊感、空虚感和无意义感。两种截然不同的劳动取向反映了学生对劳动所持的两种基本价值立场。前者意味着学生对劳动之于个人自我发展价值的高度重视,后者则体现了学生对休闲享乐的沉迷,及其对劳动价值的模糊理解与消极认识。闲暇时间的增多与技术的高度应用意味着学生有可能倾向于在必要劳动之余放松享乐,形成忽视劳动、厌恶劳动的劳动价值取向。由此,一些深层次的问题随之产生:当整个社会越来越呈现出闲暇化的劳动样态时,学生应当如何处理劳动与闲暇的关系?又如何应对由多重劳动选择引发的劳动价值冲突?
二、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面临的可能挑战
智能时代劳动教育内部多方力量的可能博弈规约着其实践向度,但也在某种程度上阻滞着学生劳动精神、劳动道德、劳动认知、劳动能力以及劳动价值观等劳动素养的发展,为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发展带来一定的挑战。
(一)技术主导式教学侵蚀学生的劳动精神
劳动作为一种主体性实践,“强调的是人的精神能动性、思维的建构性、人的个体存在、非理性和意义世界”。在人工智能时代,劳动作为学生自主自觉地、有目的地利用智能化技术手段,对主客观世界的人和事物进行变革与创造的实践活动,理应关注学生在劳动实践中的反思、创造等劳动精神,这是实现学生自主成人、走向全面发展的重要前提。但随着智能技术进入劳动教育课堂,学生不再依靠教师的口口传授来学习劳动知识和技能,而是通过特定的网络平台和教学系统自主学习。智能化的劳动工具将以其独特优势,承担本属于教师的教学之责,甚至取代教师的育人者角色。但是,智能技术的规则性与程序性决定了它只能为学生带来刻板固化的机械教学,形成灌输式的劳动教育方式与程式化的劳动实践形式,所培育的人也可能成为缺乏反思性与创造性精神的单向度的人。
其一,劳动教育的育人方式异化为纯粹的劳动知识学习,削弱了学生的劳动反思精神。任何劳动都有其基本的劳动知识与技能要求,在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中,智能机器人的优势在于引导学生了解各类智能化劳动技术的基本知识原理。在技术主导式教学中,恰恰是这些知识构成了劳动教育内容的核心,学生的学习重心在于各类劳动技术的组织构造和知识原理本身。在线上教育平台和机器人的指导下,学生的学习过程变得便捷化、高效化和个性化。他们较少思考劳动知识的合理性、人与技术的关系等深层问题,往往无意识地接受技术所教之识,未能对智能劳动教育所授劳动知识进行理性判断与深度反思,加之智能技术缺乏对学生劳动实践批判性思维的培育和评估,学生的批判意识与探究意识等劳动精神难以得到良好培养。
其二,劳动教育实践窄化为流程化的固定实施程序,束缚了学生的劳动创造精神。以智能技术设备为手段的劳动所需知识多为程序性知识,所解决的问题主要为技术性的操作问题,要求学生进行反复练习和机械重复。例如,教师要求学生采用模拟实验等方式制作简单的科技产品,通过对制作步骤的讲解,让学生亦步亦趋完成预定样品的制作,整个劳动实践过程重在学生对基本技术操作的掌握。在某种程度上,劳动教育将演变为“说明书”式的程式技能训练,学生只是对机械化、重复化的操作程序进行按部就班的练习。囿于预设的劳动目标和劳动程序,学生少有机会在劳动过程中加入自己的想法创意、展现自我个性,容易在流水线式的劳动训练中被规训化和统一化。学生的劳动追求和劳动体验不可避免地变得苍白,其劳动创造精神也很难得到培育。
(二)分散式个人实践遮蔽学生的劳动道德
安东·谢苗诺维奇·马卡连柯曾指出,“劳动不仅是一个经济的范畴,而且是一个道德的范畴”。学生的劳动道德是在劳动过程中逐渐确立与完善的。劳动实践中的师生交往、生生交往及其产生的劳动体验,比任何单纯的道德说教都更能实现道德教育的效果。人工智能时代,在线化的劳动教育改变了学生的劳动实践方式,学生不再在现实世界的劳动集体中共同实践,而是很大程度上进行着相对疏离的线上劳动实践,如通过劳动教育的开放课堂、系列微课和居家劳动指引等开展实践。学生彼此之间缺乏真实的、内在的劳动联系,劳动交往的基本伦理规范易被忽视,依托人际交往的劳动道德可能走向边缘化,进而引发以自我为中心的道德相对主义,遮蔽以团体协作为主的集体主义劳动道德。
