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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予最强者,亚历山大大帝临死前留给伙友与护卫的送命题

 思明居士 2022-06-19 发布于河北

公元前323年5月31日至6月11日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正在夺取亚历山大大帝的生命。有些人认为他根本就不会逝去,因为他在十二年的统治期间所进行的征服,让他更加近乎神祇而非凡人。甚至还有人悄悄地表示,亚历山大大帝根本就不是马其顿先王腓力二世的儿子,而是埃及主神阿蒙的子嗣。现如今,在公元前323年6月的第一周,亚历山大大帝病入膏肓,似乎难逃一死,事实上他也已经离死亡并不遥远了。亚历山大大帝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他的七名护卫官,还有更多的一群被称为“伙友”的密友们,正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助地日渐虚弱,唯有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卓越的指挥官,也是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军事行动的领导者,而他们同样也非常善于应对危机。但如果用日后发生的事情来判断的话,就在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其他人的所思所想,同样也无法料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

在临终守护的阴霾中,众人的思绪都回到了前一年,想起了一件在当时似乎并不重要的事情。那时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正在行军途中,从印度半岛班师回朝,而那里也成了亚历山大大帝所能征服的最远地区。随军行进的还有一位叫作卡拉诺斯的东方圣哲,这位年长的圣哲已经成了军中许多高级军官的导师。然而,卡拉诺斯在大军抵达波西斯的时候病倒了,他预见到自己即将缓慢步入死亡,于是安排了一场自焚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卡拉诺斯在这场庄严的仪式上向自己的每一个信徒告别,但是当亚历山大大帝向他接近时,他却连连后退,卡拉诺斯神秘地表示,自己将会在巴比伦城见到国王的时候与他相拥。接着他当着马其顿全军的面爬上了一座高高的柴堆,四万人目睹了他静静地安坐在火焰中,最终被大火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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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众人来到了富庶之城巴比伦,卡拉诺斯的话语也逐渐开始应验。最近发生的几件其他的事情也突然有了不祥的寓意。在亚历山大大帝病倒的前几天,有一个陌生人突然闯入王宫的觐见室,穿戴上了亚历山大大帝外出活动时留在那里的王冠与衮服,并且堂而皇之地坐在了王座之上。这个人在接受审讯的时候却声称自己只是遵循了埃及神祇塞拉比斯的指示而为之,或者他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然而,亚历山大大帝怀疑这是一场阴谋,故而下令处决了这名男子。无论这个闯入者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这一举动都似乎隐约地带着一丝威胁性,或许预示着这个国家即将面临危险。

发生了这起离奇事件的觐见室以此类预兆而闻名于世。在三个世纪之前,伟大的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修建了这间厅堂来作为自己宫殿的中央大厅。也正是在这里,他的后代伯沙撒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宾客们在席间看到了无形的手指在墙上写下了一行神秘的句子: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一位名叫但以理的先知——他是从耶路撒冷被掳到巴比伦的希伯来俘虏之一——破译了这条信息,他表示这意味着:伯沙撒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了自己的亏欠,他的帝国将会瓦解,而国土将会被争夺亚细亚掌控权的新势力米底人与波斯人所瓜分。根据《圣经》中的故事版本,这则预言在当晚就应验了。伯沙撒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被弑杀,而他的权柄也被波斯诸帝——居鲁士大帝、大流士、薛西斯等人——执掌了两百多年。

现在波斯人的统治也垮台了,这个伟大的宝座归属于亚细亚与马其顿的统治者们,也归属于他们的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尽管厅堂墙壁上的文字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是这次冒出的新预兆——也就是那个坐在王座之上的陌生人——似乎也蕴含着同样令人不安的含义。目睹这一事件的所有人都清楚,没有人可以继承这个王位,也没有人可以统领一个从亚得里亚海沿岸到印度河流域、地广3000英里的大帝国。除了亚历山大大帝本人之外,没有人适合指挥这支打下整个帝国的军队,这是一支极具毁灭性的精锐部队。在过去的两年中,甚至就连亚历山大大帝自己也差点没有控制住这支军队。如果没有他的领导,它究竟会给这样一个仍处于萌芽状态的世界秩序带来什么样的混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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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古代文献中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当亚历山大大帝在弥留之际被人问及他的权力应该交给谁的时候,他回答道:“给最强者。”而在一些其他的版本中,这位征服者还补充说道,他预见到了一场围绕着他的陵墓的激烈竞技,从而以无情的双关寓意引出了在英雄的葬礼上举办体育竞技的希腊传统习俗。或许这些话都是子虚乌有的,但字里行间仍然包含着一个基本真理。由于缺乏一个明确的继承者或继承方针,亚历山大大帝的逝去,将会引发一场世间旷古未见的权力斗争,而这个世界本身——亚细亚、阿非利加以及欧罗巴——将会是这场斗争胜利的奖赏。

亚历山大大帝的葬仪竞技的确成了历史上最为激烈,也是最为复杂的博弈之一。在国王逝世后的数年内,六位将军将在纵横三大洲的征战中相互厮杀,而有六位王室成员则会竞相角逐王位的归属。将军与君王们将会因为共同的利益而联合,而后在更加有利可图的时候转换立场、互相攻伐。这场博弈将成为一场世代相传的接力赛,军事领导者们将旗帜传交给自己的儿子,而王后们也将会把权杖传交给自己的女儿。在近十年之后,真正的赢家才开始逐渐显现,而获胜的人选将与曾在巴比伦陪伴于垂死帝王身侧、站在起跑线上的参赛者们迥然不同。

当亚历山大大帝在公元前323年春返回巴比伦的时候,迦勒底的祭司们警告他说,进入这座城市很可能会给自己招致厄运,这和七年半之前亚历山大大帝第一次造访巴比伦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时候亚历山大大帝才二十五岁,有着超人的精力和无与伦比的雄心。彼时数周之前,他刚刚亲率一支骑兵冲锋,在战场上直扑波斯国王大流士三世,迫使大流士三世远遁,从而在至此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战役中击溃了波斯人。此时,亚历山大大帝依然对自己新纳入统治的亚细亚子民们抱有警惕,在接近巴比伦城的时候,他的军队依然保持着战斗的姿态。然而,巴比伦城的居民们却对亚历山大大帝报以热烈的欢迎,将其视作把众人从波斯统治中解救出来的解放者,而非一位新的征服者。他们聚集在一起夹道欢迎亚历山大大帝的到来,在他通往伟大的伊什塔尔门的行进途中抛撒花瓣,颂唱着赞美诗并且燃起了银质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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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定要选择某一天来作为马其顿军队在这十一载亚细亚征程中最为辉煌的凯旋之日的话,那么公元前331年10月大军第一次进驻巴比伦城的时刻无疑当为首选。

