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曹雪健 (一)我想起了这件事儿 我有一个朋友,他父亲是杀人犯。 讨论“某某父亲是杀人犯”这个话题是个极大的诱惑,不管在哪儿都是。但在我印象里,讨论他父亲是个杀人犯的人真的不多,或者根本就没有。 所以我是从哪儿听说的呢? 或许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吃大葱伴酱或者吸溜手擀面时候,最容易在斜迷着眼或者抬头之后说起些奇闻轶事儿,说的同时再把筷子插到酸菜碗里或者右手再捉住一根呆愣愣的大葱,窗户半睡半醒,在我西侧,我闻不到葱味儿,这也算不大不小一个奇迹。 为了回想起我到底在哪儿听说的这个案子,我需要拿着牙签,把脚别在凳子腿儿上。 趁着我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水龙头呕吐的时候,我父亲晚些时候在客厅看《新闻联播》重播阿富汗被塔利班占领的时候,我家猫从那个洞像老鼠一样钻进来的时候,好好考虑一下。 我把窗户叫醒——抽它一巴掌,在晚风中思考起那个现在在上海一家上市公司做后台运营的白领混蛋的父亲是杀人犯的故事,我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呢?他的奶奶。 (二)第一层回忆 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奶奶长得很匀称的皱纹——全部惊奇地竖着生长——的脸上,一张抽象的嘴巴,在巧妙地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或者是她要说的话还没说完,或者是类似于“你明白吧?我知道你明白了!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亲爱的”——我毫不怀疑她抽象的嘴会说出这样的句子,这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句子。 据说她年轻时抽烟,老了不抽是因为要供两个孙子念书,买不起烟,加上牙刷和牙膏在她那一代人的观念里是一种类似于腕表和发胶一类的东西,实在很难接受,所以她把牙齿的颜色作为烟草的遗迹,打算尘封起来。 抽象的嘴挟持着尘封的遗迹,使得这位古稀老人说起话来既难以捉摸又有着古城墙的诡异的味道。 她往往说出半句话就半闭住嘴,里面珍贵的古城遗址若隐若现,这个时候就需要对她的朦胧的句子的下半截进行探索和猜测,甚至不惜用上考古学的手段。 她看到人们认真起来的表情,会突然把脖颈往后一缩,彻彻底底地埋藏住古遗迹,让嘴唇更抽象地抖动起来。 然后往往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种笑声我从赶集买鸡蛋时不小心多拿了一个的其他老太太嘴中也听到过很多次,于是我并不在意,继续猜测着这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到底想要向人们表达什么? 但我母亲惊醒。也许是她没听过方才提到的买鸡蛋时候老太太的笑声。她看见我朋友他奶奶买了三个馒头,但从货架子上扯下来那种用来装五十个馒头的塑料袋(我认为这足以把她自己装进去还可以再装上她那三个可怜的馒头)。 “拿几个?” “一个。” “三个拿一个?” “顺手。” “那再拿两个?” 老婆儿瞥了我妈一眼,嘴唇抽象而沉稳地闭着,“一个就够”。 我妈往那个用来装五十个馒头的塑料袋子里又塞了两个馒头。 “哎!不要五个!”好像我母亲往她口袋里塞了两只老鼠一样。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象起她回到家以后闭着抽象的嘴唇把塑料袋叠成方块儿压在木头箱子地下,甚至从她发亮的棉袄里侧掏出一个被红布封锁住的关于经济的秘密,一下一下展开,再把这个经济的秘密封存到大袋子里,一下一下的折好,再塞进棉袄内兜。 我这么想着,反应过来的时候,老婆儿已经走远了。 “还有七年出来。”我母亲把双臂交叠在胸前,粉色棉拖鞋的后帮被踩着脚蹬裤底儿的脚踩瘪,双脚稍稍分开,我明白这是母亲在想事情的姿势。 “他妈呢?” “听说在山东。”我母亲腮帮子鼓着,用舌头扫荡着挣扎在口腔里的蔬菜。 “我见过他写信。” (三)回忆中的回忆 我那次看见他写信,很惊奇,但不敢贴近了看,因为我感觉到他在哭。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他哭。