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诗亦有酒,然而心不在此。饮一口酒,不免想到嫦娥为何要弃地球而去;写几句诗,不免想到人类为何要离开地球,非得去太空住一段日子。诗酒无尽,思绪无穷,于是想到人类诞生之初,太阳系出现生命之前,地球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想到太阳的东西两面是否一样。可惜太阳不苟言笑,不容外人接近,便纵有千种疑惑、万般揣度,太阳依旧不改其本性。
饮酒多了,自然忘记心中所念,于是专心于诗,要在诗中找出解疑释惑的不二法门。陶县令尝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也就是说,陶县令写诗,往往在“既醉之后”,试想若是陶县令生平从不饮酒,他还会写诗吗?后人还能读到“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的诗情画意吗?
古人爱酒,绝不限于写诗之人,只是诗人将这些酒故事写进诗里,便让诗也溢满酒香,而酒则濡了诗的神韵。杜牧《清明》:“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可以证明村夫野老爱酒,不然商贩把酒店开到杏花村去怎么做生意?另一首《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同样提到了村中有酒。陆游说得更明白:“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农家酒虽然“浑”,佐以鸡豚还是表明了留客的诚意。道士爱酒,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杜甫《谢严中丞送青城山道士乳酒一瓶》:“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安史之乱平定后,韦应物在滁州刺史任上曾作《寄全椒山中道士》:“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全诗平白如话,只用了“白石”一典。《神仙传》云:“白石先生者,中黄丈人弟子也,常煮白石为粮,因就白石山居,时人故号曰白石先生。”世人也能从“煮白石”想见道士修炼的勤苦。
太阳虽无语,四季变化还是说明太阳的东西两面不一样。地球自转三百六十度为一天,绕太阳转一圈为一年,一年之中,太阳从照顾北半球转向照顾南半球,犹如父母不能偏袒儿女,老大是骨肉,老二也是血脉,上次老大多拿了件衣裳,下次老二就该多分顶帽子,虽不能保证绝对平均,至少不能总让一个人占便宜。太阳转到南半球,北半球进入冬季,此时雷声熄灭,越往北雪下得越早,而且也越大。或者天干物燥久不下雨,成为常态。南半球过够了夏天,太阳转回北半球,此时好歹要下几场春雨,不然田地里的作物就不易收成了。去过南半球的人应该知道,那边的冬天是否如北半球一样无雷,这不是重点。不过由此可以推知,地球绕太阳转半圈是半年,在太阳的前面;再转半圈到了太阳的背面,又是半年,因此太阳的前后两面不一样。
用太阳的温度写诗,应该比月亮诗更热烈,或者用太阳的烈度烤酒,更能激发诗人的灵感。这个目标很渺小,没有宏图远志,连银河系都没冲出去。试想一下,现在的载人飞船技术根本不敢靠近太阳,盲目追求飞出银河系,是否不切实际?人人都想走得更远,古人觉得能爬上月亮就是神仙,等到月亮上真留下地球人的足迹,大家才恍然明白,火星、木星、金星、水星、土星比月亮更远。假如真有玉皇大帝,估计也不会住在月宫里,那是嫦娥的地盘,玉皇大帝也得要避嫌。
诗人为嫦娥写了不少的诗,若嫦娥有灵,相信应该也会知道。吴刚怎么去的月亮,他可不是玉兔,就算他在天宫犯了错误,嫦娥一个美貌女仙住在月宫原本挺好,冷不丁安排一个男神来住在一起,玉帝就不怕他们孤男寡女日久生情触犯天规?凡夫俗子尚且馋涎嫦娥的美貌,吴刚既能犯错,想必也不是六根清净的神仙吧?天蓬元帅生平就色欲不减。地球人当然有高雅之士,王维《汉江临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心里就只有一个“酒”。孟浩然《过故人庄》洒脱闲和:“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则酒味十足:“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人类酿酒始于何时,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好回答。2018年,陕西考古发掘出战国晚期秦国墓里的陪葬酒,说明距今二千多年前,中国人已经有了成熟的酿酒工艺。