长达一个月的饕餮盛宴和庆祝活动令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第一次领略到了东方的奇景。这些马其顿人大多是乡野之人、牧羊者和农夫;在亚历山大大帝率领他们来到亚细亚之前,很少有人离开过那片多山之地。他们被尼布甲尼撒留下来的雄伟的宫殿与巍峨的塔楼深深震撼,也为高耸于殿宇之上、被木桶与滑轮所构成的精致灌溉系统所浇灌的空中花园而折服,更为那饰有狮子、公牛和龙浮雕的、环城而筑的巨大的三层城墙而惊叹不已。驻扎在壮丽的南宫的亚历山大大帝的指挥官们置身于一座拥有六百多个房间的迷宫之中,而其中的许多房间都面朝数量众多且曲折蜿蜒的庭院。这座迷宫的中央便是尼布甲尼撒那伟大的觐见室,这座厅堂的釉面砖墙深蓝背景之上则描绘着棕榈树和狮子。在那间觐见室内,众人目睹亚历山大大帝第一次坐上了亚细亚的王座。

亚历山大大帝至此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在二十岁时践祚成为马其顿国王之后,他立刻着手继续自己父亲腓力二世未竟的事业,他的父亲在准备入侵波斯帝国的时候遇刺身亡。亚历山大大帝率领了一支四万五千人的部队横渡赫勒斯滂海峡,在三年中与波斯人三度交手,每次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在这些征讨的过程中,他前往埃及进行了为期六个月的远行,而在那里人们将他誉为解放者,并且将其视作阿蒙神的子嗣。或许连亚历山大大帝本人也开始相信自己就是阿蒙神的后裔,因为他已经赢得了超越凡人的权势和无与伦比的财富。[8]随着波斯人被亚历山大大帝击溃,帝国积攒数个世纪且囤积在苏萨和波斯波利斯雄伟宫殿中的金银和贡赋,都展露在了世人面前。看似无人可敌的亚历山大大帝,吸引了包括波斯曾经的敌人在内的诸多强大盟友与之为伍。

亚历山大大帝本可以驻足于巴比伦,满足于自己已经取得的划时代成就;然而对他而言,征途只完成了一半。他率军继续向北、向东,进入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追索亡命天涯的波斯王大流士三世以及其他妄图夺取王位的人。亚历山大在与这些地区不羁的游牧民族的相处中度过了两载时光,而他在伏击和陷阱中所遭受的损失比在任何一次沙场会战中的都要惨重。在公元前327年的早春时节,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登上7000英尺高的山口,在齐胸深的皑皑白雪中忍饥挨饿,马匹艰难行进,最终亚历山大大帝百折不挠,穿越兴都库什山脉进入了印度半岛。

接着亚历山大大帝又在印度半岛度过了两年的时光,而这些年他麾下部队的精力也几近枯竭。那些曾在巴比伦城体验过东方奇景的人现在也目睹了东方的可怖之处:狂热的游击战士、表里不一的部落首领、滚烫的沙漠热浪,以及最可怕的同时也是他们从未与之交手过的毁灭武器——训练有素的印度战象。最后,在位于印度河最东端的支流希帕西斯河,他们终于到达了极限。当亚历山大大帝命令自己的士兵继续前进的时候,他第一次面临哗变。他的部下们不想去征服更多的世界了,也不愿意渡过河流。亚历山大大帝勉为其难地率领着他们调头往西。但是,因部队哗变而恼怒不已的亚历山大大帝,将自己的军队投入了与顽固的印度抵抗者们的艰苦战斗,而他的部下们都不是很想参与这些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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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半岛上一个反叛的城镇中身先士卒地发动了突袭,却酿成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攀上了自己部下不愿爬上的攻城梯,然后仿佛是在羞辱自己的士卒一般,站立在城墙之巅,暴露在敌军的火力之下。一队步兵追随着他蚁附而上,然而梯子因为众人的重压而垮塌。亚历山大大帝毫无畏惧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攻入城内,身边只有两三名扈从相护。在随后的混战中,一名印度弓手射出了一支3英尺长的弓箭,穿透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铠甲,扎进了他的肺部。亚历山大大帝麾下惊慌失措的士兵赶忙冲进城门,将他拖了出来;一名军官将箭矢拔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令人胆寒的汩汩鲜血和与之相伴的嘶嘶空气,紧接着他们的国王便不省人事了。

当亚历山大大帝被杀死的谣言传开时,全军立即陷入了恐慌。不久之后,一封亚历山大大帝所写的信件开始在军中传阅,但是人们纷纷谴责这封信不过是最高统帅团构设的赝品罢了。秩序趋于崩溃,直到亚历山大大帝本人恢复了足够的气力,来到众人面前展示自己无恙,这才挽回了局势。亚历山大大帝被一艘船运到了附近的一条河流之上,从集结大军的侧畔穿行而过,他无力地举起自己的手臂表示自己已经恢复了意识。当他所乘之船靠岸的时候,他命令自己的侍从把坐骑牵过来,并且让人把自己扶上马背,这一举动引起了人群中的阵阵狂喜:当他下马的时候,士兵们将他团团围住,向他投掷鲜花,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他的膝盖以及他的服饰。

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半岛的死里逃生仿佛是为他的死亡进行的一场彩排,虽然整个过程进展得并不顺利。亚历山大大帝的确培养了一批卓越的高层人员,然而其中没有哪个能够成为他的副手;他将很多要紧的任务委派给了人数众多的助理官员,故意将权力分散。若是没有他居于中心之位的话,基层的官兵们就会丧失信心、心有疑虑,并且试图徒劳地去寻找一个明确的指挥体系。只有国王的再次出现,才能避免局面的彻底崩溃。

亚历山大大帝逐渐从自己所受的肺部创伤中恢复。公元前325年夏,他率领着部队离开了印度半岛,其中一批人从陆上翻山越岭而回,另一批人则乘船穿过现今的阿拉伯海,而他自己则率领着分遣队穿越了名为格德罗西亚的沙漠地带,由于补给线和支援网难以维系,所以这支部队常常会面临物资匮乏、干旱炎热的恐惧。这样一支精疲力竭的军队从这片荒凉之地中突围而出,重新进入了古老波斯帝国中心的肥沃土地。在与自己的战友久别重逢之后,他们跟随着亚历山大大帝回到了七年前他们欢庆荣耀的地方,那正是尼布甲尼撒之都、空中花园的所在——无比富足的巴比伦城。

