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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子 | 泉子的诗

 天天快乐者 2022-06-16 发布于上海
诗人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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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荐语

泉子的诗如果按“区域写作”来分,可以归到“江南诗派”中去,他的这组诗里还存有“江南的美景”——具象:白堤、西湖、灵隐寺,以及江南的人文——具象:毛际可、黄宾虹、太虚、马一浮、张大千……但仔细读他的诗,你可以发现,他的视野在放大,不仅停留于“烟雨江南”,更眺望江南之外的四野八方,不仅停留在江南古往今来的人们精神层面的演绎,更是对所有人的心镜成像的分析。我推崇他的《灵隐寺》,在这首三十多行的诗里,诗人从百年前的瑞典摄影师的默片里看到那个时代中国灵隐寺的实景和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精神图景,在对九个人(香客、轿夫、少女、贵妇、乞丐、僧侣、老人等)的典型诗叙述里,让我们随他一起回到百年之前的灵隐寺下。在默片无声的流淌里,我们听到了市井的喧哗和生动,只是诗的结尾让我们愕然:“此刻,他/或是他们会在哪里?”逝者如斯夫,其实,历史是值得追问的,也是经不起追问的易碎品。如此,对于当下那些追问的答案又有多大的经世意义,其实一切皆为徒劳。当然,我也喜欢泉子的《矢志不渝》里“一个立志于十年后踏上星际旅程的少女”和他对此的顿悟。“蓦然理解了屈子、杜甫/以及荷马、但丁的命运”。他的宇宙观下的诗性文本包容着对传统的“理解”和“惊诧”。

—— 李云


泉子的诗

泉子的诗

泉子

在通往界首的羊肠古道上

辛丑年正月初二,

在梓桐杨岭下村

通往界首的羊肠古道上,

你沿途结识的新知包括:

160岁的四季桂树,

230岁的苦槠,

290岁的黄杨木,

318岁的罗汉松,

560岁的老樟树,

以及在这山脊的道旁

由一粒粒草心捧出的

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你一次次迎着暮色

你一次次迎着暮色

穿过长长的白堤,

而在蓦然回首中

看见的雷峰塔

与并峙的青山,

仿佛刚刚从古画上

被揭下,

而又重新被放置回

这大地的苍茫中。

圆月

我曾为阿朱画过无数的大饼,

在我们刚刚相遇,

而我们还都那么年轻时。

后来是点点的加入,

直到年近半百时,

我依然在向那虚空中比划,

直到——

我们一同望见了

那轮皎洁的圆月。

我心中住进了一个女孩

我心中住进了一个女孩,

我忘了她的名字,

而记住了

她的美

与年轻,

而她凝眸中的欢喜

已将我变成

一个为这同样的欢喜

所充溢的少年。

在离世八年后

——致盛子潮

在你离世八年后,

我在你曾经的书房,

(那里有一个向整个西湖敞开的小窗)

读你出版于23年前的文字,

(你在后记中提到,

它们先后完成于

这之前的十四五年)

并惊诧于我们曾经的相逢,

而又终于

没有擦肩而过。

青翠的竹竿上

在从宝石山山腰通向山脚的

道旁的

青翠的竹竿上,

歪歪斜斜地刻着,

“董成爱胡佳琪一生一世,

2010年3月”。

而十一年过去后,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吗?

而他们的爱

是否依然有着

与这片竹林

及竹竿上的文字

那相同的饱满

与青翠?

雕琢

她朝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唱出的一曲曲幽怨的老歌,

仿佛这正雕琢着水面的风

同样可以将她雕琢成

那个曾经的少年。

生死之交

两个在登机前刚刚相识

比邻而坐的人,

(他们共赴同一个会场)

在航班接近目的地时

遭遇剧烈

而持续的颠簸,

并伴随着充盈于

整个机舱的尖叫与哭喊。

她很快加入到这声音的和鸣,

并紧紧地抓起他的手,

直到飞机在半小时后

平稳落地,

而当他们紧扣的手指松开时,

他们手心的汗滴交融在一起。

而他们已然知悉,

他们是

那成功穿越枪林弹雨

并得以同时幸存下来的

生死之交。

多年之后

多年之后,

你蓦然惊觉于——

他们驱车几百里赶赴你母亲的葬礼,

而又在出殡队伍出发前的一刻

匆匆告别,

并来到村头的坡地上

观看完整的落葬仪式后离去,

源于他们对一个诗人母亲的葬仪

可以如此之简朴的震惊。

伤怀不已

你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谁知之”哑然失笑的同时,

又因母亲在遽然离世时

你依然离一个圆满人世如此遥远

而伤怀不已。

那个寂静而毫无征兆的时辰里

在三岁

那个仿若常日的下午之前,

世界是永恒的。

那个寂静

而毫无征兆的时辰里,

尘埃静静地漂浮在——

从老屋厅堂的天井照射进来的

阳光中。

你第一次意识到死亡:

在你出生之前,

时间无始,

当有一天离开人世,

时间并不会终结。

(在你此刻的回望中,

仿佛有一道从黑暗深处

乍裂开来的光,

又仿佛多年之后

你第一次看见颜真卿

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的

那些最初的墨迹——

仿佛鸦群

刚刚在一望无垠的雪地上

收拢了羽翼)

永恒是在刹那间

塌陷的。

而此后的余生

注定是一个破碎人世重建的

那么漫长

而永无止境

之一瞬。

放庐

离开西湖这一侧近二十年后,

一次偶然的漫游,

我始得识黄元秀

与放庐(在涌金楼原址处)

以及一百年前的风云际会。

而这期间曾出没其间者,有:

班禅活佛、虚云大师、黄宾虹、

马一浮、张大千、唐云……

仿若此刻——

这堤岸上,游人的

穿梭如织。

他来自古徽州

起初,是那激昂的声音

将我的脚绊住了,

在西湖的东南侧

靠近涌金楼的地方。

他正面对着一间因临近春节

已提前歇业的茶楼。

茶楼的台阶上

坐着一个长髯过胸、

面容清癯的流浪汉,

以及一个游客模样,

装扮入时的中年人。

长髯者眼睛微闭着,

边上的扩音器中

正播放着民国戏曲,

偶尔睁开眼睛

与边上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着。

只有他仿佛是那唯一的局外人,

着一件黄色马甲,

一手握着簸箕,

一手持一个长柄扫把。

在他激昂的倾诉中,

我得以知悉,

他来自古徽州,

(那个总是让我倍感亲切与温暖的,

消失已久的地名)

祖上曾富甲一方,

有新官员到任都会过来拜码头。

他们家蓄藏的大量名贵字画,

后来不知所终。

只有家乡的老屋

依然留存有

当年辉煌的印痕。

两个假想的倾听者交换着香烟

又终于没有加入他的演说,

令他有些索然,

那曾经高昂的声音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

他提着簸箕与扫把继续前行。

而我也在一次短暂的驻足

与凝神中转身,

并再一次与身后的青山,

以及山脊上

那瘦削的塔身相遇。

当你想到

当你想到,你的祖上

(在三百多年前)

曾翻山越岭,穿过这条古道,

来到山的另一侧,

并求得他的好友——

大儒毛际可

为新修的族谱写下的序言,

你便与这一山一水,

一草一木发生了

一种如此紧密

而深切的关联。

春去秋来的循环往复

春去秋来的循环往复,

就像你看着

飞燕一次次地

起起落落,

并惊诧于

两鬓间

不知何时

着上了白霜。

(那是燕子用翅膀搬运来的雪花吗

还是它们在不断地翻飞中

幻化的鸽群?

又抑或是一个消失已久的少年

头顶着漫山遍野的梨树——

那些遥远

而微茫之消息后的

如期而至?)

白堤

这里曾是一片汪洋。

直到隋唐间,

诗人白居易到来前后,

这条你此刻驻足的长堤

才从那越来越平静柔和的水面浮出,

仿佛这人世从来的安详

与静谧。

你曾是一个易怒的少年

你曾是一个易怒的少年,

你曾经拥有一段漫长——

焦虑、充满沮丧的青春时光,

而此刻,你已获得一种坦然,

并得以与这片枯荷

以及更远处

那列静默的青山相见。

灵隐寺

一段百年前由瑞典摄影师拍下的

灵隐寺的默片上:

那沿途络绎不绝的香客。

那些轿夫

与坐在轿子上的人。

那位妙龄少女

(她依然能准确无误地

击中你的心)

与她同行的贵妇

应是她的母亲。

那站在道旁不断弯腰屈膝的

年迈的乞丐。

那些虔诚的,

背对镜头,依次通过的僧侣,

其中三位因被镜头所吸引,

而在回首的刹那

留下了一张张清晰的面容。

那个逆着僧侣的队伍,

借助一根长长的竹竿

搜寻着道路的盲人。

那个不断跪拜、

起身、再跪拜的年轻人,

以及他侧畔的香炉中,

由燃烧着的纸钱释放出的

熊熊火焰。

那个抄经的

年轻的僧人。

那个掉光了牙齿,

咀嚼着食物的老僧。

(曾有那么一个瞬间,

你把他误认作年迈的母亲)

而最令你惊心的,

是你因字幕得以第一次看到,

并辨认出的

依然年轻的太虚大师,

那张大智若愚,

而尚未繁华落尽的面容,

此刻,他

或是他们会在哪里?