其一,劳动的个体化及其自由度的增加,使发端于网络的劳动更趋近个人范畴,动摇了劳动道德的社会性根基,阻滞着学生集体主义劳动道德的形成。人工智能时代,学生以网络为载体进行劳动的知识与技能学习,借助网络空间的海量资源完成对劳动成果的建构与创新。较之传统以班级为单位的集体劳动实践,这种基于网络开展的跨时空劳动易脱离现实世界的劳动集体。人与人之间以劳动为依托的交往关系变成偶发情形,学生劳动实践的社会性相对弱化。学生之间的关系纽带有所疏离,缺乏对他者劳动需求的情感理解与合作意识,基于劳动协作的意义关联与良好道德情感体验更无从谈起。此种情况下,学生将可能缺乏劳动责任感,难以形成维护集体价值诉求与共同利益的劳动道德。
其二,以自我为尺度的劳动实践将可能导向学生失当的劳动价值选择,淡化劳动交往应有的道德感与责任感。虚拟场域中的劳动数据流通与共享使得传统的辛勤劳动观开始松动,“不劳而获”“投机取巧”等不良劳动捷径将成为现实。在基于网络的劳动实践中,学生处于彼此疏离、相对封闭的劳动状态,易于脱离劳动集体的共同目标,将个人利益而非集体利益置于劳动实践目标的首位。学生可能通过对共享数据的肆意使用,进行有损他人劳动权益的利己劳动,如干涉他人隐私或擅自将他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等。如是,学生缺乏对劳动成果的应有尊重与对劳动意义的明确认识,难以形成良好的劳动品德和社会价值观,不利于其未来社会劳动实践的道德践履。
(三)偏狭化身体教育削弱学生的劳动知能
有生命力的劳动教育既不是各种身体官能训练的手段,也绝非纯粹的心智能力培养和训练,而是基于身体力行的劳动认知与劳动能力的培养。随着智能时代对学生的创新能力提出新要求,劳动教育将更关注劳动实践中脑力要素的参与,将教育重心放在对理论知识的学习与认知思维能力的发展上,割裂了身体与心智在劳动教育实践中的统一性,头脑成为劳动教育的主阵地,身体处于从属地位,其感觉经验之于学生劳动知能发展的价值被轻视,容易导致学生劳动认知和劳动能力的单维发展。
过分关注基础知识与技能培养的劳动教育,一方面窄化了学生的劳动认知。在劳动实践中,“一切感觉都蕴含在人的身体性中”,学生的身体活动作为认知发展的感觉基础,抽象的劳动理论知识总要通过具体的、感性的身体实践才能真正为他们所内化,凝为劳动信念与习惯。智能时代劳动知识的重要性与复杂性,要求学生以头脑为主阵地进行抽象概念的学习与信息加工,身体官能的参与相对不足。没有身体力行的操作、改造和体验,学生无法实现对各类智能劳动技术及其实践的深度探索,很难深化对劳动诸方面的理性认识。由此,学生所形成的劳动认知缺乏身体体验的实践确证,只能称作一种纯粹理性经验,很难得到持续的检验、更新与生长。
另一方面,削弱了学生的劳动能力。身体生长是学生劳动能力发展的重要前提与衡量标准,学生的身体只有在劳动中才能够得到保障、养护和发展。但在智能劳动尤其是在线劳动中,学生无论是理论知识学习还是认知能力发展,都更依托于头脑的知觉经验而非身体的感觉经验。进而,偏狭化的劳动教育钳制了学生的身体感官与机能等的应然发展,“在没有身体的求知路上,学生的脑袋只能越来越大,身体只能越来越小”,学生的双手灵活度、肢体力量和身体素质得不到整全培养,他们的活动能力、动手能力、操作能力等劳动能力也在无形中被弱化了。
(四)误读式劳动意义异化学生的劳动价值观
智能劳动带来的自由劳动时间的增加极大地冲击着学生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与劳动价值观。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已不再是劳动“会与不会”“能与不能”的问题,而是学生在劳动之余如何应对与日俱增的闲暇时间、形成良好劳动价值观的问题。在万物皆智能的时代,学生尚未具备对劳动、闲暇及二者关系的良好认知与判断能力,往往无法形成对各类劳动意义的合理认知,倾向于以自我而非社会为尺度衡量不同劳动的内在意义,那种对所有劳动一视同仁、高度珍视之观,将可能被异化为一种差序格局的劳动价值观。