在马其顿历法中的戴西奥斯月的第十七日,同时也是现代历法中的公元前323年6月1日,驻扎在巴比伦城的马其顿部队获悉了亚历山大大帝患病的第一个迹象。那天,国王出现在了尼布甲尼撒的宫殿外,虽然他遵循了身为国家元首的职责,主导了当日的祭祀活动,但是亚历山大大帝自己是被抬在担架之上的。前一天晚上,亚历山大大帝和自己的高级军官们还在一个私人聚会上饮酒,但在返回住处之后便开始发烧。到了拂晓时分,他已经病得无法走动了。

在这次短暂而令人不安的露面之后,亚历山大大帝便退入宫殿开始休息。当晚,他的军官们被召集到了他的寝处,商讨定于三日后开始的针对阿拉伯人的军事行动。这场作战的计划并没有被改变,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亚历山大大帝的病情会成为计划落实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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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那次会议的人都属于亚历山大大帝的核心圈子,其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就是他的七位近身护卫官。他们不仅负责保护亚历山大大帝的安全,还是他最为亲密的朋友,更是他的决策共商者,而在作战当中,他们也是其最高指挥权的持有者。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与亚历山大大帝同龄,还有几位曾与他相伴成长。并非所有人都必须成为伟大的将军或战术家。他们不必变成这样,因为亚历山大大帝会为他们规划谋略。而他们所有人都以对亚历山大大帝及其事业坚如磐石般的忠诚而著称。他们在知晓国王的目标后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他们支持着亚历山大大帝度过了每一次危机,并驳斥一切反对意见。亚历山大大帝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们,尽管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总是相互信任或者相互认可。

托勒密本人当时就在现场,他从小就是亚历山大大帝的亲密战友,而且可能比这位三十二岁的国王要大上几岁。托勒密从一开始就参加了亚细亚的作战,但是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担任过指挥官;他的性格与气质也显然与战士迥异。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战中途纯粹基于个人关系而让他成为自己的近身护卫官,此后也开始给他分配作战任务。在印度半岛的时候,亚历山大大帝委派托勒密去执行了他的第一项重要任务,然而这反而将自己的老友推入了更大的危险。在一次和印度人交战的过程中,托勒密被一支据说箭头敷了毒的羽箭射中;据传说,亚历山大大帝后来在梦里获知了解毒的植物并且从中提取了汁液,亲自给托勒密服用了解毒剂。正如托勒密后来的事迹所证实的那样,他或许并不是亚历山大大帝手下最为老练的军官,却是最聪明的一位。

相比之下,佩尔狄卡斯自作战伊始就一直身处军中高位,到目前为止已经积累了驻扎在巴比伦的军队中最为杰出的军旅记录。当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半岛等待其肺部创伤愈合时,他可能主动接管了军中要务。佩尔狄卡斯可能也比国王年长几岁,这位贵族青年从小就在宫廷里长大,同时也是亚历山大的父亲腓力二世国王的侍从。事实上,他第一次展露英勇行为就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当时他身为腓力二世的荣誉侍从,在腓力二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时,追逐并击杀了刺杀腓力二世的刺客。佩尔狄卡斯出身于曾经统治过马其顿高原诸多独立王国的王室之一。随着腓力二世治下帝国的不断发展,这些家族都被剥夺了权力,然而只要他们保持忠诚,他们的后代就会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宫廷中享有特权,而佩尔狄卡斯无疑就是这样的例子。

列昂纳托斯之前也是腓力二世的一名侍从,同样有着王室血统,也曾帮助佩尔狄卡斯追索过刺杀腓力二世后逃窜的刺客。他在之后亚细亚的征战中荣升最高指挥官之一;在印度半岛的时候,他曾在亚历山大大帝遭到弓箭袭击的那次作战中斩获荣耀。列昂纳托斯正是在那场与亚历山大大帝身陷围城的作战中和他并肩作战的三个人之一。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坠倒的亚历山大大帝时负了重伤,这也成了英雄主义和献身精神的突出体现。另外一名士兵朴塞斯塔斯也采取了相同的行动,亚历山大大帝为了褒奖他而将其晋升为护卫官,创造了史无前例的第八位护卫官。

同样列席的还有希腊人尼阿库斯,他是亚历山大大帝最为年长也最为亲密的朋友之一,但他并不是护卫官。亚历山大大帝从后卫部队中召唤了尼阿库斯,并将他带到了印度半岛,最终任命他为舰队指挥,指挥沿着印度河航行、返回波西斯的庞大舰队。这是亚历山大大帝所有部属中接到过的最为艰难的任务。航行从一开始就偏离了预定的航向,尼阿库斯的舰船在缺乏食物和淡水的情况下熬过了漫长的航程。当这支舰队和陆军再次会合时,亚历山大大帝起初甚至都没认出他那疲惫不堪、饱经风霜的朋友,然后他握住尼阿库斯的手,流下了欣慰的泪水。

在那次会议中还有另外一个希腊人,那就是三十七岁的欧迈尼斯,他拥有一张充满稚气的面庞,身材修长,从小就与亚历山大大帝相识,但是他为亚历山大大帝效力的方式与众不同。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很早以前就任命欧迈尼斯为王家书记官——这个新职位是为了处理日益壮大的帝国内的复杂文书工作而设立的。根据一项记载,当腓力二世看到欧迈尼斯赢得了一场无限制的摔跤比赛时,只是对这个男孩的样貌表示了欣赏,便当场给予了任命。[20]在亚细亚征战期间,其他的伙友们都嘲笑欧迈尼斯是用笔和写字板而非用剑和盾在追随亚历山大大帝,而且有时还会强行把自己塞入众人的视野。在印度半岛的时候,欧迈尼斯遭到了令人痛苦的轻视:亚历山大大帝最钟爱的赫费斯提翁夺走了被指定给他的寝处,并将之重新分配给一个普通的长笛手。欧迈尼斯向亚历山大大帝道出了心中的愤懑,亚历山大大帝先是替他的书记官责骂了赫费斯提翁,但是后来又改变了立场,指责欧迈尼斯居然向王家寻求庇护。无人知晓在这样一个基于军事勇武的马其顿等级制度中,一个希腊异邦人,同时也是一个非战斗人员究竟应该如何自处。

最终,亚历山大大帝认定欧迈尼斯或许也这般勇武,或者他可能允许欧迈尼斯用实际行动去展现勇武。于是,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半岛的时候,让自己的这位书记官负责指挥一支小型的骑兵部队,并派他率领一股骑兵前往两座叛乱的城镇,要求对方投降。事实证明,城镇里的居民在欧迈尼斯到达之前就已经逃之夭夭了,虽然并未交战,但这次任务还是让欧迈尼斯有机会在敌方的土地上率军行动,同时表明如果马其顿的骑兵收到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命令,那么他们会接受一个希腊人作为他们的指挥官。在亚历山大大帝生命的最后一年,他还采取了一项更具有戏剧性的举措,即将欧迈尼斯任命为一支精锐骑兵部队的指挥官,而这支部队之前是由位高权重的佩尔狄卡斯率领的。以前还从来没有哪个希腊人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中担任过如此显赫的职务。的确,年轻的欧迈尼斯现在已然身居高位,而且他的职位注定还会升得更高。