他哭声很低,甚至只有在有节奏地抽鼻涕的时候我才能听见,我也是这样判断他是在哭的。 他不擦泪,用蓝色墨水把字写在绿格子信纸上,左胳膊环绕着整个信纸,头埋得很低。我假装轻松地在距离他三四米的窗前来回走着。 绿色的木门开着,我没有表示尊重地走出这个房间——我完全可以这样做——但我没有。 因为我怕他知道我看出了他在哭,我选择留下,背对着他,努力尝试着找些什么话题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但我连这样做也不敢——我怕我逗引他说第一句话时候他的声音发抖,那样他也会暴露的。 于是我就这样来回走着。黄昏的太阳把垂死的火焰铺开在我面前的窗子上,淘气一点儿的就闯进了屋子。 屋子里只有他低低的抽泣声,那个破钟有节奏的扣牙的声音、钢笔尖沙沙地从信纸上踢沙子的声音。我的影子在地上不知所措——为此时房间内的局促,为我的朋友的不幸。 “写信?”母亲的表情完全体现了一个局外人的兴趣。 “应该是给他父亲。”应该是这样。 我回想起来,晚些时候,我还是走出了那个房间。我故意大声地向他奶奶问厕所在哪儿,我要小便,这样可以让他知道我是出来小便的,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时候我看见他奶奶在厨房烧火,玉米秸秆散落在灶火坑周围,附着的沙土被抖落在砖缝里,看起来很新鲜,是沙滩的颜色。 “上厕所啊?走吧。” 说着她从玉米秸秆堆里站起来,我注意到那个小小的木头凳子从她衰老的黑色棉裤下裸露出来,微微晃荡了几下,茫然又好奇的样子像是她的一个小孙儿背着手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走吧,你就尿在猪圈墙外边就行了”她用干柴一样的食指给我指了一下,喝醉的晚风从门外回家了,吹得这个老婆儿花白的头发胡乱逃窜着。 她给我指了指猪圈的位置,但没有继续去烧火,而是跟我一起走出来了。带着她古老的牙齿遗迹。 离门口有几步之后,她压低身子,佝偻着背,两只手背在屁股后面。我想我朋友的爷爷或许也会这样走路,想起他正在写着信,想起他现在是不是哭的大声些。 我脸对着前面,眼睛偷偷看着这个老人。 她戴着那种最普通的尖顶棉帽儿,上面遍布着细细的秸秆叶子。 我突然觉出她的苍老,并且冒出了一个想法:这顶帽子我朋友的爷爷戴过,现在他奶奶戴着,他奶奶死后,他会带着这顶帽子,在黄昏时候去我家找我。 “看着了吧?她缓缓地转过脖子说,又缓缓地转过去,声音有点儿哑“给他爹写字呢。” “哦,是给他爸写的?”我用问句重复了一遍这个老人说的话。 “嗯,快出来啦!”她摇着头,帽子尖儿跟着甩动,但上面的秸秆叶子还是牢牢吸附着。 “他寄出去吗?” “不寄”她像是很卖力地说这两个字,我听见她说这两个字时候由于牙齿不多而漏风的声音,“都存着,写完就压到床底下,在他那屋儿”。 她手还背着,仰了仰头,用下巴给我指另一个屋子。这个屋子窗框是蓝色的,颜色褪的很厉害,玻璃在金黄色的暮色中显得有些疏懒。 “还得几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十年吧。”她呼出的气迅速向天上折去。说完她和我分开,去我朋友的屋子的窗下又抱起了一些秸秆。我看见她的帽子歪向一边,但并没有掉下去。 她的影子跃动在火红的砖墙上,小得像一只小猫。 我站在最大的一垛秸秆前面,撒了尿。 脑袋左右转着,风像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我打了个寒颤。“监狱里冷吗?”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提上裤子,跑进屋去。 站在他的门前,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这时候他走出来了,右手拿着那封信。已经被叠好塞进信封了。赭色的信封让我联想到他家院子里那根枯树。 “奶奶,我要寄出去。”他像是没看见我,直奔灶火那边儿走去,蓝色的拖鞋匆忙地追着他的脚底板。 老人的动作停住了。秸秆被攥在半空中,同样惊愕地停住了。 老人的嘴巴闭得很紧,眼睛说着什么。 风开始疯狂地灌进这个屋子,从我的身边绕过去,直奔老人苍白的发丝。我朋友的裤腿向前汹涌着。老人的尖顶帽子掉了,跪倒在火焰映照中的老人身侧。 风继续灌进来。 “我要寄出去,这个。”他的手腕稍微抖了抖,手指攥得更紧了。那封信被这紧张的阵仗搞得颤抖起来,像是要拜托他的束缚,逃出去。 “能收到吗?你去哪儿寄呢?他看不到吧?”问完这一串儿问题,老人的胳膊才放下,那根秸秆也瘫倒在地。灶火里的秸秆发出炸裂声,像是公交车上被挤的大妈不满地咒骂声。 