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的小学是在我们这里的一个村子上的，离外婆家不远，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学校的对面是一条小河，河的水位随着季节在不断更迭，我在这里读了整整六年。 六年的时光，我的班主任只更换过三位。做我班主任时间最长的是个中年男人，那时候大约也就是四十出头的年龄，头上的“地中海”已经有了雏形。他的嘴巴上有一圈胡茬，皮肤黝黑，看上去就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像是能够吃人。他教数学，一直从一年级教我到四年级。我上小学的时候一直很怕他，是因为他动不动就会打人，几乎班里的每个同学都被他揍过。 在我的记忆里，有件事情极为清晰，那大约是在四年级的一个周五。按照惯例，每每到了周五下午，学校里就要举行大扫除，扫完之后还要检查、打分。我和几个同学被安排了一个扫地的任务，是去打扫教室外的一个过道。由于过道并不是很长，我们没有花多长时间就打扫完了，几个人便追着玩了起来，等待美好的周末。但不知道怎么，检查的人过来，结果我们班里被扣了分，有一部分正是因为我们的那个过道没有打扫干净。 这可触犯了“天威”。本该已经放学的我们，被这位班主任“紧急集合”到了班里，接受责罚。他将没有认真打扫的同学（或者说间接扣了班级分数的同学）一一叫了起来，施展开了他的拳脚——他要么是过去用脚踹几下屁股，要么是直接用他的巴掌打学生们的脖子上甚至是脸，不顾轻重。记得有位同学刚一站起来，就被他从胸口上打了一拳，接着又从腿上补了一脚，那位同学直接便倒在了地上。我也被揍的其中之一，被他一巴掌打出了鼻血。记得那时候我回到家后，直接跑到了我的房间蒙着被子哭。母亲看我不对劲，便跟了过来，她看见我还染在衣服上和鼻子上的血渍后，忙把我抱在怀里问发生了什么事。得到了安慰，我便哭得更加伤心了，连气都喘不上来，好长的时间里，才断断续续地把被打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父亲在一旁也听了个大概，便暴怒了起来，恨不得直接冲到我的那位班主任面前给他几拳。母亲的脾气好一些，她怕父亲去会出事，便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向那个班主任要个说法。 但那时候，我很胆小，十分害怕（这或许就是这样的老师当时能够逞强的最大原因），害怕同学会因此笑话我、害怕那位班主任会报复我、更害怕母亲会吃亏。就一直哭着、喊着，拦着让母亲不要去，母亲起初的时候答应我不去，我也就慢慢稳住了情绪，吃了饭。但后来才发现母亲在我吃饭的时候，其实已经偷偷从后门走了出去，到了学校。我马上跑到了马路上，望了望通往学校的方向，但是在路上没有看见一个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忐忑。 一直到了天黑的时候，母亲才回来。母亲说她去了学校，那位班主任正开会出来，看见她一直很客气，说他是因为喝了点酒才这样的，对我十分抱歉。他还夸我在学校的表现很好，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母亲看他的态度这么诚恳，倒也再没怎么追究，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这件事便翻过了页。那时的我看到这样的结果真是长舒了一口气，“心安理得”地去和其他的小孩子去玩，父亲还专门给我买了几个鸡腿。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好像是挺亏的，竟然就选择这样的息事宁人，如果是现在的学生，恐怕这位老师早就已经丢掉了工作。 实际上，被这位班主任揍过的同学还有很多，我还并不是最惨的一个。我随便就能回忆起许多来，比如有一次班里面的上交作业做得不太好，他原模原样地在之前刚刚讲过，结果还是有一些粗心的同学做错了。他便大发雷霆，把那些作业做错的同学的作业本都扣了下来，准备在课上一个个地揪出来教训。我记得在课上的时候，他先是把作业抱了过来，让前排的几个同学分发，有错题的本子厚厚一叠，全都在他的手里。那会儿的空气几乎是窒息的，不止是我的眼睛，几乎全班同学的眼睛都紧巴巴地盯着那几个发作业的同学，生怕自己的作业本会被扣下。好在那天我的作业本没有被扣下，刚一到手，我就长叹了一口气。若要是没有被发到作业本，那时候肯定已经濒临崩溃了——这一顿打是逃不掉了。之后，他便一个个地照着那摞厚厚的本子开始叫名字，谁被点到，就赶忙从桌子上站了起来，大约有二三十个人乒乒乓乓地站了起来。那时候正好是什么节日，班里面有一些女生每天都在排练舞蹈，这二三十个人里面几乎有一半都是排练舞蹈的，可能是她们对班里有贡献，所以，他就让这些同学上去把自己的本子拿回去，免受这一顿惩罚。他说：“跳舞的同学上来把自己的本子拿下去。”结果，有位咋咋呼呼的男生竟然跑到了讲台上去拿本子，原来可能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他竟然将“跳舞的同学”听成了“得'良’”的同学。那位班主任一脚便把他从讲台上踹到了讲台下，他直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刚一站起来，脖子上又挨了几个巴掌。