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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涧底松/周文

 储氏藏书 2022-06-16 发布于湖北
 《十月》2022年第3期

    1

    第一记敲门轻而犹豫,夹在摇滚乐的鼓点中,险些被刘傥当作幻听。

    这年头,不太可能有人不打招呼直接上门,快递通常放在丰巢,外卖则会提前打电话,何况他今晚没订外卖。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如此唐突的访客,也该是单元门禁的可视电话先响。

    隔了几秒,他又听见第二声“砰”,重了许多,笃定了许多,随即是密集的叩门,如同盛夏午后一场噼里啪啦的冰雹。透过声响,他似乎能看到那只手,干力气活的右手,骨节鼓胀如锤头,包裹指骨的皮肤仿佛网纹瓜的外皮,深深浅浅的皱裂里,嵌着香皂也洗不净的脏污。

    “晚上10点38分,有人猛砸我家房门。不可能是我妈,她有钥匙,大概是个男人,性情急躁,手指比防盗门还硬。”

    刘傥在空白word页面急速敲下这行字,此刻,他半躺在被窝里,腰后垫了两个大抱枕,屈着膝,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斜放在大腿上。这姿势像极了母鸡孵蛋,不雅观,但很舒服,让他有种灵感在硬壳中孵化的错觉。

    “呀,肯定是同楼住户嫌吵,上门来抗议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按下静音键。事实上,他对音乐毫无兴趣,更讨厌吵闹,之所以用最大音量播放摇滚乐,无非是为了驱出灵感,类似于魏晋名士服用五石散,或“垮掉的一代”吸食大麻。

    周围安静下来,敲门声便愈显刺耳,他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一副敲不开门誓不罢休的态度,只好翻身坐起,趿拉着拖鞋朝客厅走去。

    会是谁呢?

    楼下和隔壁都没人住,他才敢弄出如此大的噪声。这个小区毗邻桃花湖森林公园,环境幽静,空气清新,楼盘品质也不错,只是离市区太远,地铁又还没通,开盘后虽然销售火爆,但买家多是为了放着升值,空置率一直很高。五年前,他父母去售楼部排了一通宵队,全款抢下这套精装修的两室一厅(家里的第六或第七套房),而今,价格已翻了近两番。

    “专门给你买的,做婚房稍微小了点,不过两口子也够住,等生了孩子再帮你换……你们这一代人福气好,想当年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还只能挤单身宿舍呢!”

    房产证办下来那天,父亲拉着他,用一种称得上“语重心长”的腔调讲了这番话。他勉强将嘴角扯出笑的弧度,目光转向另一边,不置可否,偏不说出父亲暗中期待的“谢谢”。

    那时他还在读博,学校离家开车半小时,他两三个月回去一次,拿点换季衣物就走。宿舍是双人间,条件简陋,室友交流去了国外,他一个人住,贵在自由。他作息极乱,卫生也不讲究,房间乌七八糟,一股酸臭(习惯了倒也闻不出),可唯有如此,他才感到惬意。

    “没办法,猪就喜欢在烂泥塘打滚!”

    前女友最爱说这种刻薄话,讽刺的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竟是“温柔乖巧”。关系确定后,她就像川剧“变脸”一样,变得处处挑剔。或许是从小被管得太严,她早积了一腔怨愤,仿佛蹲伏太久的蜘蛛,终于逮到一只撞上网的冒失小虫,自然要变着花样折腾。他懒得同她吵,更不屑吵,偶尔忍无可忍,脾气冲上嗓子眼,她却又突然低头,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小狗眼,委屈地说:“师兄,我都是为你好呀!”

    父亲提起婚房,倒和她无关——对于她的存在,刘傥守口如瓶,虽然她完全符合父母挑选儿媳的条件(她是他的同门师妹,父亲是副厅级干部,母亲在银行当中层,两人门当户对,甚至可以说他有点高攀),但他自知,与她决计无法长久。果然,她出国读博,两人便不再联系。后来师门聚会,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不免惋惜这对“金童玉女”缘分浅,他却淡然一笑:“相守成仇,不如相忘于江湖!”

    2

    毕业后,刘傥去了一所普通本科任教。学校条件有限,无力给本地教师安排宿舍,租房中介带他看的四五处房子也不合心意,父母便力劝他搬回家住。

    刚开始,他还有些担心,毕竟寄宿多年,他同父母早已陌生,又不愿为着所谓“亲情”刻意逢迎。好在家里够宽敞,两百四十平的复式,像以前一样,楼上全归他。父亲生意忙,应酬多,母亲也要上班,出门前给他留够饭菜,回家再收拾碗碟,双方无甚交集,便也相安无事。

    他课不多,只有一门本科生的“中国古代文学”和一门研究生的“西方文论专题”,一上午讲完,其余时间均可自由支配。任务本身不难,他却应付得颇为吃力,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日夜颠倒,早上6点起床去上班,哪怕一周只一次,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更要命的是,他把给本科生讲课想得太简单了——当年读书时,系里教古代文学的老先生从不备课,自由发挥,精彩得跟说评书一样,哪知轮到他上阵,预想的信马由缰,顷刻间竟变为了语无伦次。后排两个体育生模样的高个子哄笑起来,当他面就拎起运动包,趾高气扬走出教室。第二周,来上课的学生少了一半,出勤的人也不听讲,只是自顾自玩着手机,他怨他们不知好歹,恨他们有眼无珠,发了通脾气就让他们自习了。不知是谁添油加醋告到教务处,意见反馈回学院,书记找他谈过好几次,态度虽客气,话里话外却带着敲打之意。渐渐地,上课成了他的心魔,噩梦几乎每夜必做:梦见铃声响了,他在教学楼走廊上狂奔到虚脱,却怎么也找不到教室;梦见自己和公然逃课的体育生吵架,被一拳打掉满口牙;梦见来听课的教学督导指着他鼻子,骂他误人子弟……他衰弱的神经绷得更紧,失眠也愈加严重了。

    有天深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渐觉腹中饥饿,下楼去热剩饭吃,正遇上父亲带着一身呕吐味回了家,也来厨房觅食。他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招呼父亲同吃。

    “嘿嘿,难得享我儿子的福!”

    父亲坐到餐桌边,跷起二郎腿,用醉汉特有的迷离目光痴望着他,仿佛一个雕塑家在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他递上碗筷时,父亲傻笑着伸出手,想揽住他的肩膀以示亲热,他却不动声色地躲开,故意坐到桌子的另一端去。

    “对了,傥傥,今晚吃饭碰到陈总,他问你手里有没有新长篇,他们社明年打算推一套丛书,主打'包罗万象’这个概念,刚好缺一个你这样的学者型年轻作家。”

    “不行,很多年没写小说,手生写不动了。”

    “没关系,你就按照以前那样——”

    “哼,都是些垃圾!”他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不要妄自菲薄嘛,爸爸保证,陈总找的那帮妖魔鬼怪,实力根本没法和你比,什么跨界演员,搞激进女权的同性恋,甚至还有老朱的孙子,小学三年级,字都认不全,找枪手写的稿子,哈哈,这老家伙也不怕闹笑话……”

    “算了,上课太费心力,没工夫写长篇。”

    “这个好办,年底了,我正要请教育厅的冯处长喝酒,到时候叫你们朱院长一起,让他下学期别给你排课,我再弄几个横向课题给你应付考核,你就在家安心写!”

    “可是——”

    “好了,傥傥,你先写起来,爸爸相信你的水平,你也要相信自己,有什么问题爸爸给你解决!”

    3

    每当有人半真诚半恭维地让父亲传授育儿经验时,父亲总会推让一番,说些“犬子不过尔尔”“令千金也很优秀”之类的谦辞,最后才笑呵呵地说:“我的性格最开明,从来不给傥傥提要求,再说我也没时间管他,他能有今天,全靠自己!”

