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题目,纯粹得之于偶然。在我决定毕业论文以鲁迅小说为研究对象之后,有一次随便翻一位博士的论文见到这四个字,遂决定借用为我的论文题目。这倒不是轻率,而是因为我相信偶然,偶然之间给人以美好印象的东西,往往是渊源有自的。
这四个字见于王瑶先生的一篇文章,收入黄修己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论》,原文有这么一段话:“例如他把六朝文学的一章定名为'酒·药·女·佛’,关于酒和药同文学的关系,我们已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得知梗概,女和佛当然是指弥漫于齐梁的宫体诗和崇尚佛教,以及佛教翻译对文学的影响。……据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所记,鲁迅曾和他谈过大意,但这项工作并未完成。”许寿裳确实有如上一段回忆文字,见之于四七年版《亡友鲁迅印象记》中《杂谈著作》一篇。其中说:“鲁迅想要做'中国文学史’,分章是(一)从文字到文章,(二)思无邪(诗经),(三)诸子,(四)从离骚到反'离骚’,(五)酒·药·女·佛(六朝),(六)廊庙和山林……”有意思的是五七版和五九版《亡友鲁迅印象记》却找不到相关的文字。这么一段有意思的文字怎么会不翼而飞呢?更有意思的是五七版和五九版《我所认识的鲁迅》(许寿裳的另一部著作)中,提到相关的事情,六朝一节的题目却变成了“药与酒”,“女·佛”两面三刀字又神秘失踪了。
这样一看,鲁迅有没有如此说法似乎成了问题。但另一个人的回忆证实了鲁迅确实是有如此说法的。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63页中说:“死前三个月,病床上,鲁迅说:……第五章,酒·药·女·佛(六朝)。”可见鲁迅确实有如此说法,且到死念念不忘。不过,鲁迅有没有这种说法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种说法已经存在了,它使我产生了美好的感觉。产生了以此为出发点思考问题的欲望。当然这种说法鲁迅肯定有,而且也只能鲁迅有这种说法。鲁迅和魏晋人有一种不解之缘,只有他才会给魏晋人以这么美好的命名。
正如王瑶先生所说,讲鲁迅对魏晋人的评论,主要应读《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文章确实值得一读。里面的思想很博大,我首先比较注意这样一段话:“季札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这是确的,大凡明于礼义就一定要陋于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许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所谓礼认者可以解释成伦理性、社会性、历史性的机械混加,人因此而变得面目全非。若是以此为唯一尺度去评判人,人则冤枉矣。所谓人心者,则是指审美性、个人性、空间性的多维呈现,人因此而表现出繁富的仪态。若是以此为旨归去观察、想象人,人则有灵有神矣。鲁迅评论季札实际应该是温伯)的话很沉重,表现出鲁迅对社会与个人、伦理与审美的尖锐对立的洞察和无奈。承认社会,人就一定要成为一种牺牲吗?鲁迅感到无法否认这一铁律。但是鲁迅还是试图用个人的、审美的眼光去理解人,所以他对于人云亦云千百年的对稽康、阮籍的漫骂而提出对稽康、阮籍的肯定与褒扬。而“酒·药·女·佛”这一题目的魅力也在这里,它标识了一种审视人的初始点,即首先把人的丰富性、独特性作为理解人的关键。我想这正是这四个字在我一睹之后立即融入我的魂灵,使我痴迷的原因所在。我在此也可申明,我的论文写作之所以以“酒·药·女·佛”为题,也意在表明一种想象鲁迅的初始点:鲁迅的创作最根本的一种动力,来自鲁迅个人内心,来自鲁迅宣泄内心苦闷的需要。鲁迅曾经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
(鲁迅《书信·240924·致李秉中》,《鲁迅全集》第11集,第431页。)他又说:“人感到寂寞时,他才会创作。”(
鲁迅《而已集·小杂感》,《鲁迅全集》第532页。)我想由此可以看出鲁迅内心淤积满了苦痛、愤懑,这种苦痛、愤懑压迫得他近于窒息而本能地寻求解脱,而创作则是他宣泄苦闷寻求解脱的途径。
这种说法是不是贬低了鲁迅呢?有人是有这种担心的。日本鲁迅研究专家伊藤虎丸曾说:“即使在《鲁迅论》出现以前,研究鲁迅的文学观和人间观,我认为至少也决不能把鲁迅的自觉说成是一种糊涂人的自觉,——例如说'如果说鲁迅有他自己的体验的话,那就是屈辱的体验。’以'屈辱’的体验为基础,进而发展到'憎恶’的情绪,由于这种情绪本身所固有的动力,几乎同时相继产生了'革命家’鲁迅和曲折的'文学家’鲁迅。”(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第158页,北大出版社。)伊藤多年前的话似乎是专门在警告我的,但我仍不想放弃自己的观点。我以为屈辱体验、憎恶体验无疑是鲁迅内心至为沉重的两种负情感体验。这两种体验宛如毒蛇般纠缠得鲁迅心衰力竭。鲁迅小说的创作无疑首先是为了这两种内心苦闷的宣泄。而且,我并不认为以此为糊涂人的自觉。
我以为作为人,鲁迅对自身苦闷的观照是天经地义且意义重大的。指此为糊涂人的自觉无疑是糊涂的。而且剖析自己,宣泄苦闷,对所有身临其境的人也有重大的移情意义。人们会在鲁迅的努力中汲取力量,支持自己摆脱苦闷,轻爽生活。至于鲁迅作品还昭示了什么宏大意义,我以为那是第二位的,是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的。
在作了上述说明之后,接下来我将具体看一看鲁迅对“酒·药·女·佛”的论述。说起来比较容易一点的是“酒”“药”两字。