亚历山大大帝寝殿里的大多数人,在赢得自己的指挥权力的过程中都经历过血雨腥风。大军在印度半岛的征讨显得尤为严酷:亚历山大大帝屠杀了平民,甚至连战俘都不放过,他希望借此让这个遥远的省份被震慑住,从而选择屈服。他的将军们遵循了这样的命令,因为他们相信有大义可以证明他们所作所为的合理性。随着波斯人被征服,里海和兴都库什山脉之外的化外部落因畏缩而逡巡不前,亚历山大大帝觉得自己即将把整个已知世界都融合为一个单一的国度。宗教与文化的自由、经济的发展,甚至地方自治,将使得帝国治下的民众成为积极的参与者而非不甘的臣服者。而亚历山大大帝本人——他的形象经过了精心打造,旨在体现宽容、和谐与进步——将成为各国团结于其下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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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使得这个美丽新世界成为现实,需要做的就是消灭掉那些威胁它存在的人,无论这些威胁是来自外部的攻击,还是来自内部的叛乱。那些帮助执行亚历山大大帝屠杀指令的将军并非嗜血屠夫,他们只是君王宏大愿景的忠实支持者罢了。他们对追求亚历山大大帝设想的多民族世界国家表示认同,而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共同参与治理那个国度。事实上,亚历山大大帝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的将领们将会扮演多么重要的角色。在亚历山大大帝人生的最后一年,在其于波西斯建成的皇家楼阁中,有一座宏伟的大帐被成千上万的精锐部队簇拥包围,组成了同心圆环,他还安排自己的护卫官们坐在一个又一个的银质四脚长榻之上,而所有长榻都直接围绕着亚历山大大帝的黄金王座——亚历山大大帝自己成为这个宇宙最内层轨道的核心。

现在这些备受信赖的将军正准备对阿拉伯人采取军事行动,虽然阿拉伯人并没有直接威胁到他们的帝国。不过,在大军返回巴比伦之后,许多未被征服的民族纷纷派遣使节觐见以示臣服,阿拉伯人却没有这么做。阿拉伯人表现出的沉默令人担忧,因为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横跨了连接帝国亚洲腹地与欧非两大洲的水道。如果阿拉伯人变成了敌人,那么他们就可能掠夺亚历山大大帝治下城市的贸易收入,抑或限制他的舰队的航行范围。而相反,假如马其顿人控制了阿拉伯之地,那么他们的海岸将为亚历山大大帝计划中航行于地中海和东方之间的船只提供港口和锚地。

在亚历山大大帝患病的第一个晚上,会议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战略和后勤上。军队完全可以胜任今后的军事行动。马其顿的步兵方阵将构成这支远征部队的支柱,他们是由挥舞着长达18英尺、名为萨里沙的长矛的战士所组成的庞大战斗群。精锐的伙友骑兵——这支军队主要的破局利器——也将会加入战场;各式各样的攻城武器——装备有攻城锤和吊桥的大型装轮塔楼,以及由能工巧匠新设计的石弩与抛射武器——将被拆解成零件装运登船。一旦阿拉伯人被征服,这支舰队还将为陆军储存物资,以及用于建造遍布波斯湾沿岸的驻军城镇的建筑材料。

毫无疑问,亚历山大大帝任命了率领每支部队的将领。作为列席的高级将帅,佩尔狄卡斯按照计划将负责陆军的指挥,因为亚历山大大帝本人打算与尼阿库斯的舰队一起航行。欧迈尼斯作为一支伙友骑兵的统帅在军中担任要职。没有人能确定一个希腊人是否能够胜任这样的角色,更别提这个希腊人甚至都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然而亚历山大大帝似乎决心要找到此中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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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会议结束之后,亚历山大大帝被抬出了宫殿,登上了一艘船,沿着幼发拉底河泛舟而去,可能是要前往巴比伦城北区的小型夏宫。这里有波斯人口中的“天堂”,是一座专为阿契美尼德王朝国王的消遣而设计打造的自然保护区与猎苑,这里还有凉爽的微风来缓解美索不达米亚令人窒息的酷热。亚历山大大帝想让自己从这一整天的高烧中解脱出来,但也有可能是想要遮掩自己患病的情况。鉴于他在印度半岛与死神擦肩而过时发生的那些事情,尤为重要的是,别让大家知道自己罹患重疾。

两天后,曾与亚历山大大帝会面的高级军官们又一次被召来进行会谈,这次会议地点是在夏宫的偏僻之处。此时国王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他间歇性地发着烧,有的时候还能够自主进食,与人交谈。现在距离阿拉伯作战行动只剩下两天了,一切都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在这些日子里,这些将军一定谈论过假如亚历山大大帝的病情恶化他们将会面临的局面。他们也的确有理由感到焦虑。去年秋天,健康与体力正处于巅峰时期的高级军官赫费斯提翁在七日内就死于一场与亚历山大大帝这次情况相似的高烧。而且两人都是在饮酒之后突然病倒的,这引发了是否有人投毒的问题。在某个时刻,这些将军或是相互认可,或是自行承认:亚历山大大帝有可能就是暗杀阴谋的受害者。

有不少人会乐于见到亚历山大大帝死去。虽然总的来看,波斯人是随波逐流的群体,并且满足于亚历山大大帝分配给他们的统治份额——这个份额颇为可观,但是那些被征服的波斯人对他几乎没有爱戴之情。而亚历山大大帝的希腊臣属们则更为活跃,且更不易被安抚。他们已经在欧洲境内的诸城邦中发动了两次叛乱,而且——正如很快就会揭晓的那样——他们正准备发动第三次叛乱。亚历山大大帝曾接受过希腊导师的教导,其中就有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亚历山大大帝试图表现出自己对希腊理念的支持,然而他的风格往往是一位独裁者,而非一位哲学王。事实上,当他提出了一项计划,要求他的廷臣们应该以波斯传统向他鞠躬行礼时,一位希腊哲学家对此表示反对,后来亚历山大大帝找到一个借口,将这个人逮捕起来,甚至将此人处决。这位哲学家就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宫廷历史学家卡利斯提尼,而他恰好也是亚里士多德的亲戚和门生。那么当时居住在雅典的亚里士多德有没有可能通过设计毒死自己的学生来作为报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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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王的马其顿臣属中也存在保守派,他们反对亚历山大大帝关于共治帝国和文化融合的奇怪愿景。虽然许多这样的反对派已经被清除掉了,但还是有一位仍然执掌权柄:他便是老迈的安提帕特,此时的他已经年过七旬,在他的儿子卡山德——一个和亚历山大大帝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的帮助下,作为亚历山大大帝的代行者,忠诚地守护了马其顿的大后方长达十二年。不过,国王决定通过让其隐退或者更为极端的方式剥夺安提帕特的权力。当亚历山大大帝命令他卸下职位、前往巴比伦城报到的时候,这位高级将领却出于不明原因留在了马其顿,并委派自己的儿子代替他前往。众所周知,卡山德并不喜欢亚历山大大帝,也对新近出现的亚细亚化的宫廷习俗表示轻蔑,他在亚历山大大帝病倒之前刚刚抵达巴比伦。莫非是他和他的父亲出于对亚历山大大帝的仇恨,或者出于对自身安危的恐惧,进而密谋害死了自己的国王?