    在这个问题上,刘傥的想法与父亲不谋而合。如果有人追问他的成功秘诀,他也会先谦虚一番,说自己“比起某某还差得远”(这个比较对象并不固定,但一定是某个世界级的学术大师或文学大家),然后告诉对方,无论是小时候沉迷阅读,还是中学时写作、获奖、出书,抑或是考上名校中文系、一路读研读博并最终在这一领域谋得教职,靠的全是自己的对文学的热爱、珍贵的天赋和99%的汗水。

    从记事起,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书,铺天盖地、触手可及的书。那时,一家人住在父亲单位分配的老公房里,狭小的一室一厅,见缝插针摞满了书。它们如水银般四处倾泻,淌到地板上、床上、沙发上、餐桌上……甚至打开衣橱,也会有书“哗”的一声掉下来,仿佛某只受惊的小动物,猛地跳出藏身之处。

    这些封面印着“内部资料”的书,对一个孩子来说异常艰深,但父亲不肯放他出门玩耍,他寒暑假独自在家,没别的消遣,只好胡乱翻书,打发时光。偶尔父亲会凑过来,扫一眼他手里那本书的封面和目录,再高谈阔论一番。童年的他崇拜地倾听着,满心以为父亲是世界上懂得最多的人,直到他发现,父亲说的不过是些空洞的陈词滥调,同他看的书毫不沾边。

    “爸,这本书你自己看过吗?”

    终于,当父亲又一次空发议论时,他忍不住质问道。那时,他大概十二三岁。这个问题在他心头盘桓已久,如鲠在喉——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未见到父亲读过哪怕一页书。父亲听了,并不觉得惭愧,更没因这种冒犯而恼羞成怒,反倒狡黠地笑起来:“没看过又如何呢?本来就是专门买给你看的,我有先见之明,你还没生出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文学!”

    从宣传部辞职出来,父亲的生意越做越成功,一家人先是住进三室两厅的商品房,后来又换到这套复式豪宅。每次搬家,父亲都坚持带着那些书,为此,母亲不知抱怨过多少回。父亲将二楼设计成了开放式阅读区,又陆续添置了六七千册新书。从此,二楼就变成了他的小世界。数不清有多少回,他吃过午饭,漫步在纵横交错的书架间,随意抽出一本外国小说,坐到地垫上看起来。一口气读完最后一个字,他抬起目光,才发现窗外竟已华灯初上。恍惚间,他有种做梦的感觉,仿佛自己是泡在营养液里的“缸中之脑”,包围着他的一本本书,就是一片片连接脑部的电极。

    读得多了,他自然也想写点什么,就像一只小桶,倒进去一点水,就满得要溢出来。不知是因为冲动,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他刚写成一篇让自己稍感满意的练笔,就献宝一样,迫不及待地拿给父亲看。然而,递过去的瞬间,他又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没做好接受批评的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父亲只是粗粗瞟了一眼纸页,便演戏般夸张地叫起来。

    “天才呀,不愧遗传了我的基因!以前爸爸私底下也喜欢写点东西,他们都说我的诗写得不比北岛、顾城差,后来忙着挣钱,没精力再写了,想想真遗憾……傥傥,你可不能把天赋浪费了!”

    他收到了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有了父亲的鼓励,他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只可惜他年岁尚浅,笔力不逮,纵然每日勤耕不辍,出产的无非是些无病呻吟、故作高深的玩意儿。或许,这种风格偏偏契合了成年人对“个性”中学生的期待,两年后,在一场风靡全国的少年写作大赛中,他的作品竟出乎意料地获奖了。

    高考完那个暑假,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用父亲的话来说,可谓“双喜临门,诸事顺遂”。第一桩喜事是收到S大的录取通知书,填志愿时,父子俩有过一些争执:他想去北京或上海见见世面,但父亲的资源都在本地,自然希望他留在身边。刘傥妥协了,毕竟他原本就没太坚持,况且本市这所老牌“985”也不错,中文系实力尤其强——选择中文系,自始至终都是父子俩的共识。

    第二桩喜事则是“个人文集”的出版。出书是父亲的意思,也一直是父亲在张罗。正好那两年,大赛获奖的一批“少年作家”市场反响不错,出版界朋友乐得做顺水人情,父亲也舍得砸钱宣传,请媒体的朋友来专访,同书店合作办签售会……把他捧得跟个明星似的。那段时间,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网上搜索自己的名字,反复咀嚼“粉丝”们(大多是情窦初开的中学女生)发在贴吧、微博、豆瓣上的“读后感”。

    等兴奋劲过去,再回头看这本书,他却只觉得丢脸。所谓的“小说”,不过是狗血情节的大杂烩,人物性格别扭而偏执,行事动机毫无逻辑。当初引以为傲的“文笔”,现在看来也俗不可耐:翻译腔十足的欧式长句,串珠般堆砌的形容词,以及古书里搜罗来的、胡乱使用的生僻字。总之,这些文章就像刚开始发育的少女,化着浓妆,扭捏作态,硬扮成风情万种、阅人无数的熟妇。

    正是这种厌恶感,使他丧失了创作的动力,外加课业繁忙,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应父亲朋友的约稿,为本地报纸副刊写点影评,他始终“抽不出时间”去写那本停留在口头上的“新作”。直至父亲用一根无形的锁链,将他重新拴到书桌前。

    4

    刚开始动笔时,刘傥还是有信心的——他以为,之前只是太忙、太懒,只要有了整块的时间,再逼一逼自己,定能轻松写出戴维·洛奇式的“炫技”之作。

    不到两周,这种盲目自信便被现实击垮了。第一关选材便卡住了他:他不屑于像过去那样生造故事,而是希望人物从现实中“自然生长”,以他的生活经验,只能写奥勃洛摩夫式的角色,但“多余人”主题早已有无数前辈珠玉在前,他无论如何也翻不出新花样。与此同时,对文学理论的谙熟,不仅没能助推他的创作,反倒成了一种阻碍:当年无知,便也无畏,现在眼高了,手却仍低,好不容易构思的情节,立刻就能挑出一大堆毛病,以致根本无从落笔。

    心一烦,周围的一切便都令他望而生厌,他渐渐生出了逃离之心。恰好春节期间,同母亲的矛盾激化起来,为他提供了一个搬出去住的绝佳理由。

    外婆有六个子女,都住在本地,平日经常走动,每年春节,各家轮番做东,从除夕一直热闹到初七。母亲一向为拥有这个“温暖的大家庭”而自傲(她的丈夫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今年,三姨和五姨家新添了女婿:一个在银行当大客户经理,另一个虽然只是辅警,但坐拥七八套拆迁安置房收租。两人都是自来熟,除夕夜第一次在外婆家见到刘傥,就哥长哥短地喊着,一杯接一杯给他敬酒。他一向喜欢独酌,偶尔与人同饮,对方须得是与他旗鼓相当的风雅妙人。奈何这俩表妹夫虽言语粗俗,却一唱一和,演双簧似的,亲戚们也在一旁起哄,乐得见他出乖露丑。那夜,他被灌到断片儿,次日醒转,头痛欲裂。他后悔万分,只觉浪费时间且斯文扫地,所以接下来几天,无论母亲如何劝,他都不肯再走亲戚,就连自家摆酒(那天也是母亲55岁生日),他也谎称有事,避出门去,估摸着席终人散了才施施然回到家,不料一开门,正撞见在客厅擦地的母亲。

    “怎么才回来?今天你忙就算了,明天小舅家请客,你还是去一趟,你弟明年考研,你给他指导一下!”

    “不行,明天没空!”

    “放假期间,就算再忙,一顿饭的时间总抽得出来吧?”

    父亲穿着珊瑚绒睡衣从卧室里出来,把话接了过去:“你不懂,傥傥写长篇需要心静,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烦他!”

    “去舅舅家吃饭怎么叫乱七八糟的事?明明是他自己性格太差,不合群,你看我三妹家女婿多优秀,又会挣钱又懂事……”

    “哼,那个小陈算什么优秀?满嘴跑火车,俗人一个!我们傥傥比他优秀一百倍,又是文学博士,又是大学老师,还是作家,他们哪家的孩子比得上?”