具体而言,随着可掌控的闲暇时间的增多,加之智能技术为学生提供了新的娱乐消遣途径,心智尚未成熟的学生往往容易养成一种单调消极的闲暇生活方式。当代多数人最大的消极休闲活动,便是利用碎片化的闲暇时间观看智能手机。由于缺乏对各类信息的辨识、分析和判断能力,学生使用手机和电脑网络时将可能受到海量信息侵扰,尤其易被佛系、躺平、及时行乐、一夜暴富等消极劳动观念影响,形成一种“差序格局”式的劳动价值观。
“差序格局”即“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这圈子“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差序格局”式的劳动价值观即以自我价值需要为核心,以对不同形式劳动的差序价值认知所形成的观念。对学生而言,凡是能够满足自身本性需要的劳动实践都具有较高价值,位居差序格局靠内的圈层中,而与自身需求关联不大或相悖的劳动则位居价值差序圈中的外围。受网络上流行的消极价值观影响,学生易将迎合自身享乐需要的活动置于中心,认为闲暇时间的“不劳动”才是舒畅的、幸福的,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在趋乐避苦的劳动价值差序格局下,学生容易忽视劳动对促进其身心健康发展的教育价值,对其持有贬低、漠视乃至拒斥之意,有悖尊重劳动、崇尚劳动、热爱劳动的劳动价值观。
三、人工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变革出路
毋庸质疑,智能时代的到来给劳动教育带来了诸多可能的挑战。这些挑战,也潜在地指明了劳动教育未来的价值诉求与变革方向。
(一)回归人师引领,培育反思创造的劳动精神
人工智能时代,尽管智能技术能够部分模拟人的大脑,能够辅助开展甚至指导学生的劳动教育实践,但“技术作为一个历史性范畴的本质是属人的”,人工智能永远无法取代人师在存在论意义上的教育者地位,更无法真正理解与培育根植于师生心灵的劳动精神。为此,人工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可从以下两方面入手。
一是确立反思性劳动实践范式,培养学生的劳动反思精神。人工智能时代,劳动不是按部就班、统一铸模的操作流程,而是基于人类智慧的复杂性实践。人师要努力克服智能化劳动教育教学可能带来的“机械化”倾向,通过明确的学习导向和价值引领,引导学生成为反思性的劳动实践者。一方面,鼓励学生反思劳动实践中学生自身与智能技术的关系。对人与技术关系的清晰认识是智能时代学生开展劳动实践的重要前提,有助于学生明确劳动的价值愿景与实践方向。人师需引导学生审察智能技术之于劳动实践的优劣,认识到智能技术在劳动实践中的向度与限度,主动选择、利用和驾驭智能技术,使技术为建构学生独特的劳动实践范式与思维方式、发展劳动智慧服务。另一方面,启迪学生反思智能化劳动实践全过程。人师可基于智能技术平台的后台数据实时了解学生的劳动实践进度,启发学生及时回顾和反思劳动进程中的进步与不足,深入劳动实践过程,立足对劳动过程的辨识和选择反观自省,在对技术、劳动与自我的反思中做到劳中思、思中学、学中行。
二是鼓励学生以智能技术为抓手开展劳动创造,培育其劳动创造精神。技术崇拜和技术依赖下的劳动实践只是一种工艺复刻,唯有摆脱此种惰性的劳动创造才是培育学生劳动创新精神的根本动力。要鼓励学生创造性使用人工智能技术,并进行知识创新和实践造物。比如,在学生了解智能技术的基本知识与技能后,人师应联系实际生活,创设真实的问题情境,激发学生的发散思维、逆向思维等“创造性基因”,创造出富于个性的、指向真实问题解决的劳动成果,在做中学、做中劳、做中创的过程中获得劳动实践的体验感与成就感。
(二)推进共同参与,陶铸团结协作的劳动道德