先说酒。人为什么喝酒呢?鲁迅认为,“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的,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11页。)这就是说当心灵所赖以存活下去的形而上的、超验的东西忽然坍塌下去,一个人如置身荒原之上,又如置身暗夜之中,沉湎于酒,无疑是自然而又自然的了。“然而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07页。)环境是什么样的呢?简单一个词是危如累卵。动辄得咎,不动也得咎。怎么办?喝酒吧,酒后失言,其咎也轻。在这里酒是枯肠的润滑剂,是孤魂的慰情水,还是俗胎的护身符。
药与酒不同。人吃药的原因是由于病弱。“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药。”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10页。)如果说吃酒是由于虚无,由于危境,那么吃药则是由于身体病怯,由于力量不济。“从书上看起来,这种药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转弱为强。”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06页。)当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痛苦来自于失去优势,失去力量,他便自然地迷恋药石,借药石之功恢复自己的青春,找回自己的优势,以达到挺立于人前,昂然于人世的目的。但是“吃了之后,一不小心,就会毒死。”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07页。)药毒一家,吃药无异于服毒,越是强效的药毒性越大。服药虽可以使人得到强大的力量,同时也会使人饱受药毒之苦。“晋朝人多是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大约便是服药的缘故。”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10页。)服药使他们脾气很坏。他们也正是用脾气很坏来克服掉原先的失势感、无力感。用脾气很坏来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优势、力量。“我们看晋人的画像或那时的文章,见他衣服宽大,不鞋而屐,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飘逸的了,其实他心里却是很苦的。”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08页。)当一个人痛感自己卑下屈辱的境地而不惜用烈性毒药以求昂首阔步,傲视四周时,一定是震慑魂魄的人。“吃药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骄视俗人的。”
(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鲁迅全集》3卷510页。)为了成仙,为了骄视俗人而服毒,是没有什么悲壮之感的,只有绝望而已,只能让人感到夜半见鬼的恐怖。
至于说到女和佛,鲁迅没有专门的文章论及,不好妄说。不过说到女,可以随便讲一点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中所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便是《阳羡鹅笼之记》。鲁迅抄得颇详细,且多方考订,可见鲁迅非常重视这则故事。故事奇诡但颇多情意:女的不满意男伴,便另寻情人,两个情侣共话温凉。虽然最终引人思悟情之为幻,以劝人弃俗入佛。但是男欢女爱,情义绵绵无疑是这篇小说带给人的第一个冲击波。我想鲁迅首先着眼处可能是小说叙述的奇诡,但“多情女子”也一定在鲁迅心目中产生过不小的涟漪。
对于魏晋时的佛教,鲁迅的论述也不多。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有这么一句:“佛教既渐流播,经论日多,杂说亦日出,闻者虽或悟无常而皈依,然亦或怖无常而却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集第56页)可见魏晋人理解佛教的要义乃在无常。无常者,出离俗常,而又不落入虚空,从而达到一种宁静、清澄的境界。正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所说:“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思想。”平静,是修佛者顿悟无常而求得的最终正果。
以上可以算作鲁迅对魏晋人在“酒”“药”“女”“佛”几方面的高见。受鲁迅此题此论的启发,我便拟以“酒”
“药”“女”“佛”四字为线索来研究一下鲁迅的小说创作。我想如此“顺水推舟”,大致并不错。原因是:
首先鲁迅一生注意魏晋人,尤其是花费大量时间和心血以搜集整理《稽康集》,并先后作成《〈稽康集〉跋》,《逸文考》,《〈稽康集〉著录考》,《〈稽康集〉序》等,受鲁迅钟情无出其右者。鲁迅更以《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样奇拔的文章对魏晋人作了见肝见胆的论述。可见鲁迅对魏晋人有一种气味相投,不分古今的感觉。他的同时代人对此也有察觉。曹聚仁曾有如此一段话:“我对鲁迅说:'季刚的骈散文,只能算是形似魏晋文;你们兄弟俩的散文才算是得魏晋的神理。’他笑着说:'我知道你并非故意捧我们的场的。’后来,这段话传到苏州去,太炎师听到了,也颇赞许。”(曹聚仁《我与鲁迅》,转见张新颖编《鲁迅印象》,138页。)可见鲁迅是很高兴人们把他比作魏晋人的。当然,鲁迅毕竟生活于20世纪,不同的生活经历决定了鲁迅不可能重复魏晋人。可以说,鲁迅把魏晋人所思考的问题在新的环境下作了进一步的探讨。
究竟如何呢?我将在以后的章节里作具体探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