    趁父亲吸引了火力,他一溜烟跑上楼,隐约听见母亲还在抱怨:“高分低能,算什么优秀?三十岁的人了,内裤袜子都扔给我洗,还不是你惯的!只知道让他看书,其他事一概不管,打算让我伺候他一辈子吗?”

    过完春节,母亲从档案馆退了休,与刘傥朝夕相处,越发看不惯他的生活方式了。过去,她常会在家族群里转发一些“震惊体”养生文,故意@他出来,现在退了休,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与精力,她便摩拳擦掌,誓要改造他“不健康”的作息。她的办法是:每天7点叫他起床吃早餐——在她看来,这条一石二鸟之计,不但能让他三餐规律,还能倒逼他早睡。

    母亲采取新策略的第一天,他猝不及防,从床上被硬拖起来,摁到摆满丰盛早餐的饭桌前。整整一天,他头昏脑涨,焦虑沮丧,没有食欲,也毫无写作的动力。第二天临睡时,他反锁了卧室门,指望母亲知难而退,可到了早上,他还是被吵醒了,只听见“砰砰”的砸门声中夹杂着母亲的怒骂和父亲的劝阻。他把头埋进被子里,感到心像是被文火慢煎着,难受得哭了起来。

    这场风波后,他找父亲要来新房钥匙,说是想搬过去,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写。

    “这样也好,免得你妈……她是好心办坏事,她不懂作家一般都要夜深人静才有灵感,我年轻时写诗也这样。”

    他点点头,回避着父亲体贴的目光。他心里清楚,躲开母亲只是个借口,他真正想逃避的是父亲。尽管父亲想方设法“屏蔽”一切不利于他专心写作的外界因素,尽管他明白,无论自己的作品多么平庸,父亲都会赞不绝口,并动用自己的全部资源让它顺利出版,但奇怪的是,父亲表现得对他越信任、越宽容,他就越感到自己被逼上了绝路。

    5

    搬进新家半个月,令人分心的零碎杂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写作重又成了刘傥不得不面对的第一要务。

    起初,他用靠垫在卧室飘窗搭了一方工作空间,坐在这里望出去,风光尽收眼底:东边是澄碧的桃花湖、葱郁的兴龙山,西边是摩登大厦勾勒出的锯齿形天际线;到了晚上,近处的静谧暗夜凝成一块神秘深邃的墨玉,远处的都市霓虹则散作一汪剔透璀璨的光湖。

    窗外的美景能让他忽略时间的流逝,却仍然无法将他的创作推进半步。有天深夜,他对着空白的word文档呆坐了两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困倦了。忽然,窗外闪过一道钢蓝色的电光,随即是铙钹般响起的炸雷,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是冬去春来了,可他一个字也没写出来,甚至连写什么的头绪都没有。霎时,有个声音响彻脑海——“你终日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如何配得上这样优裕的生活?”

    “为什么配不上?我在写作!我在创造!”

    “自欺欺人!活了三十年,你创造出了什么?一本你自己都看不上的文字垃圾,一堆为发表而拼凑的毫无思想空玩概念的论文。承认吧,你之所以能享受现在的生活,不过是厚着脸皮接受供养罢了!”

    “三千食客可以接受孟尝君的供养,文艺复兴艺术家可以接受美第奇家族的供养,我凭什么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爸的供养?我能圆他的作家梦,更何况我们还有血缘关系!”

    “所以,你只是他的工具,还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工具,因为你根本不可能写出让你配得上'作家’这个称谓的不朽杰作,也无法为他带来他孜孜以求的荣耀。你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不如从这里跳下去!”

    一阵冷风挟着雨水打在脸上,他抬头一看,悬窗开着条缝,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打开过它。背心湿漉漉、凉飕飕的,用手一摸,贴身内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痉挛般伸手关紧悬窗,反锁住,把窗帘拉得一丝缝儿也不留,又将窗台上的靠垫都挪到床上,这才放下心来,安稳睡去。

    醒来时已近黄昏,他先磨蹭了一会儿,去厨房泡了盒方便面,呆望着夕阳橘色的暖光,一根根吸完面条,然后回到卧室,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这段时间,他总是功利地翻阅各类经典着作,试图从中汲取营养、获得灵感)。直到实在挨不过内心的焦虑和愧疚感,他才用靠垫在床上搭了个“窝”,坐进里面,准备同往常一样,开始西西弗斯式的苦役。打开半夜匆匆合上的电脑,登录系统,映入眼帘的仍是word页面,奇怪的是,上面竟然挤着一堆字,密密麻麻,中间没有标点符号,也没有空格。他定睛一看内容,竟是昨夜脑中掠过的自诘与自辩,只是句里行间夹杂着许多错别字。仔细回想起来,他的手指似乎敲击过键盘,但这记忆并不确切。

    “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这念头倏尔冒出脑海。一扇暗门敞开了,露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甬道,他不清楚它是否通向出口,但沿着它往前走,总比一直困在洞穴中好些——既然清醒使他裹足不前,倒不如将理性麻痹,释放出最原始的写作冲动,说不定,他还能从无意识写下的大堆文字中淘得些许金沙呢!

    几经试验,他找到了最有效的方法:先空腹饮下五六听德国进口的烈性艾尔,等到血液循环加速,感官变得敏锐,就用最大音量播放摇滚乐,跟着歌手一起撕心裂肺地号叫。逼近极限的强烈刺激,会诱使他进入“ecstasy”。连续几个小时,他半闭着眼,在键盘上恣意敲打,然后力竭睡去。第二天醒来,他再细读一遍昨晚的即兴之作,改正错字,加上标点,分段分节,用日期作为文档名,保存在专门的文件夹中。

    到了春末夏初,他已积攒了六十多篇这样的文档,每篇都充斥着破碎的残段,篇与篇之间毫无关联。假如他是诗人,这种方法也许可以帮助他找到新奇的意象。可他的目标是写长篇小说,而这些跳跃的、怪异的词句,即便是作为意识流小说的片段,也远远谈不上合格。

    为了这点“成果”,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每夜一两个小时的亢奋,带来的是十几个小时的萎靡。宿醉的干渴、眩晕,胃部的痉挛与喉咙撕裂般的疼痛,磨盘般一圈又一圈碾着他。他的胃口变差,吃的也是些没营养的食物,皮肤和肌肉垮下来,看着像老了十几岁。

    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毁掉,但他没别的路可走,只能在这条黑暗泥泞的甬道中继续摸索着爬行。

    6

    刘傥刚走到门口,敲门声便戛然而止,他凑近猫眼,只看见一顶灰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谁?”他试探着问。

    “请问是刘先生吗?您的快递,同城当日达,麻烦开下门,谢谢!”一个男人扯着喉咙,在门外瓮声瓮气地喊。

    “为什么不放丰巢?”

    “寄方备注过,要您亲自签收!”

    “那你干吗这么晚才送来?”

    “对不起,今天第一次跑这个片区,路不熟,这是最后一件了,送不完要扣工资的,求求您了老板!”

    他见过一些社会新闻,歹徒伪装成快递小哥,闯入独居女人家劫财劫色。他不是女人,可毕竟是深夜,他又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晕乎乎的。他心下不安,便从茶几上摸了柄小水果刀,捏在手中,连手一起揣进睡袍衣兜,然后小心翼翼,把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的男人矮而瘦,四五十的年纪,皮肤黝黑,面相老实,眼小而眼窝深陷,周围有圈细碎的皱纹。他手里确实拿着封快递。

    “算了,给我吧!”

    他把门开大了些,好让对方把东西递进来。然而,接过信封的一刹那,他无意中瞥见了对方的右手。那手竟是残缺的,无名指和小指都只剩短短一截。他心头不禁涌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怪异感,正欲关门,快递员却用缺损的手扒住门缝,叫道:“等等!”