矢志不渝

一个立志于十年后踏上星际旅程的少女,

她真的能做到矢志不渝吗?

(这是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并终将在十多平方米的空间中

独自度过漫长的余生)

而你在一种最初的震撼

与惊诧中

蓦然理解了屈子、杜甫

以及荷马、但丁的命运。

宇宙

绝对的善、恶都是不存在的,

在这个注定

悲欣交集的人世。

而你又必须去探究

这人性之晦暗不明处,

并作为对自身,

以及一个如此广袤之宇宙的

一次如此艰难地测度

或辨认。

诗人

在一个即将结束的饭局中,

朱朱和我聊起,

每次他到上海

或杭州办完事后,

(上海、杭州与南京之间

高铁的车程各为一个多小时)

都尽可能于当晚赶回南京家中,

以保证在第二天上午

能拥有一种最饱满的精神状态。

他说,每天上午

是他写作的最佳时段,

虽然更多的时候

同样是颗粒无收的。

你是在那一刻

真正理解与辨认出

这位你曾以为的浪子,

并再一次确认了,

一个如此纷繁人世之深处

那比每一个人都更稳固、可靠

而坚实的秩序。


随笔

诗之思(节选)

泉子

891. 现代汉诗百年是我们在对西方的言说方式的全面借鉴中,有待完成的一缕无论东西南北、无论古今中外的辨认;是幽州台那么漫长的筑基与建设,而有待陈子昂用他的喟叹再一次将之点亮的一瞬。

892. 只有到人生的中年后,才能真正理解“覆水难收”的含义,才知道那无穷无尽的秘径,不过是人生世世代代浮华之见证。

894. 当树叶落尽之后,我们终于得见这山的嶙峋。

896. 对线性时间的超越,注定伴随着对这因阴阳之间的偏斜而隆起的尘世的克服。

897. 变化是这尘世的常态,是与死亡并列的,一种根本性秘密。它对应于大地的起伏与青山的奔流,对应于人世的辽阔、空蒙而永无止境。

898. 西方的宗教与文学,包括对上帝的理解,是基于尘世对无限处的想象与眺望的。

而东方的神奇在于,那些伟大的心灵从一开始就发明出了一种从空无中对这尘世的俯视,一种比自身久远得多的慈悲。

903. 我对东方的强调,或者说,东方对我的吸引,不是我对自己这一侧的执着,而是我越来越真切地认识到,东方的智慧中蕴含着现代性,或是西方文明在今天那巨大的困境得以化解的一个如此古老而崭新的契机。

904. 不要就画谈画,不要就诗谈诗,不要就时代谈时代,不要就人世谈人世,然后,你才可能真正看见一颗露珠在草心的孕育,以及当它滑过一片草叶,一片花瓣,滑过你的脸庞时,这人世的孤独、绝望与欢喜。

905. 你写下的不再是西湖,你写下的不再是孤山,你写下的不再是白堤,你写下的不再是断桥,你写下的不再是保俶塔、抱朴道院,你写下的不再是雷峰塔、净慈寺。

而你一次次写下它们,是因为它们一次次成功唤醒了你心底的孤独,唤醒了你心底的绝望,是因为它们一次次成功唤醒了你对这尘世的眷恋,以及对汉语那永远的乡愁。

906. 只要有一个因凝神而忘我的瞬间,那么,一个即使是两手空空的下午依然是值得用一生的漫长去换取的。那里有不着一字的天空,那里有尽得风流的人世。

911. 我对这人世的信心来自我从来、直到永远都无法放下的羞耻。

912. 任何一种坚持都是艰难的。

任何的坚持因其有限而无一不在生成一次新的执着,直到我们在一种普遍的徒劳中获得“无用”眷顾的一瞬。

914. 诗人是成功穿越人世重重叠叠迷雾而得以与生命最初的澄澈与通透重逢的那个人。

915. 诗何曾不是一道新的迷雾?