不少希腊人和马其顿人都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这些问题,尤其是对于后者。在亚历山大大帝逝世时,有传闻称,亚里士多德从据说是冥河发源地的泉水中收集了一种致命的饮品,而卡山德则应自己父亲的要求将之带到了巴比伦。根据这些传闻,这种冰冷刺骨、令人麻木的毒药是盛装在骡子的蹄子里进行运输的,因为据说这种毒药强大的腐蚀性足以蚀穿任何容器,甚至是坚硬的钢铁。然后这毒汁被时任国王侍酒者的卡山德兄弟伊奥劳斯放入亚历山大大帝的杯盏。从阴谋的动机、手段乃至机遇的角度来看,这个说法都具有一定的道理。人们普遍认为,之后亚历山大大帝的母亲将伊奥劳斯入葬的骸骨掘出并且任其散落,就是对他参与阴谋的惩罚。

这些传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犹未可知。在亚历山大大帝的最后时日依然支持他的人们,会继续粉饰他的形象并且争夺他的权力,他们会根据自己的目的来篡改关于他的死亡的公开记录。他们甚至会传播虚假的记载来将竞争对手牵连其中。所谓的《亡者之书》中记载的故事——声称要揭露亚历山大大帝被毒害阴谋的耸人听闻的叙述——似乎就是因此而出现的。在公元前323年之后的数年里,到底是谁杀死了亚历山大大帝、他是否属于自然死亡的问题,会因为各方的政治利益而被反复扭曲,从而使真相再难被复原。

有一份史料让现今的释读者们感到尤为棘手。虽然《王宫日志》现在早已佚失,但是普鲁塔克和阿里安都在他们对亚历山大大帝最后时光的记载中进行了征引。据《王宫日志》的记载,亚历山大大帝是在长时间高烧的过程中慢慢步入死亡的,根本没有一般中毒者会出现的那种迅猛且暴虐的死亡状态。而且,《王宫日志》也没有提及其他文献中所记载的一个可疑的细节:亚历山大大帝在痛饮了一大杯美酒之后,因为背部的刺痛而呼叫不已。这份文献被认为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希腊书记官欧迈尼斯撰写的,而他也是文献所录事件的见证人,因此在某些人看来,这份记载具有一定权威性。但是,它也有可能是被伪造的,或者欧迈尼斯自己也可能篡改了文献以掩盖一些阴谋。而让整个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的是,阿里安和普鲁塔克对于《王宫日志》的总结存在差异,有些地方甚至明显相左。毫无疑问,两位作者中的一位所看到的是一本经过篡改后的版本——或者他们两人看到的都只是被篡改后的文本。

亚历山大大帝同时代的人们对于他的死因的争论,使人们很难接受任何流于表面的证据。这是一个恍若镜厅的世界,在这里越是具有说服力的记载,反倒越有可能被怀疑是狡猾的刺杀者在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创造的作品。然而,历史研究必须要从一个地方入手;倘若没有任何材料可信的话,我们就会对历史一无所知。这里所描述的事件是基于阿里安对《王宫日志》的总结;不过我们必须认识到,我们所依据的资料中没有哪一份具有绝对的真实性。

在6月3日的会议结束之后,亚历山大大帝又在高烧中度过了一夜,但第二天他还是设法主持了晨间的祭祀活动,并会见了自己的高级军官。6月4日,亚历山大大帝的身体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但在第二日他还是再次会见了自己的高级指挥官们,并且继续谋划针对阿拉伯的远征。到目前为止,亚历山大大帝还拒绝承认自己的病情有可能危及自己的事业。他在过去经常会把军事行动当成一剂恢复良方。在他最亲密的朋友赫费斯提翁的逝世令他陷入长期的抑郁之后,亚历山大大帝最终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冲入米底的山区,穿过厚厚的积雪,奔袭了居住在那里冥顽不化的科萨亚人。普鲁塔克记载:“他用战争来抚慰悲伤,就像休憩狩猎一般——只不过狩猎的对象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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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宫殿里的私密房室中,至少应该还有一位女子在帮助照料患病的亚历山大大帝——假如提及她的消息来源可信的话。亚历山大大帝的妻子罗克珊娜——或者用她的母语称其为“萝莎娜可”(意为“闪耀的小星”)——比亚历山大大帝要年轻得多,彼时她可能未及桃李年华,她在文化上与亚历山大大帝的差异,就如同宝嘉康蒂之于约翰·史密斯船长一般天差地别。她来自被希腊人称为巴克特里亚的崎岖山区的某处。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在那里遭受了游击侵袭,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艰难行军,而罗克珊娜的父亲奥克夏特斯正是其面对的最为顽固的敌人之一。在确使他投降之后,亚历山大大帝与他结为盟友,并通过迎娶他的女儿来巩固同盟的关系。

罗克珊娜在与亚历山大大帝结婚后的一年内便怀孕了,但是要么流产,要么就是孩子在婴儿时期夭折了。在公元前323年6月,她正处于第二次怀孕的妊娠晚期。她和自己垂死的丈夫在其患病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包含诸多不可靠史料的《死亡之书》和《亚历山大传奇》所记录下的这对夫妻离奇而感人的故事之外,几乎完全无人知晓。这些故事毫无疑问都是杜撰出来的,但或许基于某些真实的事件。根据其记载,有一天夜晚,当罗克珊娜步入国王的病房时,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她发现了一条敞开的密道,于是就悄悄地溜出宫廷去追赶自己的丈夫,当亚历山大大帝正无力地向幼发拉底河爬去时,罗克珊娜追上了他。两人在那里相拥,罗克珊娜意识到她的丈夫是想要溺死自己,于是痛哭着说服他放弃原先的计划。亚历山大大帝只得顺从地返回了皇宫,并且慨叹道:“是你让我痛失不朽。”亚历山大大帝一直试图让自己的躯体凭空消失,这样的话他的追随者们就可能会认为他真的是一位神。

