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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萨的春天   本期作者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1957年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父母为中小学教师，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三、四十种，另有中外现当代诗歌、诗论集编著多种，其创作、诗学批评、诗歌翻译均产生广泛影响，“其不舍叩问、超凡诗艺与独特的美学气质，对当下诗歌写作深具启示意义”（第三届“李杜诗歌奖·成就奖”颁奖词，2018），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 崔燕方，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登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登封市朗诵协会会长。 朗 诵>>  在你的房间里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素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2018，1，18 在圣托里尼岛上有一棵树 在圣托里尼岛上 有一棵树 毎到傍晚都挤满了鸟 阿辛娜，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去看了这棵树 在圣托里尼这个火山岛上 好像只有一棵树 好像一到傍晚，满山的鸟 都会振翅飞向那里 好像那就是它们 唯一的教堂 我离开圣托里尼已有多日 而毎到傍晚 我仍能听到暮色中 那满树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知是欢愉啊 还是恐惧 阿辛娜，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去看了那棵树 2018，11，3 飞 行 像一只细长的蜻蜓 我的飞机在飞行 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 我的蜻蜓有五十双复眼 而在穿过巨大云团的一瞬 我的耳朵幸福地聋了 然后是罗马尼亚彩色的田野 像是他们的条形国旗 如果你是被递解的囚犯 你会看到他们仍在公路上追逐暴君 如果你是归来的爱明内斯库 你得为广场上的人们准备一首诗 但我只是一只蜻蜓 我振翅，观看，我要寻找的 无非是大地上一枝摇晃的 芳香而又带露的草茎 2019，5，11 夜访百草园 夜访百草园，这也是我童年的 魔幻世界 泥墙变成了带装饰的石灰围墙 开着南瓜花的菜畦仍在 鸣蝉的长吟仍在 碧绿的覆盆子仍在，皂荚树下 那只斑蝥仍在（我们小时候都叫它“放屁虫”） 它那“啪”的一声，也曾让我感到无限神奇 萤火虫仍在，荒草中的石井仍在—— 井口被封死，但那个从井沿上跳过的 小男孩的身影仍在 大人的喝斥声仍在，母亲唤吃晚饭的声音仍在 冬天的积雪仍在，乌鸦和麻雀都会飞来 夏日闪电的鞭打仍在 腊梅花的香气仍在 墙头那边陌生的声音仍在（如今它在唤着 谁的名字？） 远去的摇橹声仍在，门口的 乌蓬船仍在 少年闰土仍在，中年闰土仍在 祥林嫂仍在，阿Q仍在 赵家的狗仍在 铁屋子里的那一声呐喊仍在 这是夏末，静静地，我们探访着百草园 我们暗自欢欣，却又想流泪 好像我们是替先生回了一趟 他再也回不来了的故乡 故乡仍在，蟋蟀们仍在，这是夏末—— 在我们离去后它们就会唱起 它们最后的歌 2019，8，26，绍兴 看山的几种方式 ——在某景区 “看，像不像一叶风帆？” 像，真像。再转过一个山涧， 望向同一座孤峰， “看，像不像一支笔？” 没有人回应。我们默默地跟着导游， 好像我们都是些盲人， 在哀悼着一擎火炬。 2019，8，28 武汉女孩珊珊 武汉女孩珊珊，父母都感染了，哥哥也感染了。 母亲最终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 “你的做蛋糕面粉过期了，我拿走了，食品有保质期的。” “你一个人生活以后要买小包装的；东西要归类，免得不记得。” “用不了也是一种浪费。” “日子是要精打细算的过……” “别烦妈唠叨”（这是最后一次啦，网友注） 看了这张纸条，我一阵泪涌。我走下楼去。 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必要写诗了。 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 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油盐酱醋怎样一点一点省着用， 岳阳楼上的杜甫也不知道。 而要听到那天国里的叮嘱声，我们也缺一只孤儿的耳朵。 我们都已写得太多了。 把诗作为一种遗言，把爱一字字留下， 只有一位当妈的在她最后的时刻 才可以做到。 