    他深吸了口气,下意识攥紧了刀。

    “老板,寄方备注过,要你看看里面的东西,写一份回执给他,回寄的费用对方已经付过了。”

    谁会提这种古怪要求?前女友吗?他将信封拿近眼前细看,寄件人写着“杨先生”,发件地址是他母校。难道哪位师友出版了新着?系里确实有个姓杨的师弟,但和他不是同门,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况且,他搬新家没告诉过任何人,对方又如何知道这个地址?他掏出手机,想拨过去问个究竟,一看屏幕,已经快11点了。

    “这么晚打电话,会不会不太礼貌?”他暗自忖度,一个声音却立刻反驳:“哼,那又如何?是这姓杨的先招惹的!”

    他赌气似的拨过去,那头却是关机。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窝火感,正想顺手将这个来路不明、又厚又重的邮件扔进垃圾桶,一抬头,却看到等在门外的残疾快递员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叹了口气,悄悄松开刀,把右手拿出衣兜,撕开文件袋,伸进去一摸,里面不是书,而是厚厚一沓散碎的纸张,材质、大小、厚薄不同,有些还皱巴巴的像废纸一样。他深感意外,掏出几张看,竟然真是废纸:被拆散的烟盒、超市购物的小票、从不同笔记本上撕下的纸页。纸张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字丑而潦草,处处是涂改痕迹,乍一看,根本认不出写的什么。

    “神经病啊?”他嘀咕着,再拨过去,还是关机。

    “师傅,你取件时见过这人没?多大岁数?长啥样?”

    “不知道,网点派的单,我只负责送。”

    “好吧,等我一分钟。”

    他回卧室扯了张便笺纸,签好名交给快递员。快递员接过来看了一眼,有些为难地说:“不行啊老板,寄件人备注过,要你仔细看里面的资料,把评语写在回执上。”

    “何必这么死板,你不想早点回去休息吗?”

    “当然想,但寄件人备注过——”

    “行,别说了,我写,你慢慢等吧!”刘傥无奈,只感到可气又可笑:天底下怎会有如此迂腐执拗之人?怪不得只能靠卖苦力吃饭!想到这里,他仔细打量了快递员一眼,蓦然发现,对方洗得褪色的工作服上盐圈套盐圈,不知被汗水浸透过多少遍,嘴唇也干得直冒血珠。他不觉起了恻隐之心,敞开房门道:“师傅,进来喝杯水吧!”

    “谢谢老板,我不渴!”快递员拒绝了,却又伸出舌头,在干裂的唇上飞快舔了一圈。刘傥看得心酸。家里没有小瓶装的矿泉水,也没有一次性纸杯,他索性打开冰箱,拿出一听艾尔递过去。

    “呀,老板,这么高级的东西,不行!”

    “啤酒而已,不值钱!”刘傥拉开环扣,把那罐艾尔硬塞进快递员手里,自己也打开一听,示范般喝了起来。快递员道过谢,啜了一口“嘶嘶”溢出的泡沫,便仰起头,喉结急速地上下滚动着。解完渴,他将空罐塞进挎包,掏出张旧报纸垫到屁股下,在楼梯间席地而坐,又从包里摸出本书。就在这时,外面的声控灯暗了,他变换姿势,挪近门口,借着门缝透出的光,认真读起书来。

    此刻,刘傥几乎忘记了那封恶作剧般的快递,也不想再去深究姓杨的神秘人是谁。他的好奇心已转移到了这位“当代匡衡”身上。如果以此为原型,切入“底层书写”,或许能冲破自己作品固有的套路——他必须把这个送上门的“素材库”留下来!于是,他热情招呼道:“师傅,外面黑,你进来看吧!”

    “没事,我看得见。”

    “我家开了新风系统,门不能一直敞着。”

    “对不起啊老板……”快递员连忙收拾了书和报纸,闪身进屋,用右手仅剩的三个指头轻轻将门带上,停在玄关踟蹰不前。

    “进来坐呀,我家比你鞋底脏多了!”

    刘傥这么说,并不仅仅是在自嘲。刚搬进来时,他隔三岔五会叫钟点工来打扫一次,可随着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他越来越讨厌外界的打扰,减少了找钟点工的频率,发现还能凑合着过,索性就不找了。他自己也不会搞卫生,最多只把垃圾(主要是方便食品包装、外卖盒和空易拉罐)朝网购艾尔的大纸箱(每周都会新增七八个)里随便一塞,等箱子装满,或残羹剩菜散发出酸臭,再搬到楼下扔掉。有次他出门丢垃圾,在电梯里碰上个时髦美女(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他忍不住瞟了两眼,对方却皱眉捂鼻,警惕地后退,直退到背部紧贴厢壁,恨不能穿墙而逃。就在这一瞬间,他从镜面般光滑的电梯壁窥见了自己的模样:头发油腻、衣衫邋遢,气味想必也很难闻,他顿时恍然大悟——以前在电梯里遇到满身灰泥和劣质白酒味的装修工人时,自己也是这样避之不及的。

    快递员小心翼翼地进了客厅,犹豫地看了看沙发,便转身朝餐厅走去。他在餐椅上落座后,从包里拿出书,继续读起来。

    “什么书这么好看?”刘傥喷着酒气凑近去,伸手翻书的封面,快递员有些不好意思,把书往怀里略收了收。

    “哟,《理想国》,都说快递师傅中藏龙卧虎,今天我算见识了!你以前读过大学吗?”

    “大学?哪有机会上呀,我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最早是在工地下力气,也在流水线干过,伤了手之后做不了重活,当过一段时间保洁,但是工资太低了,这几年跑快递,稍微挣得多点。”

    “那你怎么想起看这种书呢?我布置给研究生阅读,他们很多也不肯看,还不如你呢!”

    “啊,您是大学教授?这么年轻就带研究生,太厉害了!我家女儿今年高二,读书挺认真的,以后应该也能上大学,儿子就不行,马上要考初中了,光知道打游戏,愁死我了,每次回去说他,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当回事,都怪爷爷奶奶给惯坏了!唉,我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不希望他再受那些苦……教授,不瞒您说,这些书我也看不太懂,之前在市图书馆干保洁,看到别人借书,我也跟着借,不知该借啥,就按照他们的好书推荐榜一本本来,馆里上班的人都很吃惊,夸我爱学习,好像对我高看一眼了,这种感觉非常好,我慢慢也就养成了看书的习惯……这本书据说名气很大,不过说实话,我很不喜欢!”

    “为什么?”刘傥又递去一罐艾尔。

    快递员正说到兴头上,他自然而然地接过酒,打开喝了几口,紫黑的脸颊泛起了一层猪肝色,语调也变得分外激动:“这书把人分了三六九等,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比别人高贵一样,这怎么能叫'理想国’呢?真正的理想国,不该是人人平等吗?”

    “哈哈,师傅,你完全理解偏了,你知道这本书的历史背景和问题指向吗?”

    快递员被问得一愣,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像是挨了老师一个爆栗的小学生:“我本来就看不懂,随口乱说,说得不对,教授多多包涵……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不瞎扯淡耽误您正事了,您赶紧把回执写完,早点休息!”

    刘傥有些后悔,要想收集素材,就得让对方掏心窝子,自己又是酒又是夸,好不容易哄得快递员打开话匣,结果一句居高临下的说教,立刻把人家打击得不敢开口了。他略加思索,决定改变策略,再将快递员留久一些。

    “我马上就写,但要辛苦你等我一会儿了!”

    “行,大概多久呢?”

    刘傥没有明确回答,而是去卧室找了一百块,塞到快递员手里——他惯用这种方式换取自己所需的便利。譬如说,家里太脏太臭,来干活的钟点工有时忍不住抱怨,他就是这样用钞票去堵她们嘴的。

    “教授,这个绝对不行!”快递员正色道,“我们公司规定,不能私自收取客人任何费用!”

    “拿着吧,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写完呢!”

    “没事,我等您!”

    “我写一夜你就等一夜?回家晚了你老婆不骂?”

    “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我一个人在这边,反正回家也是看书,这里有酒喝有空调吹,比我那烂窝棚强多了!”