除了罗克珊娜之外,还有另外两位女性肯定也在焦急地关注着亚历山大大帝的情况,因为她们和罗克珊娜一样,自己的地位乃至人身安全都完全仰赖于亚历山大大帝。她们是最后两任波斯国王的女儿斯妲特拉和帕瑞萨娣丝,两人大约是在一年前成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第二位和第三位妻子。目前尚不清楚这两位公主是与自己的丈夫一起待在巴比伦,还是留在了波斯王都之一的苏萨——亚历山大大帝自公元前331年以来一直将她们羁押在那里,并于公元前324年与她们完婚。不过,即使她们身在苏萨,也一定能够在亚历山大大帝病发后的一两天内就获悉消息。这些讯息会通过波斯的邮政系统和烽火传讯在两座城市之间迅速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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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大帝与两位波斯公主的婚姻是他将军队领导权与亚细亚精英加以融合,为自己的三洲帝国创造一个混合型统治阶级的努力的一部分。他在苏萨举办了一场集体婚礼,并将自己的数十名伙友与来自波斯与巴克特里亚贵族家庭的新娘们进行婚配,他仔细地调整着每一位新娘的人选,使之符合他希望赐予新郎们的恩惠。他将最大的褒奖——他自己的新娘斯妲特拉的妹妹——赐予了赫费斯提翁,这样他的孩子和赫费斯提翁的孩子就会成为一级表亲。亚历山大大帝还特别甄选了其他人,让他们获得了融入大家庭的至高荣誉。尼阿库斯、欧迈尼斯和托勒密纷纷迎娶了巴耳馨的亲属。巴耳馨曾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情妇,也是他目前唯一在世的儿子海格力斯的母亲。亚历山大大帝的另外一位高级将领克拉特鲁斯则迎娶了斯妲特拉的堂妹阿玛斯特里丝。和其他王室女性一样,她也在公元前331年被俘,此后一直作为阶下囚在亚历山大大帝任命的导师那里学习高贵的古典希腊文。

然而,克拉特鲁斯却对自己的新娘不满意。他比国王核心圈子里的其他成员都要年长,他已年逾不惑而非刚刚而立,他所奉行的传统主义让他与亚历山大大帝的欧亚融合策略格格不入。尽管克拉特鲁斯尊敬他的国王,并且对其忠心耿耿,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资格多次向亚历山大大帝谏言,告诉亚历山大大帝他在接受波斯风俗的方面做得太过火了。亚历山大大帝对这种干涉表示了不满,尤其是这种劝谏使上至克拉特鲁斯这样的英豪,下至效法克拉特鲁斯的普通士兵、曾经的农民和农场主,都依然把波斯人视作被击溃的敌人,而非统治的伙伴。然而,亚历山大大帝十分看重克拉特鲁斯的才能,以至于并没有因为他的异议而对他加以责罚。亚历山大大帝让他迎娶高贵的阿玛斯特里丝,或许就是希望进行最后一次努力,争取让克拉特鲁斯参与这场他深表疑虑的事业。

集体婚礼在苏萨王宫举行。近百张做工精美的长榻被摆成一排置于王宫大厅之中,伙友们都斜倚在长榻上,每人的手里都端着一杯美酒。所有人都举杯祝酒,然后在精心编排的流程中,那些亚细亚的新娘纷纷进场,每位新娘都坐在了自己的新郎身边。亚历山大按照波斯成婚的习俗,牵着自己两个新娘的手,亲吻了她们的嘴唇;这仿佛是一种暗示,于是其余的同伴也照做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随之开始,之后每位新郎都护送着自己的新娘前往王宫殿宇中早已准备好的寝处安歇。至于亚历山大究竟是如何安排自己与两位新娘的新婚之夜的,我们的文献史料便未曾透露了。

接下来便是为期五天的欢庆与盛典,在此期间,亚历山大大帝向征战印度半岛期间的杰出之士赠送了黄金花环。列昂纳托斯和朴塞斯塔斯——这两位在反叛的城镇中将亚历山大大帝从敌方弓手的箭下救出——获得了这闪耀着光芒的荣誉标志。而尼阿库斯——这位希腊的海军将领在一场危险的航行中率领舰队渡过了难关——因为其历经艰险而收获了认可,所以同样也获赠黄金花环。托勒密也戴上了黄金花环,身为国王老友的他在印度半岛证明了自己足以胜任作战军官的职责,这个花环就是对他的肯定。然而,忠诚英勇的克拉特鲁斯可能因为经常反对亚历山大大帝的融合计划,所以在这场仪式上并没有被授予花环。欧迈尼斯也没有,因为他在印度半岛时主要还是书记官,并非作战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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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6月的第一周临近结束的时候,巴比伦郊外军营中的马其顿军队愈加不安了起来。在上次晨间祭祀亚历山大大帝坐在轿辇上现身之后,众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们的国王了。国王如此长时间地处于公众视野之外,是极不寻常的,尤其是他马上还要率领袍泽去展开军事行动。不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为征战阿拉伯准备着武器装备。

这些部队中的大部分士兵都使用一种名为萨里沙的步兵长矛,以及短剑和盾牌进行作战。亚历山大大帝的父亲腓力二世在统治伊始就引进了萨里沙长矛——这种长矛的矛身是18英尺长的结实木杆,而矛尖则是2磅重的金属刀刃——并且招募强壮的年轻人进行操练,从而打造了一种全新的步兵方阵,仿佛一夜之间就改变了战斗的面貌。现在腓力二世训练的这批新兵已经年逾五十,但是依然还在前线参加战斗,当他们向敌军推进时,他们会用双手将萨里沙长矛刺出,而他们的盾牌则悬系在自己的脖子上。经过了数十载的戎马生涯、在各种地形和战术条件下磨炼出的纪律,将会让这些老兵在任何敌手面前无懈可击,除非他们遇到了另外一支相同的部队,而很快他们就会认识到这一点。

此外,腓力二世还创建了一支称为持盾卫队的精锐步兵,他们所携带的装备比步兵方阵士兵的装备更轻,移动速度也更快。三千名持盾卫队战士因其力量、耐力和对国王的忠诚脱颖而出,在艰苦的军事行动中或者亚历山大大帝本人的安全受到威胁时,他们就会率先受到召唤。他们在崎岖的地形上每日可以行进远达40英里,他们会冒着如雨的投石攀缘绝壁、突击城墙,他们还能在身处炎热沙漠与冰封山道时保持士气不减。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战场外,亚历山大大帝都十分倚重这些士兵,并且与他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印度半岛的时候,持盾卫队经受住了迄今为止最大的艰险,为了表彰这些士兵,亚历山大大帝为这支部队的装备镀上白银,因而这支部队也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银盾兵。