我们坐在教室里，都安安静静的，心里慌乱到了极点，一口气都不敢喘。 还有一位常被我们唤作“皮球”的同学，是位女生。可能是因为女生吧，那位班主任不好意思动“手”，便拿那种小竹竿式的教鞭去打。我记得有一次“皮球”犯了错，那位班主任又是大发雷霆，直接将教鞭都打折了。“皮球”被他打的时候，一直嚎啕大哭，但却没人敢去帮忙。我记得后来看到她的头发里都是那种碎的木头屑。 在上高中后，有位曾经的小学同学和我坐在一起又聊起了这位班主任，他说他也曾被揍出了鼻血，大致的情形比我还要稍微惨痛一些。他被揍回家后，他的父母也很愤怒，也想要跑到学校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老师。结果不知怎么，这位班主任竟然主动“自首”，来到了这位同学家里，赔了不是，还买了些水果过来。这位同学回忆起的时候，给我说他当时真地想要狠狠地揍这个老师一顿。结果……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的天性——天性善良，不爱惹事，他的父母还好生招待了一番这位班主任。 不过，这位班主任也确实是被教训过了一回。我记得那大抵是在二年级，是一个冬天。当时，我们这儿条件并不是很好，教室里并没有暖气。所以，到了冬天就要烧煤炉，往往这些煤炉还是学生们去抬过来的。烧煤炉对于一个二年级的小孩子来讲，实际上是件挺麻烦的事情，但没有办法，老师还是这样安排——每一桌负责照顾一天煤炉。也就是当你负责照顾煤炉的那天，你得早早起来，自己从家里面拿一些煤或者是炭，以及一些木头之类的东西——用来引火。这一天里，你都要时时刻刻地负责往煤炉里加柴火，不要让它灭了。我记得那时候每每轮到我的时候，我总是十分紧张和忐忑，生怕自己生不了煤炉——也就是让煤炉燃起来，五点钟我就早早醒来，跑到了学校，这时候学校还没开门，便从后门的墙上翻过去，往往我提前一天就联系好一两个同学过来帮我——当然是给足了好处——生怕自己会失了责。   当时轮到了一位同学，姓任，他还和我有些亲戚关系。他和他的同桌两人关系不好，他以为她会负责，她也以为他会负责，结果谁都没有太上心，那位女同学到了学校之后才意识到，便慌忙地在那里一个人烧煤炉，他则无动于衷。结果到了上课的时候，还没有烧着，教室里倒是冒出了滚滚的白烟，发着刺鼻的味道。那位班主任一进来，看见那个女同学弄得教室里乱糟糟的一通，不由分说，便暴怒了。他立马询问了今天还有谁在负责煤炉，那位姓任的同学才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看上去好像还不怎么在乎的样子。他直接过去朝那位姓任的同学的脸上打了几个巴掌，他瞬时整个脸就通红了起来。结果，到了那天下午，这位姓任的同学便叫来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大伯（因为有些亲戚关系，这两个人我都还认识），那天下午这位班主任刚来到教室前面，那两个男人便过去了，我清晰地记得有个男人的拳头打到了那位班主任的肚子上。我们当时都害怕极了，因为那时候刚刚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我们并不敢出去看，都唯唯诺诺地待在教室里。后来不知怎么，这件事情没过多久便化解了，还是那两个男人主动道的歉，这位姓任的同学的父亲还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亲自做了一份检查。 也不知怎么，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情竟然觉得十分畅快。但是我也不知道，要是我那时候有现在的心态该是什么样子。——我的个头已明显比他高了许多，恐怕他已经受不了我几拳了。但其实，我觉得好像这只能选择让其静静的过去，就如同是散去的尘埃一般。网上有个男子过了许多年后揍了一顿曾揍过自己的老师，我难道也要去仿效一下吗？显然，这愚蠢至极。 其实，现在我还是经常能看到他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他的模样和原来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头发白了很多。我们偶尔有过对视，但是未曾说过一句话。但是——不知怎么，每次看到他，我的心里仍然还是有些害怕。或许他早已记不得我是谁了，但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了他。确切地说，是不会忘了那些惨痛的记忆。我觉得，老师这个职业真的需要的东西太多了，往往你的一句话，就很有可能让一个生命看到曙光，也有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摧毁一个人的希望。现在的人们都争着抢着要去做老师，只为了那所谓的稳定，现在的教育制度越来越像是机器一般，我觉得到处都是没有灵魂的人，而且没有灵魂的人将会越来越多。如此这般——你想要去做老师就意味着你得去付出更多，倘若你也是一个在机器制度下的没有灵魂的人，而且确实这样的老师现在还不在少数，这是一种极大的灾难，我甚至觉得，这会是人类走向灭亡的先声。 2020.11.14 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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