    两人你推我挡,拉扯了好一会儿,这张钞票终于还是回到了刘傥的衣兜。“有点意思!”刘傥心想。他将笔记本搬到餐桌上,正对着读书的快递员坐下,灵感止不住地往外涌,仿佛热腾腾的血液喷出被割断的动脉。

    7

    小说主人公是一个生于穷乡僻壤的大老粗(名字须符合其身份与个性),性格直率,认死理,从小成绩好却没条件读书,怀揣文学梦却没什么文学天赋,长大后外出打工谋生,辗转于各个城市,干的全是异常辛苦、危险的体力活,并因此受伤致残(具体细节可同快递员深聊)。此人不找对象不成家,只为省出时间看书、写作。他争分夺秒地阅读图书馆借来的大部头(只是硬啃,不求甚解,甚至会有许多望文生义的错误解读),在随手抓来的废纸上写诗,诗的内容或是哀叹命运不公,或为抒发雄心壮志。某日,此人送快递时意外结识一位热心肠的中文系教授兼文学评论家,便将自己写在废纸上的拙劣诗歌拿给教授看(他因无知而自视甚高,对文化人却又有种莫名的崇拜乃至于敬畏),渴望获得赏识和发表的机会。教授不忍说出实话伤害他,他却将教授客气的敷衍当了真,一心渴望资源丰富的教授能帮助自己一夜成名。当然,这个偏执的角色会因其滑稽又可悲的认识错位而处处碰壁,终致梦碎(此处可再采访一些底层人群,了解他们的困苦和心境,安到主人公身上)。他会自杀(甚至拉着无辜的教授同归于尽),沉重的结局,如明镜般折射出这“吃人”社会的无情与荒谬。

    刘傥噼里啪啦,一口气敲下这段故事梗概。他甩了甩酸痛的手指,有种近乎虚脱的兴奋感,似乎刚从深不可测的潭底挣扎着浮出水面。

    按道理说,他没有穷困潦倒、卑微求生的体验,就不该去碰自己不熟悉的题材。更何况,小人物“作家梦”的幻灭悲剧,在这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也有些过时。所以,他决定选择“教授”这个他能驾驭的人物作为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者,不但可以巧妙回避对底层生活的扎实细节描摹,还能让这个早已被写滥的“马丁·伊甸”式故事显出一丝新意。

    刘傥的目光越过电脑屏幕,偷偷瞟向快递员,只见他仍然低垂着头,以一种小学生常用的双肘平放桌面的姿势将书环抱于中,双手握着两个书角,残指习惯性地藏于书下。对方并未发现自己在偷偷观察他,更不知道自己已将他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小说角色,想及此处,刘傥不由得沾沾自喜,仿佛拥有了主宰别人命运的权力。

    他当然清楚,面前这个快递员并不喜欢文学,在这一领域也没有丝毫抱负,但那又如何?虚构的角色,正如巴尔扎克所说,是“结合几个性质相同的性格特点糅成的典型人物”。为了塑造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他必须结合另一个原型。他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大脑进入一种高度活跃的状态,无数画面、情节争先恐后地上演,分不清是想象还是回忆。

    那个男孩(店老板称呼他为“阿松”),是他大学期间在一家串串香店里吃饭时遇到的杂工,可惜当时他没想过要写这篇小说,也就没刻意同此人交往。这是他一贯的处世方式:对于和自己不在同一层次的人,他打心眼里是不屑的,只不过为了显出自己素质高,才装出一副客气的态度。母亲常骂他眼睛长在头顶上,清高得过分,父亲却满口“文人风骨”“狷狂傲气”,引经据典为他的行为辩护。

    那家串串香店藏在母校门外美食街的深处,据说是十几年的老字号,招牌上的金色颜料都快掉光了。店是典型的“苍蝇馆子”,门脸极小,内部宽敞,像个窄口阔肚的大缸。店里装修极差,卫生可疑,味道却出了名的好,甚至会有老饕驱车几十公里,专程来吃。大堂里挤挤挨挨摆了三四十张桌子,可到了饭点儿,依然供不应求,周末晚上,店外经常排着长队。

    刘傥第一次来这家店吃饭,是为了庆祝“笋尖社”的成立。他刚进校时,“少年作家”的声名就在系里传开了。渐渐地,他身边聚集起了一些同好,大家常聚在一起清谈论道,开开读书会,看看小众文艺片,倒也自得其乐。不知是谁提议干脆成立一个文学社(学校虽然有文学社,但他们都对这类官方组织嗤之以鼻),大家纷纷赞同,一致推举刘傥做了社长。

    社团成立当晚,他宴请几个核心成员,有人推荐了这家店。酒过三巡,大家兴致高涨,便七嘴八舌让刘傥给社团起个好名字。

    “社长,校文学社那啥破名字啊,'向阳花’,土里吧唧的,听着像扭秧歌的,咱们可得起个风雅的名字碾压它!”

    “哈哈,诸位有所不知,向阳花也就是向日葵,这种植物本身并不土,早在古希腊,神话里就有女神克莱蒂因苦恋太阳神阿波罗而化为向日葵的传说,英国浪漫派诗人威廉·布莱克也写过一首Ah, Sunflower,主要问题在于上世纪60年代农民公社那首歌,拉低了这个词的层次。”

    “哇,社长果然渊博!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古诗里面常用这个意象,'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

    “非也,向日葵直到明朝才传入中国,古诗中的'葵’,指的是葵菜,你说错了,罚酒三杯!”

    “哈哈,社长简直活辞典啊,佩服佩服!”

    酒过三巡,大家埋头吃菜,就在这时,刘傥从锅里捞起一根尖细白嫩、美人手指一般的水竹笋,突然一拍桌子,喊:“有了!就叫'笋尖社’如何?”

    众人停杯投箸,都听刘傥解释。

    “咱们这桌刚好七人,我素来仰慕'竹林七贤’的风度,但以竹自居,未免有攀比古人之意,吾辈年纪尚轻,恰如小笋才露尖尖角,有着无限可能,又可显出'竞将头角向青云’的锐气,各位意下如何?”

    “古有'竹林七贤’,今有破土笋尖,妙哉!”

    六人纷纷鼓掌,又乱哄哄喝了几轮酒,刘傥便提议:“空喝无趣,不如赋诗言志,以行酒令,诸位意下如何?”

    众皆称妙,请刘傥定规则,刘傥便叫服务员去收银台拿一张白纸,撕成七份,分别写上“梅兰竹菊松荷柳”七字,团成小球,令每人按顺序抽签,抽到某个意象,便须用含有该意象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刘傥带头,第一个抽到了“兰”,便赋了李白的《古风·孤兰生幽园》。他引这首诗,其实暗暗使了个坏,将自己喻为“幽园”中的“孤兰”,用“众草共芜没”来讽刺这群不学无术的马屁精(矛盾的是,他分明瞧不起他们,却又享受被他们拍马屁的感觉),谁知同桌六人也都将自我代入了“孤兰”,认为那些不理解他们的俗人才是“众草”,孤芳自赏,一脸陶醉,反让刘傥倍感无趣。

    接下来几位分别抽到了“梅”“柳”“荷”“菊”,赋的诗虽然中规中矩,也还算过关。轮到“松”时,那位仁兄基础太差,磕磕巴巴半分钟,愣是一句也想不出来。众人倒数至零,起哄要罚酒三杯,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那声音无比怪异,混合着粗嘎和细弱,是变声期男孩的公鸭嗓所发出的紧张得几乎断了气的发抖的颤音。一桌人齐刷刷转头,寻找它的来源。离他们最近的,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肘戴袖套,身系围裙,正在收拾他们旁边刚吃完的一桌。男孩身材瘦小,一副营养不良的腰长腿短体型,却如猴子般手脚麻利。只见他把骨碟、料碗里的残渣剩菜倒回锅底,摞起脏碗碟,码齐筷子和竹签,一股脑儿装进红色塑料桶,用浸透了洗洁精的湿抹布打着圈儿擦净桌面,再换干抹布来擦。干活时,他一直背对着这边。大堂里闹哄哄的,刘傥不能确定是不是他在赋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胃摄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哎,服务员!”刘傥终于忍不住。

    背诗的声音戛然而止,男孩转过头,手上擦桌子的动作却丝毫未停。他长着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丑脸:散疏稀眉,肿泡小眼,龅牙厚唇,唇边一圈从未剃过的细胡须,满额满腮都是爆脓的青春痘,更显邋遢。刘傥这才想起,他们一行落座后,正是这个男孩给他们端来锅底、点燃煤气的,而当他们开始聊文学后,他似乎往这片区域跑得特别勤,抓阄用的白纸也是他去取的。只是先前刘傥没拿正眼看过店里的服务员,也就压根没有注意到他。

    “是你在背诗?”刘傥饶有兴趣地问。

    男孩羞怯地点点头,众人便爆出一顿大笑,嘲弄那位抽到“松”的仁兄:“哈哈,你看你,还不如人家一个服务员,该回炉重造了!”

