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我看着手机上几乎满屏的“端午安康”,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2015年,据说有一位叫做杨广宇的非遗专家发文表示,并不是所有的节日都可以祝福“快乐”,并表示要为大家进行“文化扫盲”。在不能祝福“快乐”的节日中,端午节赫然在列。一夜间,快乐党灰溜溜,流放边陲;安康党喜滋滋,荣登宝座。
自那以后,“端午安康”的使用频率一路飙升,甚至,使用“端午快乐”这一祝福语,在一些人口中成为了“没文化”的象征。此端一开,“端午安康”风靡一时,已然成为了新的文化主流。
我作为“快乐”党的成员,却在年年纠结,最后无法,干脆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但凡是有人给我发祝福语的,发“快乐”我就回“快乐”,安康亦然。这倒是让我免去了戴“没文化”的帽子,但这么几年下来,心里也总是有些膈应,今年终于感到忍无可忍,决定去给沿用多年的“快乐”正个名。
首先,我决定打入“安康”党内部,看看这个“安康”教主杨教授是个什么来头。查了一圈,才发现我消息闭塞,反应实在是太慢——这位杨专家早就在几年前被人证实了查无此人,所谓文化扫盲的誓词也是由他人冠其名号发出。紧接着搜到的,便是一众网友和专家对此事的辟谣,如民俗学家田兆元先生便表示“历史上从来没有端午节安康这种说法”。由此来看,端午安康基本可以确定为一种现代人利用生造的专家之名,推广的一种生造的新式祝福语。到这里,其实我为“快乐”党正名的任务已然没有了必要,但看着时至今日在诸多辟谣观点发出后,端午安康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保持流行地位的局面,“存在即合理”这句话冲入了我的脑海。或许,转而探究一下这场终将偃旗息鼓的“康”“乐”党争背后的故事也挺有意思。
那么,先从了解端午这个节日本身开始吧。
以往,关于端午节的起源,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这个节日为纪念屈原而兴起。不过,闻一多先生曾经写过一篇《端午考》,认为端午节起源于古时吴越地区龙图腾部落的祭祀活动,而端午节重要元素——龙舟竞赛和粽子,也都和龙图腾崇拜有关,大概都是用以进行龙神祭祀祈福活动的道具。屈原等人与端午的联系,则多半是后人口耳相传时被赋予的。这样一来,端午节的起源被再度向前推了数百年。
最初的“端午节”并没有确切的史料证明其日期,只能知道大概是在五月上旬。那么,古时的吴越龙图腾部落,又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祭祀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要追溯到古代人们相当喜欢看的天象。有一组星星被称为苍龙七宿,这组星星在农历五月飞升到正南方中央位置,这也是它们在全年最中正的位置。对于这种天象,《易经》中还有一专门的爻辞“飞龙在天”与其对应。于是,这个日子被认为是一个吉祥之日。起初在夏商周三代时期,这一节日被称为“夏至节”。到了汉代左右,有“五月五日”,这一节日虽和“夏至节”在时间上略有不同,但习俗多有重合,存在着“貌离神合”的关系。后世的端午节,便是由这个节日发展而来,它最终改称“端午”,大约是在唐代玄宗时期。
介绍到这里,我们便已经不难看出,端午节就其起源来说,绝对是一个吉祥快乐的日子,那么,支撑“安康”之说的所谓端午是“恶月恶日”的理论,又是从何而来呢?这就需要说说端午节的习俗了。
除去咱们已经十分熟悉的名人祭祀和龙舟竞渡以外,端午节的一大节俗便是所谓“恶月风俗”。农历五月,正是疫病流行时节,俗称“恶月”“毒月”“凶月”等, 而五月五日,更是有“恶月恶日”之名。放在今天,这个观点也是很好理解的。农历的五月换算到公历,大约是六月盛夏时节,湿热的环境让蚊蝇蛇鼠之类的生物可高兴坏了,于是各种毒物大行其道,让人们很是苦恼。没有现代的驱虫灯、杀虫剂等“武器”的古人,所面临的情况更是严峻,不过久而久之,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办法。其中的一部分延续至今,便是门外悬挂艾草,以及饮用雄黄酒、佩戴香囊等。当然,古时候的“恶月风俗”远不止这么简单。有史料表明,周代便有兰草沐浴解毒之习俗,甚至连我们熟悉的由图腾崇拜活动演化而来的粽子和龙舟,也被赋予了一定的防病害意义。以前的粽叶,用的都是茭白叶,芦苇叶等具有清热解毒药效的植物,其抗击疾病,保护健康的意思可见一斑。至于赛龙舟,更好解释了——生命在于运动。通过运动增强体质,也是抗病的一大手段啊。除此之外,还有互赠'五彩丝“等辟邪装饰物的习俗,算是一种精神寄托。这些习俗放到今天,或是被简化或者移除,或是被强调了其他方面的意义。总的来说,对先人的尊敬和纪念,对民族图腾的认同与崇拜,对自然之害的厌恶和抗争...... 繁多的习俗伴随着它们背后的民族心理,共同构筑并完善了“端午”丰富的文化内涵,也让它成为了一个融拜神祭祖、祈福辟邪、欢庆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节日。

在这些“恶月风俗”背后的,是人们对于疫病虫害忌惮、厌恶的情绪,并且,经由这种忌惮和厌恶,又产生了对平安、健康的美好祈愿和渴望打倒疫病,免受其害的强烈心愿。新兴的“端午安康”,其现实依据,便是来源于此。
写到这里,结论便不难得出了,正如此前诸多专家给出的答案一样:从传统意义上来说,端午无疑是一个以祈福纳祥为主基调的节日。它起源于对吉祥之日的庆祝,又在演化过程中不断融入了人们美好的愿望和丰富多彩的习俗。因此,在这一天互相祝福“快乐”是合理的,何来“没文化”一说呢?但与此同时,风靡一时,其实也可以说流行至今的“端午安康”也具有它的合理性,它同样是美好的祝愿,同样是人们乐于接受的祝词。因此,虽然它生得突兀,甚至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却也似乎没有什么将其赶尽杀绝的必要。端午节,“快乐”和“安康”的祝福是可以并存的,现实情况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行笔至此,原本心中的不平和些许的愤怒差不多消尽了。到头来,我的目的也不是要消灭某种与我不同的观点,而是希望能以平和的心态与其共存。世间有不少事物,本就是多元集合而成,这端午节亦是如此。对于这一类事物的理解和阐述应当呈现出怎样的景况?我想,只要冷静地加以思考,答案必然是欢迎多元、多角度的展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难道不是一种相当理想的状态吗?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心中还隐藏着对所谓“唯一权威”的膜拜,总是喜欢为各种解释排个座次,对高位的顶礼膜拜,对下位的嗤之以鼻。就端午节这有趣的“党争”而言,这“排座次”似乎还颇有些喜新厌旧之风。空降的杨专家一席“专家之言”,便让一部分人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旧习,选择了拥抱新提出的“唯一真理”,继而四处横行,彰显自己的优越感,闹出了一场社会性的大争论。
“安康”本身并没有什么罪过,它只是一个生于旁支侧脉的新生儿。有错误的,是那些拿着它当作武器,拉一个踩一个的自作聪明的人。他们自以为掌握了“扫盲”的大棒,却将一个有丰富内涵的端午文化,由多元化认知推向了武断的单极化阐释。
缺乏安全感的群体会努力追随一个统一的理念,试图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他们的世界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但在我看来,任尔东西南北风,春风和煦,才是胜景。
君子和而不同,这“和”作为终极理念存在时,大概也可以看作一种“同”——我们一般称其为“大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