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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志军，姚氏脉针流派，居下馆馆主。  小时候，上广州是件很令人兴奋的事情，那叫入城，回家叫返乡下。因为有两位姨妈嫁在广州，所以我有机会多上几次。印象最深的是三姨妈的家，平房外的小巷子一溜穿着砖墙而出的鲜花，昏暗的房间里隐隐的中草药味，还有两个草编的圆盒不知道怎么用的黑白子。三姨父专程去我化州外婆那里学了一段时间的中草药，自己又爱琢磨，所以医术是很好的。因为淘气，我的大腿外侧被小石片划开了一个手指长的大口子，不知是妈妈怕我痛还是怎么的，一直没有缝针，也老长时间没有合口。结果上来广州就被三姨父抓住，用中草药敷了几天还是一周的样子，就好了。现在那一片疤痕也还是一直提醒着我记得三姨父的功德。而那些黑白子，就静静地躺在木沙发后的窗角，没见有人用过它们，也没有人说过它们是什么，在我好奇的小脑袋瓜了，却是挥之不去，和中草药一起营造了一股很古老而神秘的氛围。 上了高中，那是聂卫平在擂台赛上横扫日本的光辉时期，我也就知道了那黑白子原来叫围棋。在当时很有江湖豪气的政治老师指引下，我们班也陷入了一段学围棋的狂潮之中。上课期间用练习本画线涂子，然后前后桌传递下围棋是件最爱干的事。无意中干掉班里的一位高手之后，就陷入了狂迷的状态，到处搜刮围棋杂志和书籍，其中最爱的是武宫正树的宇宙流。那种澎湃的视野，宏大的格局，流畅的美感，一子在手，天下我有的状态真是令人着迷。所以，那段时间，我最喜欢的操作就是弃子取势，然后空中轻灵一跃，一块浩瀚的天空就出来了。就如此，也是杀敌无数，自然欣喜。结果，上了大学，在一场决定班里围棋排位的战局中，被一位号称有业余三段的家伙，充分利用了我的弃子偏好，狂吞边空，虽然最后我拿到了很漂亮的中腹，棋局却是输掉了。自此，美丽的星空与实效的边地就一直在心里纠缠不清。直到最近看到了这么一盘棋。
这是1855年的一盘日本名局 – 耳赤之局。对局的双方是年轻的秀策和成名已久的井上幻庵，秀策执黑。到了中盘，黑棋1落子后，井上幻庵被观察到双耳顿时赤红了起来。因为这一手，井上幻庵被震撼到了，认为自己落了下风，开始搅局，结果被秀策抓住了机会，赢下了这一局。所以，这一手也称为神之一手，是扭转乾坤的一手。  从人类的思想逻辑来看， 此手同时兼顾了几个妙用— 1.扩充了黑子上方的模样。 2.抑制了白子右方的模样。 3.联络了下方的黑子。  重要的是，此子一下，黑子突然就形成了一大块美妙的星空，浩瀚而明亮，因此而震撼人心。这样的逻辑清晰而明了，为各家所认同，井上幻庵也认同，所以他耳朵通红。  但是，事实是如此吗？ 有人用AI对此名局作了分析。竟然发现，此手之前，井上幻庵的胜率是处于绝对领先的位置，此手下后，秀策的实际胜率是从18%降到12%。你没看错，不是上升，反而是下降了。这手不仅不是神手，连妙手或本手都不算，而是问题手！AI推荐的最优手是左上角的二路爬。这个二路爬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和那位同学的对局，我喜欢下类似神之一手的棋，而他喜欢类似这样的二路爬去掏我的边角空。最后的结果是我耳赤了，他没有。
我释然了，原来我当年是和AI在下棋。我们两个的对局其实是两种思维的对撞，是两种对棋局理解方式的对撞。下棋的最终目的是以实地的多少定胜负。AI的逻辑就是绝对围绕这个最终胜负而来。秀策的一手当然也是为了最终的胜负而思考。但由于计算量的庞大，人类是做不到计算出所有的变化来预估每一手的胜率。所以，发展出了模糊判断的逻辑。前面所提到的耳赤一手的逻辑，就是这样的模糊判断法则。学习围棋的人都必然知道的金角银边草肚皮也是很著名的模糊判断法则。但更多模糊判断微妙而玄，说不清，道不明。学习围棋，很多时候就是要通过训练来掌握这样的判断技巧。棋盘越空，计算量越大，就越需要模糊判断。所以，围棋高手往往在前50手就可以确定很大的优势。 模糊判断，是人类在面对信息不完全的场景下，所发展出来的决策技巧。这是人类的优势所在。但这样的模糊判断太玄，不好琢磨，也就同步发展出来一些法则，来帮助我们掌握其中的诀窍。这些法则是有逻辑有规律的，引用这些逻辑去思考，就可以进行有效的决断。