今人所见最早诗歌总集《诗经》,大约成书于春秋战国时代,其中不乏和酒有关的诗篇,《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小雅·鱼藻之什·瓠叶》:“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邶风·柏舟》:“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可以肯定的是,《诗经》已经是最古老的诗集了,而且《诗经》不可能收录比它时代还晚的作品,必然都是成书之前的民歌民谣,至于成诗最早的是哪一首则又不可考,在时代最早的诗前有无不幸遗失的诗篇,就不好回答了。不管怎么说,诗与酒陪伴中华民族走过了至少二千多年,就时间维度而言,这么悠久的历史不可谓不远;就空间维度看,从大雅之堂到偏乡僻壤,凡人到之处并皆有诗,这么广袤的区域不可谓不杳远。
眼前有酒更有诗。诗在眼前,酒在眼前,尽管少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的大漠豪气,亦乏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的傲睨,李清照一曲《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完全能让多情男人骨软筋酥,就算是太阳烤炙,也经久不朽。
嗜酒是古今人的通病,当然也有人不爱酒,北魏名将源贺之子源怀,为人谦恭大度,为官清俭而颇有建树,生性不爱饮酒,但喜欢以酒待人,后官至骠骑大将军。羊侃早年在北魏做官,是一名智勇双全的将军,惟不能饮酒,但好交游宾客,穷极奢靡,曾终日与宾客饮酒至醉,后率部众降南梁。侯景之乱爆发,羊侃奉命守卫都城建康,多次击退叛军,直到他病逝,叛军才攻入健康城中。北魏北周时期的名臣裴汉、长孙澄,俱都喜欢以酒待客,自己却不喜欢饮酒。细数这些风云人物,他们确实有那么一点小饮的经历,或者能不饮尽量不饮,不过他们都不是诗人,跟诗没有关系。羊侃曾作《采莲》《棹歌》二曲,却知者不多。林彪一生烟酒不沾,军事上独树一帜;毛泽东只抽烟不喝酒,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放在历史长河,毛泽东的诗词也贻范古今。不过仅此一例,很难找出第二位不饮酒而有诗耀世的大家。
诗人爱酒,因为酒能激发创作灵感,身居陋室之中,挥斥八极之外,不囿于眼前所见,不介意酒醒无米。李白《江上吟》说得好:“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李商隐没有这样的才情,《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才说:“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陆游诗情到处,《剑门道中遇微雨》还在想:“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刘禹锡遇挫弥勇,《秋词》自得其乐:“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清代诗人黄仲则年少即负盛名,奈何不官而殁,因此虽有好诗,终不免湮没于时光之中,鲜为人知,他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歌醉中作歌》就可见无助的痛:“谁将诗卷掷江流,定不与江东向流。”
有诗有酒有远方,在名利之辈眼里,这是文人惯有的毛病,古诗人们却自得其乐。今人不然,许多诗人都有自己的私家车,出行必不劳脚之力,因此不敢饮酒上路,怕查出酒驾来被扣分,于是在不出车的晚上,偶尔喝点小酒,算是提神养性,所以现代诗人难有传世之作,毕竟正常思维赶不上灵感。
要是用一条直线串联起太阳地球和月亮旋转轨迹的某几个点,分别标以东CAOBD西,O点是太阳的位置,地球公转到达东A点,月球正好运行到东C点,日月两球将地球的视线遮挡了,地球转到西B点亦然。反之,地球运行到东C或西D点,月球位于日地之间,地球的一面是日月,另一面是浩瀚太空,此时从地球背太阳而望,应该是诗和酒的更远方了。还有比这更远的吗?有。要是人的寿命能活2.5亿年,地球在太阳的带领下环绕银河系中心公转,并以每秒二十公里的速度向武仙座方向逼近,2.5亿年可以转上那么一圈,从而真切感受银河系不同方位的坐标变化,与之相应的是地球气候发生剧烈改变。在百年千年的有限时间段,地球气候变化不可能多么明显,一旦放大到2.5亿年,这个变化应该相当可观了。要是再放大一点,银河系围绕本超星系团运转,转一圈需要多少时间?这个问题暂且没有答案,不过相较于诗和酒,单是太阳公转一圈,人的一生也看不到。看不到但能想到,于是有了酒,有了诗,有了诗和酒的远方。