    男孩听了这话,抬眼看了看刘傥,眼神满含期待,似乎在等他肯定自己,然而刘傥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权威的、高高在上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是世胄,不是世胃,那个字读zhòu,zh——ou——zhou,四声!麻烦你再去给我们拿箱酒来,谢谢!”

    8

    快递员花了差不多十分钟,总算啃完了一页书,他长嘘一口气,抬起头想活动下脖子,恰好碰上刘傥观察他的目光,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后,他迟疑着问:“教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您这是在写回执吗?”

    刘傥笑笑:“嗯,电脑打字比较快!”

    “我想不通,您都没看这些材料,怎么写得了评语呢?”快递员冷冷一笑,他放下书,起身走到茶几边,将零散在外的几张废纸码整齐,连同鼓囊囊的快递袋一起拿到刘傥面前。

    刘傥顺手摸起张笔记本纸,用余光瞟了瞟,随口抱怨了一句字太乱认不出,就将它扔到一旁——现在他没心情管别的事,只想抓紧时间记录下头脑中浮现的那些片段。

    “教授,我帮您一起认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快递员用残指拈起那张纸,目光如刀,逼视着他。如果刘傥不是喝了那么多酒,如果他不是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小说,那么他一定能察觉到,这个反客为主的快递员有些不对劲了。

    “行,你来吧!”刘傥随口应付道,手仍在键盘上敲打不停。

    “这些废纸上都是诗,看样子,诗人的处境应该非常困窘……教授,您仔细想想,谁会在艰难、漂泊的生涯中坚持写诗呢?又有谁会将自己字字泣血的诗稿积攒下来,献宝一样献给您,并请求您给出评价呢?”

    “不会是阿松吧?不,不可能是他!”刘傥刚写到阿松赋诗那里,与其说是回答快递员的问题,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阿松?是您的朋友吗?”

    “算不上朋友吧,只是我们校门外串串香店的一个杂工,我去吃饭时碰到的,这小孩特别喜欢诗歌,很崇拜我,有段时间简直是缠上我了,我一去吃饭就找我聊文学,把自己写的诗拿给我看,还眼巴巴地想加入我们'笋尖社’。”

    “串串香店的杂工,还是个小孩?真不容易啊,那种活儿我也干过,特别辛苦,从早上9点一直忙到晚上12点,中间没有一刻停歇。没客人的时候,我们就在后厨洗菜、切菜、用竹签子穿菜,来了客人又得跑前跑后服务,客人吃完还要数签子、收拾桌子,一个月就挣点糊口钱,这些苦,像您这样从小锦衣玉食的大教授,当然是没办法理解的。”

    “那小孩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不过你们不懂,我们读书也苦啊,像他那个岁数时,我正好上高中,天天起早贪黑,每次考试都竞争得你死我活!包括现在,你别看大学老师是铁饭碗,其实考核压力大得很,我业余时间还要写作……手里现在就写着一篇小说呢,为了它,我简直是拿命在换!”

    “为什么?难道您不写这篇小说就会饿死?”

    “当然不是!我们追求的是另一种精神境界,你没体验过,和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那我想,这个阿松应该也和您一样,在追求另一种精神境界。”

    “不一样,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你想想,写古诗不懂音韵和对仗,写现代诗不懂意象,能写出个什么玩意儿来?更要命的是,他书看得太少,文化层次太低,缺乏鉴赏水平,明明写得稀烂,又看不出烂在哪里,给他讲理论,他也听不懂,还自比为左思,总觉得怀才不遇、社会不公!”

    “他的诗真的很烂吗?您好歹看一眼再评价!”快递员忽然站起身,将手里的诗稿直送到刘傥面前。

    “早和你说过了,这些诗不是他寄的!而且不管谁寄的,都是垃圾!”

    “您凭什么这么肯定?”

    “用脚指头想想都能明白,现在网络媒体那么发达,到处都是机会,只要是金子,不愁不会发光,连范雨素都能走红,这姓杨的如果真写得好,还用得着这样吗?”

    “那您怎么知道不是阿松寄的?”

    “因为他早就死了!”

    “死了?”快递员脸色一变。“怎么死的?”

    “自杀。”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过我觉得,像他那种愤世嫉俗、心比天高的性格,生活过得不好,青春期又容易冲动,自杀很正常啊!”

    “你确定他死了?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

    “早记不清了……你又不认识他,这么关心他干吗?”

    快递员突然笑了起来,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那笑便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的一声声闷雷。刘傥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偷偷将手伸进衣兜,死死攥住那把水果刀。不,这个快递员不可能是阿松,他的容貌和阿松完全不同,年龄也大太多。更何况阿松早就死了,菜刀割喉,血喷得满墙满地都是,他正打算用这个恐怖的场景作为小说结局……这一幕是自己亲眼见到的吗?没有,也不是从哪里听说的,可是,为什么头脑中会留下这样清晰深刻的印象?既然不是阿松,莫非是他的父亲?收集了他的遗稿,装成送文件的快递员,上门帮儿子讨公道,自己却为了素材,傻乎乎把他迎进门来……不!阿松的酒鬼父亲他见过,瞎了一只眼,还是个罗锅子,大字不识,这辈子也没离开过那个山旮旯半步,哪有能力找到自己?难道是他的叔叔?舅舅?或者别的什么亲戚?他是怎么无声无息混进单元楼,直摸到自家门前的?看来小区的安保还有很大漏洞,如果能全身而退,明天必须找物业反映这个问题……

    就在刘傥胡思乱想之际,快递员已经一步步逼到他眼前。或许是两人的脸离得太近,或许是酒意上涌,刘傥感到这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在视线中逐渐变得模糊,他想推开对方,身体却如僵死一般。忽然,他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一种粗嘎和细弱的混合体:“刘社长,好久不见!”

    9

    远远地,他听到了缥缈的杂音,仿佛从天边滚来的一团乱云。离近之后,它们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分开、厘清,变得越来越真切。机器的嗡嗡声,进出的脚步声,还有更多的嘈杂的人声:女人的啜泣和埋怨,男人的辩解和叹息。忽然,那个不停抱怨“你就不该让他独自出去住”的女人大喊一声:“眼皮动了,醒了!”他才意识到,其实声音一直在这里,是他自己从虚空的远处飘了过来。

    他睁开眼,面前是父母的脸,表情太愁苦、离他瞳孔又太近,因而显得有些扭曲和陌生。白色的天花板、墙壁、床单和被套,床边高高的吊瓶架,这一切让他明白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的舌头紧粘住上颚,嗓子眼儿像塞了团砂纸似的。他努力想吞点口水润润喉咙,却忍不住呕吐

    起来。

    母亲条件反射似的捞起他的头,将另一只手伸在他嘴边接。父亲则弯腰去病床下找痰盂。他一整天光是喝酒,饭也没吃,除了一小口黄绿、黏稠、沾满白沫的液体,就再吐不出什么了。一股钻心的苦味从舌尖蔓延到嗓子里,又激起一阵痛苦的干呕。

    “阿松呢?”这是刘傥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没人能听懂。他的身体还很虚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解释清楚,那是一个曾被他挫伤过自尊心的男孩,十几年后伪装成快递员来复仇。