2020，3，8 码 头 ——给一位年轻诗人朋友 轻风，浪花。 你最好是一个人来到码头。 你也不用去想那些远去或归来的故事。 你只需像一只狗一样嗅闻。 你最好坐下来， 挨着那只铁锚， 并和它一起生锈。 2020，10，20 山茶花 ——给一位韩国诗人 在戴望舒的诗中， 在露易丝·格吕克的诗中， 在你晩年的诗中， 我都读到了山茶花， 或者称“红山茶”。 碗形的，多瓣的，在我少年的 山沟里、中年的阳台上， 我都从未认出这种“错误的花”。 我累了。我放平驾驶座位， 我只是想睡一会儿…… 它也许只在我们的死亡中绽放。 它是死亡自己的花。 它也许会悬挂在但丁的黑色峭壁上， 作为对一个过路诗人的 最娇艳的奖赏。 2021，4，3 武大郎的骨灰 阳谷县城外，化人坑边的熊熊烈焰。 潘金莲的假哭。王婆皱着的眉头。 被砒霜毒死的武大郎。 邻里乡亲们的一声声“可怜”。 一个孩子听到的无声窃笑。 乘人不注意，团头何九叔，也就是那个 曾收下西门庆银子的验尸官， 拨去明火，把两块焦黑的骨骸 偷偷掖在了衣襟下。 （在上一回让一个孩子气愤的人 在这一回变了！） 然后是挫骨扬灰，然后是 春天的满天飞絮。 多少年过去了，多少英雄好汉的故事也都忘了， 除了这个细节。那时我七岁， 忘了吃午饭，埋头看《水浒传》小人书。 而早春的阳光，从一棵大槐树上 到现在仍为那个孩子倾泻而下。 2021，4，7 阳台上的花园 ——给朵渔 一个曾在锁孔里与一个国家对视的诗人 现在每天走向阳台 照料本属于他妻子的那些花花草草 现在他似乎很少写作了 他的词就是月季，金银花，仙人掌 还有刚刚生出触须的 五月初的葡萄藤 我知道他会战胜锁孔里的那种敌意 却没想到 他得到了如此广大的祝福 而他的妻子边上茶边对我们夸着说： 现在每天都是他搬动着那些沉重的盆栽 把它们、也把他自己 移到那恩宠般的阳光里 2021，5，4 与此同时 与此同时，缅甸诗人Khet Thi 在刑讯室里被害 他还活着的器官被摘走 与此同时，我妻子新买来的一盆蝴蝶兰开了 在风中微微颤抖 与此同时 我上网看到最新消息 警方通报说“家属对调查结果无异议” 与此同时 我想写一首诗 我想好好写一首诗 不，我撕掉了一首诗！ 2021，5，12 李霞组稿感言 2020年2021年什么最重要什么最刻骨铭心，地球上的人都知道。收到王家新一组诗，没打开前，我想会不会有那首呢，看着看着她果然出现了，真的是她—— 《武汉女孩珊珊》 武汉女孩珊珊，父母都感染了，哥哥也感染了。 母亲最终还是走了，只留下一张纸条： “你的做蛋糕面粉过期了，我拿走了，食品有保质期的。” “你一个人生活以后要买小包装的；东西要归类，免得不记得。” “用不了也是一种浪费。” “日子是要精打细算的过……” “别烦妈唠叨”（这是最后一次啦，网友注） 看了这张纸条，我一阵泪涌。我走下楼去。 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必要写诗了。 词语重如山，我们拖不动。 这日子以后怎么过，油盐酱醋怎样一点一点省着用， 岳阳楼上的杜甫也不知道。 而要听到那天国里的叮嘱声，我们也缺一只孤儿的耳朵。 我们都已写得太多了。 把诗作为一种遗言，把爱一字字留下， 只有一位当妈的在她最后的时刻 才可以做到。 2020，3，8 除了仍感动，还差点流泪，我吃惊的是，王家新这位教授诗人，这位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性诗人，竟然写出了纯正的道的口语诗。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仍是中国目前泾渭分明的两大写作阵营，他们的几个代表人物曾经你死我活地斗争过。其实二者之间的区别主要是艺术表现方式的区别，表现方式是没有“阶级性与政治性”的，形式与工具谁都可以用。证据早就有，现在还有。民间写作与口语写作的代表性诗人于坚，现在已不承认自己是口语写作，曾经高举“拒绝隐喻”大旗的，一直在写着大量的隐喻诗。这些又在验证两句话：没有什么不可以另外，变化才是唯一不变的。 王家新近年的诗，有走向日常化个人化的趋势，当然这也是人性化人文化的的趋势。我看好这个趋势。 个人化，是我化，非我们化，非集团化，非流派化。 我的我们化，减少了我，或者失去了我；我们的我化，丰富了我，多样了我，当然就是丰富多样了艺术，即所谓独创或者创新。一切生命都应该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独立的品格，自由的灵魂，才是我，与我的。 诗歌个人写作的出现，才是诗歌繁荣的表现。唐代三大诗人，没有哪位是属于哪个流派的。后来被划分为什么主义，那是后来的事，与当时的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 个人化，人性化，日常化，人文化，四者合一，才是当今性，多样性，先锋性，汉语性四性的极致体现，其核心是个人化。诗歌写作的个人化与传播的自媒化，是诗歌写作的大趋势新常态。新诗第二个百年已开步，诗人如果想仍有所作为，就必然在这四化四性上有所作为。 2021年5月27日星期四于郑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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