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出国 钮 栋 1991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目的地是越南。 这里,先要提到两个背景。一是中越自1979年初打仗以来,断断续续的边境冲突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中期。但随着国内改革开放的深入以及国际大环境的改变,中越关系逐步由对立到缓和到改善,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出现了边境贸易。由于国内个体经济的产生、发展和壮大,两国的边境贸易便成了必然。 再谈第二个背景。我所在的无锡市印染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发了一只新产品,叫做仿丝绸。仿丝绸的制作其实并不 复杂,就是对涤棉印花布再进行特殊的后处理,结果就使这些涤棉印花布变得轻薄,飘逸,从外观到手感都有了丝绸的特质。最主要的,它价格低廉,只有正宗印花丝绸的几分之一。加上花样繁多,色泽鲜艳,一下子成了市场上的抢手货,不但风靡了大半个中国,而且还通过边境贸易大量地销到了越南。 1991年下半年,我已被调到本市一家外贸出口重点中型国企担任副厂长。当年12月份,无锡市印染厂组成了一个中越边境仿丝绸市场考察团,邀请我参加,因为我曾是锡印仿丝绸印花车间负责生产技术的主任,懂行,这就有了我的第一次出国。 友谊关 我们的考察团先到了广西的边境城市凭祥,这里有锡印的边贸办事处。离凭祥约15公里处,就是友谊关。友谊关最早叫睦南关,后因与越南友好,改称友谊关,还是陈毅题的字,中越两国的公路,就从友谊关穿过。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越边界战争中,友谊关也吃了不少枪弹炮弹,当时仍保留有一座被炮弹洞穿的楼房。另外,在友谊关正门前的水泥广场上,还有一个迫击炮弹的弹坑,弹坑不算大,四周有弹片走向的痕迹。接着我们来到了电视中常常出现的中越双方交换战俘的地方——0号公路处,这里往南几十米则是越南的0号公路,双方都有界碑,这当中几十米长的一段,作为缓冲地带,可用于交战谈判和交换战俘之需。 那天,在0号公路越南一头,我们见到有一群挎着照相机西装笔挺的越南人,在越南边防士兵的陪同下观光,估计这是一些有点身份的越南内陆客。见到我们,他们主动走过来与我们一一握手,对我们微笑,显得很友好。当然,我们也以礼相待,笑脸相迎。中越开战,在当地人看来,是“兄弟打架”,打过了也就过去了,兄弟仍是兄弟。就在中方的0号公路处,我们同那些越南内陆客一起合了影。 站在友谊关附近的古炮台上,居高远眺越南境内的山丘,公路,村庄和行人,给我的感觉,国家与国家之间,不过就是一步之遥。据说,在中越交战时,双方为防止对方渗透进来,在交界线附近的山上埋了许许多多的地雷。停战以后,虽然排除了部分,但远未排清。所以,两边仍有不少人因踩上地雷而不幸丧命或致残的,这就是战争留给人们的苦难。 从弄尧到谅山 12月16日,我们一行乘车从凭祥到了弄尧。弄尧在中越边境中国一面,这里有一个边境贸易点。当时,内陆的不少轻、纺产品就是通过此地而源源不断流往越南的。弄尧附近有多道边境关卡,进市场须购买一元钱的“参观卷”。在贸易点,由专做内陆轻纺产品的凭祥附近的个体老板设立了不少简易仓库,内陆的货到之后,即放进仓库,然后等待越南的个体老板来批发过去。往往双方的生意做得较大,赚头也不小。据说在凭祥附近的不少老板都已是身价几十万上百万,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绝对称得上土豪了。 整个贸易市场分布在一条狭长的山道两边,两国的商贩都有摊位。国货主要是轻工业产品和纺织品。越南的商品在总量上不算多,主要是一些木制品,山货,及走私的照相机、手表之类。木制家具质地很好,也不贵,只是买了无法带回,照相机、手表等并不便宜。 在贸易市场,还有专门炒汇的,即以越南盾兑换人民币。在这里,人民币是难得地吃香,高高在上的样子。据说,越南盾与人民币的比率,在当年8月还是1300:1元,而到了12月份,已是2300:1元了。越南老板购买中国产品,一般总要先把越南盾兑换成人民币,再以人民币支付。有一些越南人和中国人,专做炒汇生意发财。我也用一元钱换了一张2000面值的越南盾,钞票上有胡志明的头像,至今还保存着。也不知现在的比率是多少了? 通过凭祥的个体老板阿珍,我们办好了去越南的手续。 当时进入越南,既不需要护照,也不需要签证,只要到越南的有关部门去缴纳一笔费用就行了。至于这笔 钱最后进了谁的口袋,只有天晓得了。反正,对我们来说,已是这个国家的合法入境者了。 我们从弄尧贸易市场旁的一条小路拐到了另一个山头,这山头的内侧为中国领土,外侧则属越南了。在阿珍及越南个体老板阿德和阿福的陪同下,我们过境下山,踏上了越南的国土。阿珍又矮又胖,人很精干。跟我们在一起,她似乎很高兴,说话也尽量斯文,一问年纪,只有32岁(但人较看老,不知有没有故意把年龄说小了)。