    父亲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抓住他还插着针头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傥傥,爸爸从来没逼过你,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次轮到刘傥莫名其妙了,他分明是被上门报仇的阿松打进医院的啊!现在想起,他仍然心有余悸:那个又矮又瘦的家伙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揪住他衣领,把他像小鸡一样,从椅子上整个儿拎了起来。

    “我当年为什么那么蠢?被你们牵着鼻子走,一心一意去追求'纯文学’,去探索技巧,仿佛那是高人一等的东西!你们的眼界那么狭隘,偏偏又掌握着话语权,扭曲事实、颠倒黑白,对真正重要的东西避而不谈,大肆推崇那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我受到蛊惑,陷入这个无底洞,一字一句熬出这么多诗,连累我家人吃苦受穷,最后还被你贬成垃圾……好,既然我的人生已经被毁了,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凶手,就给我陪葬吧!”阿松一抬手,猛地将他甩在地面,他的额角磕在坚硬的大理石上,神经被酒精麻痹了,感觉不到疼,但一阵比一阵猛烈的眩晕袭来,后面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然而,刘傥从父亲那里获知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半夜12点,父亲的微信接连不断收到消息,打开一看,全是他发来的文档。父亲纳闷,拨视频过去,只见整个屏幕都是他酒醉哭泣的脸。突然一声轰响,手机剧烈晃动了一下,接着摄像头的画面便定格在明晃晃的吊灯上。父亲拼命叫他,却得不到回应。父母立刻驱车赶来,将倒地不省人事、手里还死攥着一把刀的他送进了医院。至于他所说的“阿松”,父亲让物业查过监控了,当晚没有任何人进过楼。摄像头显示,确实有个体貌特征同他描绘的差不多的快递员,搬了两只沉重的大纸箱(他网购的艾尔)来他家,可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而且此人从进楼到离开,不超过五分钟。

    “傥傥,不要胡思乱想,你最大的问题还是写得太投入,把小说里的人物当了真,不过这也正常,优秀的作家都容易深陷角色,当年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自杀的时候,也亲身感受到了吃砒霜的痛苦……爸爸看到你发来的大纲了,构思得真不错,出版后一定叫好又叫座,到时候爸爸和陈总说一下,看怎么给你运作个奖,这段时间你先养好身体,不要急,慢慢写,等身体养好以后,需要去外面采风找素材,和爸爸说,爸爸帮你安排!”

    10

    在家养病期间,刘傥努力不去想小说的事,他连电脑都不碰,每天只是吃、睡、锻炼,漫无目的地看闲书。母亲态度大变,处处顺着他,他也自觉调整作息,整个人红润了不少,家庭关系也和谐了许多。

    只不过,在这些平静的日子里,关于阿松的记忆残片时不时就会钻出一块,就像是打碎过一只玻璃杯,明明已经把地板扫干净了,却还是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尖锐的碎俺。死而复生后,他的心变柔软了,对阿松渐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聂赫留朵夫对玛丝洛娃的噬心的内疚:他想起,那孩子为了讨好他,经常故意少数他们的签子,后来被老板发现,骂得狗血淋头,还扣了半个月的工资。他想不通阿松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不过是十块二十块,这点小钱掉在地上,自己都懒得伸手去捡的呀!他又想起,大一寒假,他们“笋尖社”为了社会实践加分,去阿松老家搞了个“文学支教”。那是一个名叫王家沟的小村,离市区两百多公里,他们一行人两辆车,在泥坑遍布的山路上颠簸了一整天,车底盘擦得伤痕累累,人也吐得七荤八素。回家过年的阿松早就等在村口,双眼放光,见人就介绍“我读大学的朋友来了”。当晚,他们留宿在条件最好的村主任家,阿松拎来自家打鸣的大公鸡,在主任家的后院宰杀了,用柴火灶炖了一大锅。村里唯一的小学早已放假,担心那场名为“我们时代的诗和远方”的讲座没人听,阿松连夜走遍全村,挨家挨户敲门,央告孩子们第二天去教室集合,还花钱给他们买了糖果。看到阿松一本正经忙上忙下的样子,刘傥不禁感到可笑——何必呢?所谓“支教”,原本只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走马观花、猎奇采风,拍些山区小孩的纯真笑容,再用自己引以为傲的文笔编一份煽情的报告,交去校团委评奖评优罢了。

    阿松到底有没有自杀呢?刘傥也说不清。有段日子,他们没去那家店吃饭,再去阿松就已经不在了。他没当回事,也没向老板打听过阿松的下落。刚好那段时间,刘傥在网上瞟到一篇关于落魄诗人割喉自杀的报道,不知怎的联想到了某幅惨烈画面:阿松的动作并不熟练,那只公鸡又特别雄壮,被菜刀割开脖子后竟腾空而起,踢翻了装血的土陶海碗,把血洒得满地都是……或许从那时起,他便张冠李戴,形成了阿松割喉自杀的印象。现在,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有必要再去一趟王家沟,不光是为了收集小说素材,也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拔出嵌入脚掌的玻璃暗:如果阿松还活着,他会当面道歉-一是自己毁了他的人生,假如当初狠心说出实话,早些让阿松放弃不切实际的诗人梦,这孩子就不会陷入求而不得的茫茫痛苦;如果阿松早已死了,他也要去坟前敬上一杯酒、一炷香,愿那个孤苦的灵魂得到安息。

    11

    他挑了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背着相机和笔记本电脑,往王家沟驶去。进山的路是新修的,截弯取直,平整如镜,开起来并不费力。刘傥摇下车窗,一边吹着清新的山风,一边欣赏着路边

    金色的稻浪和满山的硕果,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预计的五个小时,还没用到一半。

    双车道的水泥路直通到每户人家门前,他循着记忆,在村里兜了两三圈,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间近乎坍塌的烂窝棚。阿松家的位置上矗立着一幢崭新的两层小楼,夕卜墙贴了花瓷砖,水泥院坝里还停着辆面包车。大门锁着,刘傥转到隔壁,见有个老太婆坐在堂屋门前的阳光下纳鞋底,便径直把车开到她面前。

    “阿婆,我请问一下??????”他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婆便反问道:“你是找杨贵松的吧?”刘傥还没回答,老太婆又嘀咕道:“一般都是找他的,你等一下,我让幺儿给他打个电话。”

    等待的时间里,刘傥来了灵感,翻开笔记本电脑,记录一路的风景见闻,正写得入神,忽听一个洪亮的男声高喊:“老师好!”抬头一看,一张年轻男人的脸正凑在车窗边,形状方而阔,胡子刮得很干净,五官隐约能看出阿松的痕迹。他匆忙合上电脑,背着相机下了车。男人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摇动着,他偷瞟一眼,只见对方十指齐全。

    “老师好,请问您是哪家媒体的?”

    “你不记得我了?”刘傥很吃惊。

    “对不起啊老师,来这边采访的媒体太多了,我这榆木脑袋容易忘事,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男人拍了拍额头,咧开嘴笑了,这笑容仍和当年一样坦然而真诚,只是多了几分人情练达的圆滑。

    “我不是记者!”

    “啊,不好意思领导,您哪个单位来视察的?村里也不通知我一声,把您给怠慢了!”

    刘傥哭笑不得,来之前,他反复设想着自己应该如何道歉、忏悔,他甚至设想过,如果阿松不肯原谅他,甚至骂他打他,他又该怎样应对。可现实竟是,人家压根不认识他!

    啊松,你真不记得我是谁?“

    “好像有点眼熟……”阿松眉头皱在一起,下巴往左一偏,双眼骨碌碌转动,似乎正在浩瀚的记忆之海中苦苦打捞。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这是你最喜欢的诗,想起来了吗?”

    “啊,刘哥!”阿松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脸上露出孩童般惊喜的笑,“天哪,八百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啊!你还是一身文化人气质,怪不得我第一眼把你看成媒体的老师了……你在哪里高就呢?”

    “在大学,当老师。”

    “哇,刘教授!这个职业很适合你,你书看得那么多,口才又好……对了,你也是来调研的吗?我们这里现在是乡村振兴示范区,上个月我才接待过一批从北京来调研的教授呢!”