重拾劳动的道德意义,培育学生的道德品性,是劳动教育以劳育人的内在规定。劳动教育需从“饱含物质主义价值取向的功利性活动演变为具有培育人的内在利益的德性实践活动”,而学生的劳动道德只有依托集体才能培养出来。“没有劳动集体,不通过劳动集体来开展教育,劳动教育就没有真正效果。”为此,在人工智能时代,教师可从以下三方面入手。
首先,确立以共同参与为基础的集体劳动愿景。个体作为劳动中的关系性存在,其劳动实践经验都必然融合了自身与他人的劳动成分,这为学生共同参与集体劳动奠定了实践前提。教师应明确集体劳动的共同愿景,使学生意识到不同个体的劳动需要是并行不悖、互补互促的,这些个体的劳动利益同时又能融于更高层面的群体共同利益之中,以强化学生在线上劳动实践中的归属感,从集体高度做出益于自我、他人和社会的价值判断与劳动选择。
其次,通过在线社区的劳动集体培育学生的集体主义劳动道德。联系生活实际,创设在线劳动实践项目,充分发挥在互联网中劳动集体的教育作用;鼓励学生群体相互尊重、彼此信任,共同规划劳动计划和劳动流程,开展虚实结合、共同参与的劳动实践。例如,创设线上虚拟“智慧厨房”,学生可以在智慧厨房里学习烹饪、共同完成菜品制作,最终上传成品并与教师、家长互动交流。在这一过程中,学生不断敞开自我、走向他者、走进集体,提升协作意识,在相互独立的基础上自由交往、协同合作。
最后,强化基于公共伦理的德性劳动交往。无论人与人之间的共同劳动以何种形式开展,总存在一定的劳动边界,教师应引导学生在劳动实践中认识、理解与遵守自身劳动与他者劳动的关系界限,对他人网络上的劳动成果予以应有的尊重和珍惜,而非随意践踏和亵渎。进而,即使学生在异步时空开展劳动,也能从认识层面规避技术滥用、数据泄露和隐私侵犯等可能带来的劳动道德困境,在遵循道德伦理规范的前提下进行劳动交往,摒弃仅顾小我的利己主义,形成集体主义的劳动道德,实现劳动交往的伦理自觉与劳动成果的贡献自觉。
(三)还原整全身体,推动劳动知能的完整发展
劳动是深深根植于个人身体与特定劳动情境的整全实践。身体作为学生劳动的感觉基础,在认知加工过程中不仅起着因果作用,更发挥着构成性作用,身体及其活动方式建构着学生对劳动与社会的认识。劳动依托整全身体的感觉运动开始,又促进着学生以身体为基础的各项劳动能力的发展,劳动教育的目标只有在具身性劳动实践中才能实现。因此,智能时代的劳动教育不能脱离身体官能。劳动教育需充分尊重、还原与彰显身体在整个劳动中的存在意义,以从身出发的劳动实践促进学生劳动认知与劳动能力的整全发展。
引导学生开展具身劳动实践,促使学生在与人工智能技术的感知、互动和运用中形成整全的劳动认知和劳动能力。劳动教育应回归最朴素的身心培养,不仅要将人工智能技术的相关知识和基本理论等纳入劳动教育中来,更要解放学生的眼、手、脚等身体官能,鼓励学生对基于物联网、教育机器人等智能技术的劳动流程进行亲身接触与体验。同时,借助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延展学生的身体官能,为其带来身临其境的劳动体验。这样,学生一方面能将自身的身体、认知、技能、情感和意志等都调动起来,全身心投入到与劳动对象的互动中去,变受动的、被钳制的身体为能动的、自由发展的身体,满足身体的养护诉求与成长需要。另一方面,通过感觉、知觉的放大体验,学生对劳动工具、劳动过程及劳动环境的认识方式更为丰富,能深度理解智能技术的工作原理与使用方式,对智能技术本身及其在实际生活中的实践运用理解更全面,为学生夯实劳动知识与经验、开展丰富多样的智能化劳动项目、形成适应社会必备的劳动素养奠定基础。
应当明确的是,强调智能时代劳动教育中身体的作用,不是对以往体力劳动的简单复归,而是在更深刻意义上身心合一的整全劳动实践。身体的感觉经验与头脑的理性认知共同参与到劳动中来,身体引导、拓宽和深化劳动认知途径,头脑调动身体感官的能动性、优化身体的劳动方式。二者在真实的劳动体验中互构互促、彼此合一,臻于更高意义上的和谐状态,最终指向学生良好劳动品性与劳动习惯的养成。
(四)澄明劳动意义,树立等值齐观的劳动价值观