看来,她虽有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还是钦佩和羡慕有文化的人。阿德三十多岁年纪,高大英俊,交际广泛,老江湖了。阿福则老实巴交农民一个。 下山的路真是难走,加上大批的脚夫(越南语叫“佝兵”)或扛或挑着沉重的货物挤在这条路上,更是寸步难移。看那些“佝兵”,真是叫惊险,因为山势十分陡峭,几乎成垂直,两边又都是悬崖,在空身都极难行走的山道上,他们肩负着重物,有的还赤着脚,一步一步地挪下山,稍微不慎,极易坠下山去。据说这里经常有人不慎坠下山或亡或残。然而,特定的历史和经济环境,又赋予这条路以特殊的使命。在古代中国,从甘肃、新疆到西域,有一条丝绸之路。谁也不可能想到,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中、越边境,有这么一条称不上路的“路”,使大批的中国内陆产的仿丝绸等货物,通过它而运到越南内陆市场。所以,我们姑且称这条路为“仿丝绸之路”。 好不容易下了山,我们的手上、身上沾了不少泥,因为有的路段其实就是匍匐着爬下来的。踏上了越南的公路,朝前走不远,便乘上了阿德为我们包下的小客车。汽车往谅山驶去,一路上有多处关卡,但由于阿德与他们都熟,,加上我们都已办好了手续,故并未遇到麻烦。 从弄尧到谅山有二十多公里,汽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就到了。谅山据说是个省会城市,但看上去却是破破烂烂,狭窄的街道,又脏又乱,还不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苏北一个穷县的县城。我们还发现,中国内陆产的仿丝绸,尤其是锡印产的仿丝绸(花型一眼就能认出,太熟悉了),在谅山街上年轻的女人身上比比可见。 谅山在中国的知名度还是很高的,因为在1979年初的中越边界战争时中国军队曾打到此地,据说谅山是被夷平了的。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战争痕迹已难寻觅,但谅山的城市建设依然很差,像样的建筑极少,大都为平房或低层楼房,按理说房子都是新建的,但看上去却是破旧不堪。想来也是长年战火不断,无心搞建设之故。 当晚住在了阿福家里。第二天,由阿珍领着,大家去了谅山的纺织品市场,只见整个市场全部是中国内陆产的纺织品,有上海、无锡、常州、常熟、石家庄、武汉、桂林等地印染厂的各种产品。由于越南当时还很穷,因此打进来的大都为低挡货,价钱都很便宜。在市场,还看到一个怪现象,即大大小小的个体老板都是女性。据说在越南,由于连年打仗,男人的比例较小,出道做事的、辛劳操持的大都是女人,男人则常常“躺平”。而且,由于男少女多,男人俏得很,有点供不应求,真真是死的为祸,生的为福了。 再上汽车,转了几个圈,又接来了一位一副老实人面孔的越南公安阿脱。阿脱是由于我们花钱办了在越南境内的合法手续后奉命来陪同和保护我们的,因为当时越南的治安情况比较差。阿脱随身带了一个挎包,包内应该是放了把手枪。据说阿脱的父亲是一位越南老军人,大校军衔。 汽车直到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多才驶出谅山,一路往南。谅山到河内有172公里,一路上都是山,有时候就是在盘山道上行驶。路是柏油路,但不平整,一看就是缺乏维护和保养。离河内还有一半路时,汽车才驶出山区。由于天已黑,路两旁的景色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过了好几道关卡和好几个村镇。终于,车窗外的灯光开始稠密起来——河内就在眼前了! 河内印象 过了红河大桥,就进入了河内市区,此时已是深夜11点多了。红河大桥很长,夜色朦胧中,看到红河似乎很宽。我后来查了资料,红河发源于我国的云南省,称为元江,流到越南,就成了红河。红河大桥是中国所援建。河内,以前只是从地图上看到,从广播里、从报纸上听说,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现在就在身边,就在脚下了。 第二天,我们就在河内市区转悠,先参观了越南历史博物馆。该馆建筑还可以,但规模不算大。馆内陈列了越南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种文物,以及越南历史上各个年代的大事记,只见其中有很多是越南的先民反抗汉人入侵的内容,看着一幅幅描绘我们的祖先处处挨打,抱头鼠窜的画面,我们都忍不住当着越南讲解员的面笑出声来。不久前的“同志加兄弟”,反目了,打仗了,一下子就变成世仇了。 我们的第二站是胡志明纪念堂。 河内的市中心,就是著名的巴亭广场。与它周边乱糟糟的市容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只见马路宽敞整洁,到处古木参天,浓荫蔽空,花香阵阵。越南党中央及政府机关都在这里,各国的大使馆也都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胡志明的纪念堂就在这里。 在阿脱的努力下,我们一行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中国代表团,被允许去瞻仰越南共和国的创始人胡志明主席的遗容。