虚妄的远方不切实际,那就回到眼前。眼前,酒是实实在在的酒,诗是货真价实的诗,远方是可望可及的远方。局限于有限空间,不影响心向太阳、心向银河、心向宇宙,正所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一定效仿王绩撰写《酒经》《酒谱》,没必要日读夜诵《酒德颂》《自祭文》。韦庄《洪州送西明寺省上人游福建》诗云:“记得初骑竹马年,送师来往御沟边。荆榛已失当时路,槐柳全无旧日烟。远自嵇山游楚泽,又从庐岳去闽川。新春阙下应相见,红杏花中觅酒仙。”白居易《令狐尚书许过弊居先赠长句》也说酒仙,却视角不同:“不衿轩冕爱林泉,许到池头一醉眠。已遣平治行药径,兼教扫拂钓鱼船。应将笔砚随诗主,定有笙歌伴酒仙。只侯高情无别物,苍苔石笋白花莲。”没有远方,诗就化作炉中灰烬,酒更助人醉生梦死。
书读万卷,不如路行万里;酒饮千家,不如自带一壶。行到水穷处,诗兴勃发,酒兴盎然,与同行者分瓢痛饮,能诗者诗,擅唱者唱,岂不乐哉!但若是一人独行,无同行之人分享喜悦,那就把自己写的诗投入诗囊,行程结束之后与同好分享。要是自己不会写诗,没关系,拿一本唐诗宋词对景欣赏。大家都不是李白杜甫,也许写了几百首几千首自认为不错的诗,却根本没人看,那又怎么样?不过后人无缘得见罢了。遥想大唐二百多年,出过多少倒峡泻河的诗人,写过多少雄奇绚烂的诗篇,有幸收录在《全唐诗》的诗作者仅二千二百余人,全部诗作也仅有四万八千九百余首。由于唐人自己没有系统整理,直到清朝康熙年间才由后人广求博收。试想,如果有唐一代的诗人作品都能入选,别说《全唐诗》最后成书九百卷,即使再成书九百卷,只怕也未必能编完。所以写诗不求必然流传后世,若有人欣赏,那就大家共赏,能传多远传多远,不强求,顺其自然,须知真要把谁的诗集送到火星上去,那也太没劲了。
诗酒在远方。为了远方的诗,为了远方的酒,可以乘兴而游,兴尽而返。没有远方,诗酒置于眼前,看不到外边风景,写不出高情雅致,但可以在故纸堆里搜罗枝词蔓语,让体态臃肿的人读过倒胃,比减肥药还管用。谁也看不见三千万年前的地球上那些风云人物,看不见他们建立的盖世奇勋。考古学家用地下的粒石片屑证明三百万年的一千万年前,地球上还没出现人类,而这些粒石片屑在农民眼里就什么都说明不了,反而是耕种庄稼的障碍。诗不需要证明一切,高适《醉后赠张九旭》说:“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你说狂妄不狂妄?于武陵《劝酒》说:“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看题目知道是“劝酒”,但不知是劝人畅饮还是劝人莫饮,只有读过诗句,才知道诗人是为惜情而劝。柳宗元也有《饮酒》诗,开头便是:“今夕少愉乐,起坐开清尊。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当真好啊,酒可以“驱烦”,这不就是人们常说的“一醉解千愁”吗?柳老先生不说自己“醉”才“驱烦”的,看来还真是各得其妙了。
诗酒离我们很近,近得渗透了我们的生活,因为有诗,我们虽不知道十亿年前的地球模样,却真切地看见了二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地生活;因为有酒,我们虽无法驱除地球上的所有黑暗、阴暗,却能凝聚身边的人,大家相扶相帮,患难与共。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酒文化,迎接尊贵的客人,进寨先饮拦门酒;为了酬亲答友,婚丧嫁娶必开酒席,大家共座把盏,礼尚往来。闲得无聊的诗人见面,杯酒下肚,灵感上头,唰唰唰几下便有了新作。大约在两汉时期,不知谁写过一首《青青陵上柏》:“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魏晋时候的陆机便作了一首《拟青青陵上柏诗》:“冉冉高陵苹,习习随风翰。人生当几时,譬彼浊水澜。戚戚多滞念,置酒宴所欢。方驾振飞辔,远游入长安。名都一何绮,城阙郁盘桓。飞馈缨虹带,层台冒云端。高门罗北阙,甲第椒与兰。侠客控绝景,都人骖玉轩。遨游放情愿,慷慨为谁叹。”很显然,陆机虽然名气不小,但是他的诗却不如原作广为人知。
远方有诗,诗在远方。远方有酒,酒醉人寰。天涯处处有酒,逢知己而千杯嫌少,不投机则寸言嫌多。诗酒相伴,牵月亮如提马灯,登火星如上楼台,取太阳如买火炉,游银河如逛花街。远方之远,在人在心,心远地自偏,万物皆然。眼前之远胜过日地之远,只要心怀远方,有诗酒相随,虽处陋室而思骋八极。若甘于碌碌,宁堕尘污,纵然身在九天之上,耳闻万众喧嚣,也不过一人一身,如草木之有形尔尔。
眼前很近,却也很远,伴之以诗酒,则眼前远胜日地之遥,遥不可及。
作者简介:周志刚,男,大学文化,贵州省德江县诗词楹联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主要从事诗词楹联散文等文体写作,间有短小说在地方刊物登载,有诗词楹联散文论文作品在全国征稿大赛中获奖。写作题材广泛,尤擅于山水田园诗文创作,对传统哲学有深入研究,部分诗词楹联作品在全国多个景区镌刻悬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