不过,最近国王和他的老兵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起来。亚历山大大帝征召了波斯人和巴克特里亚人,并且训练他们以马其顿的战法进行战斗,甚至还将他们招募到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当中。这种行为既让自己同胞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让他们加深了对异邦人的偏见。他们勉强接受了亚历山大大帝任用波斯人成为高级官员,也接受了亚历山大大帝采用波斯的服饰与宫廷礼仪,甚至接受了自己的国王及其高级官员们与亚细亚妇女联姻。然而武装部队的整合是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当亚历山大大帝在波斯城市俄庇斯举行的一次军事集会上宣布,他将派遣一万名马其顿军人返乡,并且安排波斯人接替他们的位置时,士兵们断然回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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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庇斯的这次出现哗变的集会中,事态开始迅速失控。这些人纷纷开始表达自己的鄙夷之情,嘲笑自己的国王不需要他们中的任何一名士兵,因为他的“父亲”会帮助他渡过难关——这是对有关亚历山大大帝乃阿蒙神后裔的嘲讽。亚历山大大帝勃然大怒,在扈从的护卫下冲到人群中,抓出了几个最为直言不讳的反对者并就地处决。然后亚历山大大帝退回到自己的住处,拒绝同胞的觐见,反而允许波斯军官入内。他当即采取措施,要用从亚洲招募来的部队替换掉自己的整支军队,甚至连神圣的银盾兵也要如此。他允许自己新任命的波斯廷臣以吻唇礼的方式来迎接自己——这是波斯国王允许自己的宠臣们采取的亲密行为。他认可了那些马其顿士兵所说的话语,他会表明自己并不需要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与早先在印度半岛发生的哗变相比,这次国王与士兵之间的嫌隙更为严重。当时亚历山大大帝别无选择,只能妥协,因为彼时他没有其他的军队可以驱使。然而波斯帝国的中心地带现在已经将亚历山大大帝视为合法的统治者,曾经为大流士三世而战的亚细亚首领们也时刻准备为他而战。亚历山大大帝已经不再任由军队意志摆布了,这一点他和他的士兵们都十分清楚。军队就这样顽抗了三天。当士兵们再也无法忍受自己与国王断绝关系时,他们便集体前往亚历山大大帝的大帐,并在大帐入口前扔下自己的武器,乞求国王收回武器,以期博取国王的欢心。他们就像被抛弃的恋人一般,哀叹着亚历山大大帝准许其波斯廷臣献上吻礼,而马其顿人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亲吻。

这种悔恨的表现足以让亚历山大大帝心满意足。他走出帐外迎接自己的同胞,邀请他们像波斯人一样亲吻他。亚历山大大帝表示会恢复对他们的青睐,并且再次成为他们的领袖。这些马其顿男儿都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在行完吻唇礼之后,就唱着欢快的胜利之歌回到了营地。亚历山大大帝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庆祝这场和解以及他所取得的胜利。接着他按计划遣送了一万名老兵,并委派克拉特鲁斯率领着他们返乡。返乡士卒中还包括银盾兵,这些士兵长期以来因其英勇和忠诚深为亚历山大大帝所倚重,但是在希帕西斯河与俄庇斯哗变之后,他们都被亚历山大大帝视为麻烦制造者。

出发返回欧洲的每个士兵都获得了1塔兰特的白银作为退伍的奖金——按照标准费率来计算的话,相当于数年的薪酬。而那些留下来的人,可能还有六千名步兵,他们的薪水则较起始水平增加了数倍。提高薪酬是为了预防更多可能发生的哗变,并且对自己部队与蛮族人并肩作战所受的屈辱加以补偿。这也是亚历山大大帝承认自己军队的使命已经改变的一种方式。他麾下的军队早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四处征战了,而现在他们还要被要求去维系一个帝国的统治。这些人已经逐渐转变为一个永久的军事阶层,一座支撑着亚历山大世界帝国的人形基础设施。即使这些士兵们愿意,他们也永远无法回归羊圈和农场,而且经过了十二年的军事征服,他们中可能很少有人会选择这样去做。他们就如同雇佣兵一样,出卖了自己的生命,所以亚历山大大帝也觉得他们理应获得高额的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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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留在巴比伦城并准备向阿拉伯进军的马其顿步兵成为一个特权阶层。除了他们享受的高薪,以及他们在新的“混血”方阵中所担任的领导角色之外,他们还组成了最受国人尊崇的王家卫队,这支部队直接在国王帐下听候差遣。根据马其顿的悠久传统,王家卫队有权集结起来并通过口头表决的方式做出某些决定,其中就包括他们所肩负的最重要的职责,即对新的王位继承人加以认可。随着亚历山大大帝淡出公众视野长达一周甚至更长时间,其中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很快就要被要求去执行这项庄严的任务了。

聚于巴比伦夏宫的护卫官们很难继续维持亚历山大大帝很快就能康复的假象了。国王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每次主持晨祀的时候,他还是要被抬在轿辇之上。不过,他还是继续召开战争会议,讨论着即将进行的作战。

在避人耳目地生活了一周多之后,亚历山大大帝准备乘舟沿着幼发拉底河返回南宫,并且号召所有军队和部队指挥官在那里做好准备。或许他正期待着宣布征讨阿拉伯人的军事行动开始。他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让人难以相信他居然打算登上战船,涉足那鲜为人知的波斯湾海域,然而他的精力和耐力所创下的壮举都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譬如他曾在肺部被刺穿、死里逃生的仅仅数月之后,就艰苦行军穿越了格德罗西亚沙漠。又或许,其实他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离死亡不远了,并且召集了军官班底来听取自己对即将到来的权力移交所做出的指示。

无论亚历山大大帝曾经打算下达什么样的命令,最终这些都化为泡影。因为到了第二天,亚历山大大帝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一直发着高烧。一艘船顺着幼发拉底河将他带到了巴比伦的中心,毫无疑问,是他的护卫官们把他带回到了他一周前所离开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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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0~11日对巴比伦城中的马其顿人而言,是阴郁的日子。此时,亚历山大大帝已经无法行动,也说不出话来。一些伙友甚至不顾一切地想要用超自然的方式帮助他们的国王,他们在询问了神祇是否应该将亚历山大大帝带到神庙后,就直接留宿在了当地神祇的神庙当中。当天夜晚他们在梦中得到了答复:亚历山大大帝还是待在原地更好。后来,在亚历山大大帝死后,这条神谕被解释为,在神祇的眼中,死亡是比康复“更好”的结果。