胡志明纪念堂造得非常宏伟,进入纪念堂区,气氛便是十分地肃穆。里面有专人出来引路,到纪念堂门口,即有军人对你立正,敬礼,然后把我们带进堂内。堂内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立着持枪的警卫,让你大气都不敢出。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是因为来了客人的缘故。平时没有外人去时,他们不一定就是这般模样了。我们眼快,在我们刚走近纪念堂时,眼见着那些军人在很短的时间里由懒散一下子变得一本正经的。 胡志明躺在水晶棺里,水晶棺透明度很高。只见这位越南的国父长着雪白的长胡须,苍白中略带灰色的面孔,穿着一身中山装,在两束明亮的灯光的照射下,整个人体清楚地呈现在你的面前。在胡的遗体前,我们立正行了三鞠躬礼以表示对主人尊重和友好。 走出胡志明纪念堂,我们又进了胡志明纪念馆。该馆据说是捷克人帮助设计装潢的,很有点现代派风格,里面的讲解员都是精选出来的,学历高,会外语,人又长得漂亮。她们为我们讲解特别认真。据说越南人对中国人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是越南女人对中国男人。对这一点,本文后面还有故事。 纪念馆出来,我们还去参观了老人家当年工作和下榻的地方,这里的设施虽然比较简朴,但环境幽雅,空气清新,树影婆娑,凉风习习,也不失为一佳绝之处。可惜几处都不允许照相,否则的话能够留下个影,极有纪念意义。 参观完毕,登车驶往一家饭店。这家饭店建在一个小小的湖边,环境较好,饭桌摆放在露天树荫下。该饭店有一位20岁左右,长得白皙漂亮的服务员阿香姑娘,听说我们是中国无锡印染厂来的,就一个劲地向我们打听锡印的一位业务员的情况。原来这个业务员不久前已先行到过这里,居然被阿香姑娘看中,一定要跟他去中国。只是这位兄弟已有妻小,路边的野花再好,也不敢采回家啊。可是阿香姑娘意志坚定,竟然要跟着我们回国,我们费了很多口舌,编了很多理由方才搪塞过去,真是一位痴情女子啊。掐指算了一下,阿香姑娘现今也应该五十出头了吧?不知她过得还好吗? 下午,我们又去看了河内的纺织品市场,情况同谅山如出一辙,这里就不再赘述了。看整个河内,几乎没有高层建筑,一般都只有二、三层楼,平房则更多。大概也是因为越南长期处于战争状态,无心搞建设,也无力搞建设。近年来,终于不再打仗,开始注重搞经济,但还刚刚起步。比较明显的变化,恐怕就是迅速膨胀的个体经济。在河内,到处都是个体商店和摊位。河内的马路并不宽,马路两边挤满了摊位,使在马路上行车十分困难。所以,整个河内没有公共交通。越南的摩托车很多,也很便宜,有不少是苏联和东欧的产品,也有少量是走私进来的日本货。在大街上,我们居然还看到了火车:这也能算是火车吗?三、四节破烂不堪的车厢,没有玻璃窗。只见车头上坐了一圈的人,车门上攀着人,甚至车厢顶上也坐着人,更别说车厢里了,都能挤出油来。幸亏车速不快,时速估计也只有30公里左右,不然的话,不轧死人才怪呢!再看那个铁轨,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延伸,有时直接从居民的家门口擦过。看着河内市民从从容容的样子,反倒显得我们有点大惊小怪了 。 晚上的旅馆是阿德选的,他要我们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好为我们请越南“姑娘”,只见他一边做着表示男女交媾的手势,一边嘴里还“啧啧”有声,让我们十分好笑,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据说那天晚上,阿珍进了阿德和阿福的房间,然后阿福就出来了。不久,房间里传出了阿珍声嘶力竭尖锐而又响亮的叫床声,据说那声音三条街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我的睡眠太好,睡着了就如死猪一般,纵使炮弹在身旁爆炸,也未必能让我醒过来。真是想不清楚他俩怎么会搞到一块,大概也算是一种各取所需吧。只是,我实在是佩服阿德的重口味。 早晨起身后,整理好行装,等待汽车来接我们。同时,我就站在旅馆阳台上观察河内市民早晨的活动:学生们背着书包去上学;个体商贩摆好了摊位;有人到小吃摊去吃早餐;中年男子锁了门出去了——大概是去开店门营业吧?等等等等,眼前呈现的就是越南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情景。没有战争,他们的物质生活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呢?好在战争终于结束了,我衷心希望越南人民能够从此远离战争,把国家建设好,让人民更幸福。 汽车来了,我们将原路返回,再经谅山、弄尧到凭祥。再见了,越南。结束了,我的第一次出国,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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