那么多以诗为名的人与事,那么多以诗为名的分行的文字,那么多以诗为名的未来与昨日。

917. 永恒是我们试图以一把有限的尺子去丈量无限时的孤独;是这古老而常新的死一次次赠予我们的惊奇,是被万有的浮华遮蔽,并一次次由空无聚拢来的人世。

922. 东方的魅力与本源处是空、是无,是最柔弱的坚韧,是我们身体至深处的无穷。

923. 一直以来,我领受到东西方两种传统的滋养,直到今天,我终于辨认,并越来越倾心于一种柔弱之力。

924. 诗歌在说出我们对那些更为圆满瞬间之向往的同时,又不得不,并无时无刻不作为这尘世之局限的见证。

926. 不会因为幽暗,而将你口中的痰吐向你面前,那同样幽暗而洁净的水面。这是因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写作,因持续地对一个湖泊的凝望,一个不再年轻的诗人,终于获得的奖赏。

927. 诗,包括所有的艺术,都是我们试图通过已知来完成的对未知的测度。

在这注定不可完成的使命中,在这样的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中,诗就不可能不成为一种喜悦与沮丧的共存。

928. 我们的成长不应以心灵敏锐性的丧失为代价,我们必须在一种因时间而来的,越来越深入的洞察中,重获一颗如此坚定的心。

929. 诗歌,或者说写作的最大的意义,在于它引领,并促使我们走向一个更好的自己。

931. 我们对永恒的渴望是在对真的求索中实现的。

在我们对道、对真理如此艰难地切近中,永恒终于熔铸出祝福与奖赏的一瞬。

932. 要经历怎样漫长的孤独?要经历多少的人世?当你从对整个世界如此热烈的好奇中,凝聚出一缕星光般狭长的注视。

933. 对真理,对道,对空无的渴望终究会帮助我们找到一种最恰切的言说方式。

941. 渐修与顿悟之间的辩驳不仅仅发生在神秀与慧能,发生在南北禅宗内部,它同样作为在儒、道、释之间的一种持续了千年的交流与辩论。这也不仅仅是慧能个人的胜利,它同样为禅宗在中原的流布,为东方文明找到了方向,为一种如此古老的智慧在激荡中终于发明出了远方。

942. 如果说儒学更强调修,那么,道与释则共通于悟。如果儒需借助于一个不断向上延伸的斜坡,那么,道与释则立志并沉醉于一个从万丈深渊之上的岩崖上一跃而下的瞬间中的眩晕。

944. 对空无的发明是石破天惊,甚至是开天辟地的,它最终使东方成为了东方,使尘世成为了尘世。

945. 一个对东方文明最深处的空无有所领悟的人,你才可能与他交流事物自身所蕴藏的神奇。

947. 传统是每个时代先锋因孜孜以求的探索所勾勒出的青山在苍茫中的起伏,而先锋又无一不作为世世代代的探索者对传统的,一次又一次地擦拭与发明。

948. 真正的先锋,是我们对传统的一次崭新的辨认与发明,是我们向过去与未来的至远处同时投出的惊鸿一瞥,是我们向道之深渊又一次推下的巨石,是青山在大地上再一次获得的绵延与奔腾。

949. 真正的先锋一定能放下对未来的执着,并洞穿了进化论的狂热制造出的一个又一个时代的幻象;真正的先锋也一定能放下对此时此地的眷恋,而终于获得了那同时向未来与往昔的敞开与发明。

950. 如果声嘶力竭或肢体剧烈扭曲并非因一个时代的分崩离析而带给那些真诚的心灵的剧痛以及他们肉身正承受的困扰,那么,你就永远无法配得上这个时代所赠与的绝望与羞耻。

953. 只有那心中有一轮满月的人,他才有可能说出这将人世再一次聚拢来的慈悲。

954. 多少种族消失在自己的罪里,多少种族因背叛而失去他们的神所应许的丰美之地。

但是爱的艰难,终于将他们重新聚拢在一起。

961. 我们永远回不到古代了。

但古代的鲜活正在于它曾于是时是地再一次激活了那比它自身久远得多的传统。

而这同样作为我们在此时此地必须经受住的考验与承担起的命运。

962. 我们永远回不到一个旧有的时代了。但我们可以,并必须回到传统中去,回到我们先人及更远处的后来者对这个世界的,一种世世代代最精微的辨认与发明。

964. 诗是一种爱的能力,是你在泪流满面中一次次与这尘世的相遇,是你用尽所有的力量,而终于说出的,那悲伤中的满盈,那绝望深处的欢喜。

966. 我是在西方同行的鼓舞与启示中,得以与我们自身的传统重逢的;我是在现代性的浸淫中,得以再一次发明出那伟大的故国。

967. 如法是一种至高的自由,是一种真知,是最高处的秘密向这尘世敞开时呈现出的洞见与发明,是我们终于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选自《诗歌月刊》2021年第12期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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