护卫官们严密地把守着接近国王的渠道,士兵们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有传闻说国王已经病逝,但是最高指挥者们正在隐瞒这一事实。士兵们曾在印度半岛表现出的疑虑现在开始再度显现,他们的情绪变得阴沉而暴躁。一群士卒聚集在宫殿外要求进宫,甚至用武力威胁护卫官们,或者根据一则记载,他们突破了城墙,打破了针对他们的封锁。最终,这些高级将领不得不屈服,让诸军将士进入国王的寝处。

列成长队的士兵与伙友在那个临终虚弱的身影面前排开,亚历山大大帝使出足够的气力通过转动视线或者晃动脑袋向每个人致意。很显然,死亡的降临无可避免。这将是他们最后的告别,除非像卡拉诺斯在自焚之前所暗示的那样,他们有可能会在入土之后的某个世界中再度相拥。

最后的时刻发生在6月11日的傍晚时分。在那一天,一位佚名的巴比伦书记官在自己的天文日志中留下了一则记录,那是一份恍若先知般将政治事件与天体运行相关联的记录。他用楔形的刻笔划入泥板——现今泥板的碎片正藏于大英博物馆当中——创造了亚历山大时代保存至今的记录中最为平淡、最为冷漠,但同时在某些方面也是最为有力的记载。根据巴比伦历法,那一天是艾亚鲁月的第二十九日,他在当天的条目中写道,“国王崩殂”,接着在解释他为何无法观测星空的时候又简单地补充道:“有云。”

在大约三个半世纪之前,另外一位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的鼻祖——也曾卧在病榻之上,就其葬礼向自己的儿子发出指示。名叫阿吉乌斯的儿子即将顺理成章地加冕为王,他被自己的父亲告知要在其当时居住的城市埃盖城建造一座皇家陵寝。阿吉乌斯的父亲警告他说,马其顿的历代国王都必须安葬于此,因为倘若有人在别处安葬,他们的王朝将会宣告终结。

埃盖城是当时马其顿人的王庭所在。这座城市的名字揭示了马其顿人并不显赫的出身,因为该词与希腊语中的“山羊”一词颇为相似。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中,马其顿人都是以畜牧为生,然而正是这群人奇迹般地转变为腓力二世与亚历山大大帝麾下的战士与征服者。根据罗马史家查士丁曾经记录的一则传说,人们认为这种转变即使不是昭昭天命,也早已被众神预见。一则古老的神谕宣称,山羊将引领着马其顿人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帝国。马其顿早期的一位国王在埃盖发现了一群野山羊时,回想起了这个神谕,于是之后便总是擎着绘有山羊的旗帜,率领着自己的士兵参加战斗。因此,埃盖这个名字更像是代表着这个足以征服世界的民族所肩负的帝国之运,而非单单指的是他们曾经牧羊的过往。

阿吉乌斯国王的名字对于马其顿人来说,同样也有神话般的影响,因为这个名字似乎可以追溯到希腊城邦阿尔戈斯。相传阿吉乌斯的父亲曾是阿尔戈斯的流放者,并且通过武力夺取了马其顿的控制权,进而在非希腊地区建立起了希腊人的王室。而在希腊世界,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否应该相信这个神话,现代的学者们倾向于把这则神话视作一种宣传。不过,马其顿诸王却为阿吉乌斯的名字中所暗示的与阿尔戈斯的联系而感到自豪;他们还有一位更为久远的祖先名为阿吉阿斯,据说还是宙斯的孙子。于是王室便用一个集合名称“阿吉德”来称呼自己,从而强调自己与这个先祖乃至阿尔戈斯希腊人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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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历山大大帝崛起之前的三个半世纪里,阿吉德家族逐渐变成了马其顿政治生活的核心。因为所有相关任命和政府职位都由国王决定,所以他们便是唯一的合法政府。在这片出于地理原因而分裂成多个区域的土地上,是王室定义了民族的认知:倘若一个人归阿吉德家族统治,那么这个人就是马其顿人。在王国臣属的眼中,君主制成为一套神圣的制度,这也是他们了解自我身份的主要方式。他们将自己排列成同心圆,围绕着在位的国王;而贵族们标榜自己是国王的“朋友”和“伙友”,他们在喧闹的宴会上与国王举杯共饮,同国王一起狩猎野猪,并将自己年幼的儿子送到王宫中成为“国王的侍从”。

虽然阿吉德家族备受尊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醉生梦死。由于缺乏遴选继承人的制度,他们很容易陷入自相残杀,或者总是通过内战来解决王朝纷争。他们奉行的一夫多妻制产生了多个家族谱系,而这些家族也为了继承王位而相互竞争,有时甚至出现了恶性竞争。这类竞争的获胜者往往会将对手斩草除根:亚历山大大帝在继承其父腓力二世的王位时就曾这样做过,从而让王室因为缺乏必要继承人而濒于破灭。最终,能够夺得王位的阿吉德成员才能够坐稳王位,而在武装士兵云集的仪式上,民众通过阵阵欢呼向他们的新统治者致意。

三个半世纪以来,这个纷争不休的家族一直统治着马其顿王国,并且遵照阿吉乌斯的训导将逝者埋葬在埃盖城。即使之后王庭迁至佩拉——一个更加外向且更易于出海的地方,曾经的古都依然是王室陵寝所在。仿佛这个家族相信阿吉乌斯从自己父亲那里听到的预言,坚信他们的王朝只有在保留皇家陵寝的情况下才能存续。阿吉德家族坚持着这项传统,矢志不渝。

然而,亚历山大大帝却选择了打破这个桎梏。在他最后下达的一系列指示中,他要求将自己的尸体安葬在埃及西部,因为那里靠近沙漠中的阿蒙神庙。八年前,亚历山大大帝曾经拜谒过这座神庙,并且向神祇求问自己的来历出身。据说,他被告知自己是阿蒙神的儿子,而非腓力二世的子嗣。不论他在那里究竟听到了什么,他都决定在这片世间难以抵达之地——现今的锡瓦绿洲——长眠。他的遗体将被置于绝美的隔绝之境中——其周围将会环绕着人迹罕至、令人生畏的荒漠——而非与祖先相伴、安葬于埃盖城的陵寝中。仿佛亚历山大大帝只想要一位神作为自己的亲族。

在6月11日晚间,他的护卫官们面临的诸多问题之一,便是要不要同意亚历山大大帝提出的古怪要求。众人在一时之间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很快就会有更加紧迫的问题需要他们关注。两年之后,这一问题将会以他们自己抑或亚历山大大帝本人都无法预见的方式得到解决。亚历山大大帝的遗体,就如同他的王朝与帝国一般,即将踏上一场史无前例且艰险万分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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