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考，中考

早上下着大雨，与往日不同的是，楼下的三中人声盖过了雨声。我知道，这是送考的家长发出的声音。可以想象家长们脸上的表情以及他们内心的百感交集，也可以想象他们把雨伞尽量遮住孩子的全身，至于他们自己，他们无暇顾及，或者说根本就无心顾及。

6月17日，是全国中考日。

母亲也起来了，我问母亲，我中考那天，你有没有上香。母亲还记得，说：怎么没上香？我还记得你们班主任周老师请了一个医生坐在你的考场边，生怕你考试出问题呢。

这让我约略记起我的中考。

我的中考发生在1989年的夏天，不过那时的中考是7月17号开始。我是7月16号出院的，因为胃出血。

父亲在出院前咨询过我能不能参加高考。我坚持说必须要考，就算挂水也要参加中考。原因很简单，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太想用考试来证明自己了。

89年的中考可以考小中专，考上了就可以参加工作，端上国家的铁饭碗。其实小中专并不是我的目标，我还是打定主意要读高中考大学。但我还是迫切地想考，还有什么会比我本可以拥有但我不要更光荣呢？

那时泰和二中初中部两个班，1班是农村拔尖录取的，2班是实验小学拔尖录取的。学霸很多，我是其中的中游者，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自信，坚信自己一定可以考到中专。中专是一个荣誉象征，我记得同年爹有一次来我家做客，谆谆教诲我：一定要抱块砖回家，全砖不行，半砖也可以。他把“专”理解为“砖”，倒也生动形象，至少砖经过烈火的锻造，比土坯是强多了。

父亲征询了医生的意见，说：我儿子17号就要参加中考，您看看能不能让他在16号出院。医生想必也是爹，知道中考对一个孩子对一个家庭的重要，对我的治疗也格外细心。终于同意我16号出院。父亲欢天喜地，虽然治病花了他很多钱，但谁说赚的钱不就是给自己的孩子花呢？只要儿子有前途，他可以砸锅卖铁。写到这，我不禁想起他情急之下的鲁莽：入院的那天父亲回万合老家了，等他满头大汗冲进病房，医生正在会诊，说要输血。父亲撸起袖子说：抽我的。医生白了他一眼，说：抽血不是说抽就抽的，你的血不一定可以输给你儿子。父亲有些讪讪，平日的虎目充满了柔情，看着病床上恹恹的儿子，几乎要落泪了。最终我没有要父亲的血，也顺利出了院。只是父亲离开我已经5年了，他把自己的儿子也打造成了一个坚强而不乏柔情的父亲。

第一门语文考试前在教室待考，刘校长和班主任来看望学生。我的位置正好在第一排靠窗边，周老师对校长介绍了我，校长和蔼地对我说：好好考，不管你考不考得到，二中高中的大门一定会向你敞开。当时只是感动，现在想想，其实是校长和周老师对我有信心，毕竟平时的成绩摆在那，如果我是学渣，估计校长未必停下来和我讲话，也不可能对我做出这样的许诺。绿灯永远是对有实力的人敞开，无论你在学校做学生，还是在社会闯江湖，只要你能为他人创造价值，就一定会受到优待。

很明显我为母校创造了两次价值（初中考中专，高中考大专）。对我来说，那次考试我考出了自己的水平，印象中是511分，恰好越过当年中专线1分。父亲后来和我说，暑假出分后，周老师特地来了一趟我家，在田里找到了正在耕田的父亲说：你儿子千万不要让他去读中专，一定要让他读高中，考大学，他是个可造之材。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想法，他也没见多少世面，很听老师的。倒是同年爹很惋惜地说：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好好的一个中专不去读，可惜了。

想来还是周老师高看了我，高考虽然也应届考上了，但仅仅是个吉安师专，连本科都不是。没敢再回炉，只得去读。于是便有了现在的人生。既没有成为人中龙凤，也没有成为社会毒瘤。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没有对社会做出巨大贡献，但也没有成为社会的累赘。

现在的中考惨烈度远远地超过了80年代。那时的父母没有今天父母的焦虑，考得到就读，考不到家里还有薄田几亩，只要勤快，肯定也能活下去，能娶妻生子，延续家族的希望。在一个生存才是底层逻辑的时代，有些小孩甚至连小学都学不完就必须辍学参加劳动。这并不影响万家灯火下传出爽朗的笑声。但今天完全不同的是，万家灯火下传出的是父母的嘶吼声：不好好读书你今后能去干什么？

所以，我能想象这些送考的家长内心的五味杂陈。成绩好的，希望自己孩子能被某个民办高中重金买走；成绩中等的，希望自家孩子能公办高中；成绩差的，他们并不绝望，也希望有考神附体，祖坟青烟……不过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将接到诸如此类的电话：罗老师，我是你某某亲戚（朋友）的某某某，我家小孩考高中还差点分，您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帮我孩子在你们学校留个学位，花多少钱都行。

说实话，这是我最难受的时刻。我无能为力，又感念做父母的卑微，想帮忙却帮不上，直接拒绝对我来说是折磨，含糊其辞何尝又不是对家长的折磨呢？

回过头来，假如我当年中考去读了中专会怎样呢？或者我中考没考上又会怎样呢？我不敢想，想也没有意义。我觉得我是幸运儿，幸运于父母还给了我读书的天赋，也幸运于父母有经济实力让我一路读书下去，虽然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但好歹也拿了一个国家的铁饭碗，我对自己的人生还是满意的。在整个人生过程中，我有过迷茫，但并没有太过焦虑，而是坚信只要勤奋，就一定有自己的出路。

但我知道，现在的父母，几乎在小学就开始为孩子的未来焦虑了。因为他们会算账，每年公办高中招生的比例是中考生三分之一或者不足，考一个高中比考大学都难，而且考大学还可以回炉，而中考没有考到是根本不能回炉的。孩子当然还要培养下去，但他们将去向哪里呢？生活终将把他们定位为某个空间的某个角色，但这个过程里，却饱含了父母不知多少希望、失望，再希望；焦虑，平静，再焦虑……

三中就在我的楼下，临下午下考时，我到看了看，接考的家长云集，天下着小雨，他们或穿着雨衣，或打着伞，有些干脆顶着雨，他们的脸毫无例外的是那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