    刘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阿松便揽住他的肩,热情地说:“现在正好是饭点儿,你先坐我车,咱们去吃个午饭,然后我再带你参观生态果园和电商园区。你想吃什么?我们园区有专门接待的餐厅,装修漂亮,菜嘛中规中矩,如果你不讲究环境,我们就去吃点有特色的……哈,难得来一趟,还是去吃特色农家菜吧,包你不后悔!对了,我把老婆小孩也喊上,大家一起热闹点!”

    在阿松连珠炮般的轰击下,刘傥简直失去了思维能力,只能像个木偶一样,傻笑着任人摆布。直到阿松引他坐进包间,点了菜,斟好酒,同他对酌几杯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尴尬处境一一就像聂赫留朵夫突然发现,玛丝洛娃不但没有因为受到自己的伤害而堕落,反倒机缘巧合当了女皇,比自己过得好上百倍!

    菜陆续上了桌,都是罕见的山珍:油汪汪的金色土鸡汤炖出来的新鲜野生三塔菇,脆得无与伦比,上下牙轻轻一压就裂成丝缕,震颤顺着下颌骨一直传递,最后化为耳膜上的“沙沙”声,清溪里捞出的野生小石斑鱼,加上猪油和雪菜,旺火烧熟,汤汁充盈,细短的刺似乎融化在了嫩豆腐般的肉里,不用嚼便可直接吞'还有蜜汁烤山蛇、红烧野甲鱼……吃着美食,喝着美酒,刘傥似乎暂时忘却了心头的不快。不多时,阿松妻子也来了,带着一对双胞胎。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女人,粗胳膊粗腿,额上贴着两团太阳晒出的红晕,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两个男孩则跟两只小

    郁郁涧底松?小说新干线

    猴似的,大眼睛,细身材,长手长脚,见了生人也不怯,只是笑嘻嘻地盯着刘傥看。

    “山药,土豆,人家刘伯伯可是大学教授呢!你俩以后好好学习,争取去刘伯伯的大学读书!”

    “爸爸,上次和北京来的伯伯一起吃饭,你不是让我们去他们学校读书吗?”其中一个孩子问道,另一个孩子也附和。

    “小东西,别乱说!”阿松假装伸手要揍,却在碰到孩子之前停住了。他宠溺地揉了揉孩子的头发,然后冲刘傥笑了笑,说:“这俩小鬼,脑子特灵光,明年该上一年级了,我在县城买了房,到时候让他们去那边读书,如果他们想和城里娃娃一样学点特长,我也供得起……打拼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不用再吃我小时候那些苦了,当然,这么说也不是怪我爹妈,你想想,一个罗锅子一个药罐子,能把我和几个弟妹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挺感激他们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嘛!”

    阿松妻子不喝酒,说是还有工作要忙,一吃完饭,就先开车带娃回园区了。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俩,带着四五分醉意,寒暄之外,也渐渐往深里聊。

    “你为啥突然消失了?不瞒你说,我差点以为你自杀了!”刘傥借着酒劲问。

    “哈哈,你们文化人想太多了,我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自杀!上有老下有小,都离不开我呢!怪我小时候不懂事,没提前打个招呼,害你担心了!刘教授,这杯酒算我给你赔个不是!”

    阿松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说:“饭店那个活儿是我老乡推荐的,钱不多,但是包吃包住,当时我才十二三岁,个子又小,刚进城两眼一抹黑,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就很满足了。干了两年,我越来越觉得窝在那里没意思,倒不是因为太辛苦,我从来不怕吃苦,关键是学不到东西也赚不来钱,没前途,人往高处走嘛,我就往东部沿海跑,恰好那两年,电商物流刚刚兴起,工作机会多,只要舍得吃苦做事靠谱就能赚到钱,我先是送快递,慢慢攒了点老本,开始承包网点,前些年相亲结了婚,我老婆你见过了,人很勤快,也不娇气,舍得吃苦,和我一条心,我们孩子生了就放在老家,两口子一起在外面干,一年差不多能挣小几十万。”

    “比我工资还高啊!看来这书真是白读了……”刘傥自嘲地苦笑着。

    “刘教授,话可不能这么讲!读书是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好玩!小时候,别的孩子漫山遍野疯,我就喜欢坐那儿看书,不是说我比他们就高一等,大家不过是爱好不同,用不同的方式给自己找乐子罢了!相信你也一样,你看书,你写作,是因为做这些事能让自己快乐!家里穷买不起书,就连《新华字典》我也翻来覆去地看,每篇课文我都读得倒背如流,后来语文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送了我几本古诗词,我也跟着写诗玩,有空写几句,没空就拉倒,就跟王子猷雪夜访戴逵一样,不求结果,只图尽兴。我从没想过靠这事赚钱,真想赚钱,还是得瞅准社会需要什么,再进入这个行业踏踏实实地干,老天不会亏待你的!”

    “好吧……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以前我来支教,你一直劝那群小孩子好好听讲,将来一定要闯出这个穷山沟,按你刚才说的收入,在城里立足问题也不大,你为啥反而回来了呢?”

    “这也是机缘,前年春节,我回来给爹妈起新房子,村干部劝我说这几年扶贫政策好,机会多,村里一些早年出去的能人,甚至包括一些大学生,都陆续回来了。在外面漂着,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人小孩,再加上这一行现在竞争太激烈,大城市生活成本也高,做下去没个保障,我们夫妻俩一合计,干脆回老家来,和几个大学生一起搞了这个互联网+生态农业……刚开始的时候太难了,压力大到我满嘴燎泡,喝稀饭都痛得钻心,还好村里支持,到处去帮我要补贴要政策协调资源,慢慢做顺了,成了示范区,现在村里一百多号人都靠这个吃饭呢!你先前提到我最喜欢的那首诗,它的结尾’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以前我每次想起,就感到一种刻骨的悲哀,冯公那样才华横溢的人,这辈子就这么荒废T,真可惜啊!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回头看,就感到那时候的眼界格局太小了,老等着别人招,指望伯乐赏识你,然后一步登天,既然’英俊沉下僚’是’地势使之然’,那干吗不大家一起把土堆起来,让所有人都站到山顶?”

    “可是……你现在忙着发财,还有时间写诗吗?”刘傥虚弱地打出了最后一颗子弹——他的潜台词是:虽然你现在意气风发,但你放弃了爱好,这就是代价。

    “哈哈,刘教授不愧是高人,这问题问进我心坎里了!我一直觉得,看书写诗纯粹是为了自己快乐,哪晓得回来还派上用场了!几个大学生都夸我文案写得好,产品转化率特别高。另外,我业余时间也写点乡土诗歌、田园散文,有感而发,讲的都是我们农民身边事,在公众号、抖音之类的平台发一发,现在已经有七八万粉丝了,来约稿的杂志编辑、来采访的媒体老师多得很!记得以前你说过什么’诗言志歌永言’’诗缘情而绮靡’,我当时听不太懂,现在琢磨琢磨,确实有道理!总之,能取得今天的成绩,还要感谢你当年给我的熏陶呢,来,敬你三杯!”

    这三杯一下肚,刘傥只觉天旋地转。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金碧辉煌(豪华但土气)的酒店套房中,随身行李全都整齐地摆在床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弄明白,自己醉酒后,被阿松安排到了村里的招待所。他强撑着起身,去厕所吐了一回,喝了点水,捂住疼痛的胃部,蜷坐在床头,又感到头顶的水晶吊灯太亮,刺得眼睛难受。顺手关了灯,他发现天早已黑透,从窗口望出去,对面一栋办公楼灯火通明,透过一扇扇宽敞的窗户,隐约可以看到里面全是工蚁般忙碌的身影。其中有个很像是阿松,矮小但敏捷,在人群中穿梭着、指挥着,一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

    刘傥呆坐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抽搐般跳起,从包里拿出电脑,发狠把所有文档(包括那篇他和父亲都寄予了许多希望的小说梗概)都删掉了。他感到,自己的心也像眼前这个空白文件夹,唯一所剩的,是前所未有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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