这串问题,我知道,老人从他孙子写第一封信开始,应该就酝酿着了。她和我一样,不忍心去打扰那个给父亲写字的人。或许是怕看见信纸上除了字,还有泪痕。 “不知道。”他头低着,好像信还没写完,“试一试吧,一张邮票就几分钱。” 老人没说什么,站了起来。地上再次裸露了刚才那个小木凳子。我越发觉得这个小凳子和老人血脉相连。就像我朋友和他手中这封信一样。 一样的颤抖,一样的茫然。赭色的皮肤,象征着孤独的种族。 她从棉袄内兜掏出了一个被红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秘密,一层一层地打开,我忘了数有多少层。 是一小叠褶边儿的纸币。几张绿色的上面有蓝色的、紫色的,最多的是一元纸币。红色的就一张。 老人哆哆嗦嗦地数着,一遍又一遍。我忘了数老人数了几遍。 最终她把所有的一元纸币整齐地叠好,折了一道,用枯树枝一样的手送了过来。我几乎分不清这是人的手还是门外正在秋风中瑟瑟的真的枯树枝。 也许两个都是。 老人递过来钱的时候,立刻就把头低下去了。攥着一元纸币的手向门外甩了一下,意思是:去吧,去给你父亲寄信吧。 他用另一只手接了钱。头还是低着,信还在紧张地抖。“奶奶,用不了这么多的。” 老人这时已经再次坐在了那个小木凳子上,没答话。风停了,老人继续烧火。 我在他背后拽了拽他衣袖,然后就出去了。我一直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他的哭声像继承了刚才的秋风那样的汹涌。 夜空来了。 (四)重返第一层回忆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母亲还是那个姿势。 “几年前?”我想是问我自己,又像是给了我母亲一个答案。门外一个人路过,给我们打了个招呼。我母亲也向他打了个招呼。但我没有反应,我思考着什么。 “你刚才收她多少钱?”我记着要问这个。 “我没要她钱。”我妈的腮帮子又开始鼓起来了。晚霞铺在我和她面前的白色地砖上,这是2021年夏天。老人八十三岁。 我的朋友现在是上海一个上市公司的后台运营工程师。我记得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实习期结束了,他被留任了那天他在吸溜着什么,在他轻松的语气里我知道他隐下的脆弱和艰辛。 我同样知道那一定是桶面。他的奶奶来我家买饭时常抱怨他孙子在远处不好好吃饭,每天吃方便面。他爱吃老坛酸菜味儿的。 我们在少年时常自提一壶刚煮沸的水,买两个桶面,坐到山岗上,看着苍凉的乡村大地,用塑料叉子吃方便面。 “到底寄出去了?”我母亲看着我问。 “寄了。他不放心,把写的信打印了两份,同时寄了三封出去。” “还得几年?我问了这个我母亲刚才已经给出答案的问题。我看着母亲。 “七八年吧,快了。”我母亲说完就折回屋去了。晚饭依旧是面条、酸菜和大葱蘸酱。 我回过头去看着母亲的身影。 (五)现在 “妈,给我钱,我出去买葱和酱。”我笑着说。回忆完这些,窗子又睡着了,我打算再抽它一巴掌。一束灯光打在我面前,是母亲打开了后院的灯。 我母亲从裤兜掏出一把钱,把最上面一叠一元钞票全给了我。我站起来,接了钱。冲她嘿嘿地笑。屁股下面的凳子抖了几下。 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 我的裤腿向前汹涌着 我的那个朋友啊 收到回信了吗? 我到底是从哪儿听说这些的呢?我想起那个老人的手。我想起我朋友拆开信封,把信取出来展开要打印店老板打印,我想起上面密布着点状的泪痕,像我头顶上这片苍凉的星空。 致敬我的朋友。 他的父亲十五年前由于见义勇为,误伤人性命,被判入狱。 他的奶奶于今年11月2日过世。过世时83岁。 曹雪健 曹雪健,2000年7月出生于内蒙古赤峰市,赤峰市作家协会会员,巴彦淖尔市网络及新文艺协会会员。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新闻系。作品见于《草原》《小说月刊》《长江诗歌》《湖北诗歌》《汉诗选刊》等刊物、平台,有诗入选《新草原写作2021卷》。 柴米油盐百姓事,锅碗瓢盆皆文章。 关注【黄土地文学】,体验有滋有味的生活。 你若喜欢本文,就在最后右下角点个“在看”让更多朋友看到哦! 声明:平台文章为原创作品。允许转载和责编,授权转载请联系平台编辑并注明来源:“黄土地文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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