“劳动观、劳动价值观决定了劳动教育观。”智能时代劳动教育的核心目标在于培养学生正确的劳动价值观,启迪学生进行“为何而生”的劳动价值意义追问,使他们充分观照到劳动之于自我、生活与社会的意义。人工智能时代,差序格局式的劳动价值观表征了学生在不同形式劳动上的价值迷失,更反映了学生对必要劳动与自由劳动的意义误解。劳动教育应使学生意识到,无论是何种形式、何种性质的劳动都有其劳动价值,对依托不同时空开展的劳动均持以同样的尊重与热爱,树立等值齐观的劳动价值观。
从劳动形式着眼,启发学生树立对多元劳动等值齐观的观念。对各类形式劳动的尊重与热爱作为劳动价值观的核心,是培养学生良好劳动观念与劳动态度的重要基础。尽管智能技术对劳动过程的简化与替代卸下了学生的劳动负担,劳动耗费的人力及其辛苦程度相对弱化,但劳动最本质、最核心的价值依然是谋求整个社会的发展进步。无论是传统劳动还是智能时代的过渡型劳动、新型智能劳动,其目的都在于为社会发展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应得到学生的尊重。为此,可依托线上线下融合教育的方式为学生创设各类劳动的真实体验,引导学生理解劳动成果的来之不易及各类劳动之于社会发展的贡献,以一视同仁的态度尊重、崇尚并热爱所有能够为社会创造价值的劳动。
从劳动性质入手,引导学生养成对必要劳动价值与自由劳动价值等值齐观的观念。所谓必要劳动,即人类以维持基本生活生存而开展的物质资料生产活动,而自由劳动则是学生在必要劳动之余利用闲暇时间来发展各种才能的创造性活动。人工智能时代,必要劳动仍是学生个人发展的基础,其之于学生个人与社会的基本生计与发展具有重要的生存性价值。随着闲暇时间的增加,自由劳动在学生个人生活中的意义愈发凸显。它能为学生提供全面彰显与发展自身无限潜能的机会,加强学生与自我、他人与社会的关联,具有超越一般生存价值的社会性价值、生活性价值和自我实现价值。但二者并非彼此分离,智能时代学生的必要劳动是其适应社会、由全面发展迈向个性发展的基点,学生在闲暇时间的自我充实又能为必要劳动的开展奠定坚实的能力与精神之基。二者贯通融合、相互支撑,不仅整体上呈现出从学会生存到学会成人的价值递升态势,构成劳动在抽象意义上的全部价值,其内在价值的实现又能助力另一方劳动价值的良好发挥,对学生自由自主的全面发展具有深远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智能时代的必要劳动与自由劳动对于学生的全面发展和个性发展均不可或缺,劳动教育有必要引导学生正确认识必要劳动与自由劳动的价值,对二者予以同样的珍视与践履。
但是,人工智能时代闲暇时间与日俱增,意味着必要劳动与自由劳动的价值实现须以对时间特别是闲暇时间的合理规划为前提。劳动教育要在注重闲暇教育的基础上,引导学生对休闲娱乐和劳动科学分配,促进学生个人劳动能力、综合素质的发展。这样,无论是必要劳动还是自由劳动,当学生能够通过对时间的合理利用,运用所学到的多样化技术解决现实问题时,就是在提高个人的劳动能力和综合素质,满足自身的生存需要、发展需要与社会整体发展进步的需要,同时还培养了学生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意识,以实现更高站位的劳动教育。
总而言之,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智能技术正在重塑劳动的内在要素及其特征,催生劳动教育新一轮的时代变革。对此,劳动教育应始终站在人的高度,聚焦于学生新型劳动素养的培育,以作出更高立意的时代应答。“人生育人,而劳动则把人造就成真正的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劳动教育应立足劳动之基,使学生确证、发展与超越自我,在劳动素养与劳动实践的融合共生、融通转化中,得到源源不断的生命滋养,实现自身的全面、自由发展,以开拓未来的生命气象与美好生活。

(本文编辑:徐华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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