但是，从AI来看，它所面对的是信息相对完全的局面，按它的逻辑，所有的结果都是可以算出来的，每一手的胜率都是可以看到的，它只需要遵照胜率最大化的方式去操作就好。对于AI来说，人类的这些模糊判断法则就未必是有逻辑的，甚至是反逻辑的。 那么，谁的逻辑才是对的？谁的逻辑才是更好的逻辑？ 围棋面对的是19X19的棋盘，以及几乎无穷的变化。即使是强大如AI，也是做不到完全的计算。所以，从根本上，AI所构造的实际也是属于模糊判断。即使是AI，不同的AI后面的逻辑也是不同。有的AI，包括AlphaGo，在优势的时候会适当退让，劣势会用强，因为这样计算量小。而有的AI，则是优势时也会用强。2018年4月份人机大战，星阵与柯洁的对局，简直就是穷追猛打。这些是我们看得到的逻辑，但AI的模糊判断很多时候人类看不懂，看不懂、不理解并不代表它没有逻辑。胜者为王，人类看不懂也得向AI学习。  对医生来说，围棋仅是平面，人体却是立体，比围棋要复杂得多很多。即使简单地按366个穴位来算，每个穴位有盛、虚、平三种状态，也比围棋的361个点，每个点有黑子、白子、空同样三种状态，变化要多。因此，如果把邪气作为对手，作为一名医生，面对着人体，实则也是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疾病变化。每次面对病人，或是开局，或是中盘，或已是收官。如何思考？需要应用怎样的逻辑？ 西医的思维简单直接，把每次疾病当做一次围棋的局部接触战。这样，计算就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前后可以算得很清楚，局部能打赢就行。既然想不了那么多，就想小一点，这是把大化小的逻辑。这样有这样的好处，就是逻辑清晰易懂，每个局部算清楚就好。但用围棋术语来说，这叫没有大局观。即使局部胜了，最后几乎肯定是要输棋的，而且在大局已经输掉的情况，局部再怎么算也是会赢不了。 因此中医采取了另外一种策略，简化。 阴阳，就是一种典型的简化策略。把人体的部位分阴和阳两类，把疾病的性质也分阴和阳两类。所有的疾病就可以简化成4种分类。这种简化策略就是一种大局观，类似围棋的金角银边草肚皮，把围棋分为角、边、中空三类，下手就先抢角、再抢边、最后抢中空，这是大局观的策略。著名的零阿尔法狗的自我学习，发展出来的布局策略也是如此。但简单地遵从这个策略并不是说就能赢棋了，它仅是模糊判断法则中的一个而已。而且，也不会在所有的情况下都会遵从这样的法则，比如秀策的耳赤之手，就是抢中空的一手。模糊判断法则之间似乎很是矛盾，但你却不能用A=非A这样的说辞来骂之非逻辑，也不能说老师教你要先抢角，结果却说抢中空是神之一手来骂老师无耻。只不过内在的复杂逻辑你不懂而已。同样的，阴阳策略也是一种模糊判断法则，4种分类很容易计算和判断，可以帮助判别方向，但并不能包治百病。所以，阴阳后面还有五行、三焦、八纲、六经、十二经络，都是属于具有大局观的简化策略。 但是，仅有大局观也仍然是不够的。聂卫平的前50手无敌于天下，但他晚年下棋多是输棋。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弱，脑力跟不上，算棋就容易出大漏勺，前面赢得再多，后面也会输掉了。很多年轻棋手跟聂老下棋即使落后很多，也是坚持不认输，就等着捡勺子。所以，中医有很多经验方，经验方就是围棋的定式，是局部的固定下法或者公认的最优算法。伤寒论的经方也是一种定式。针对各种经常出现的疾病和症状，就有各种相对固定的处理方式。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不够，毕竟疾病的变化万千，所以古人有云“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在公认的大局观式的模糊判断法则及方药定式之外，还需要发展出更多的局部模糊判断法则及应用逻辑。这就形成了各门各派的参差百态。比如滋阴、火神、补土等流派都有各自在具体应用上的倾向和特点。而这些倾向和特点都似乎建立在大量对疾病的认识、药物药性药量的应用经验基础上积累而成。这些经验既兼顾了大局观判断，也兼顾了局部的精确计算。如李可老中医的“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保得以分胃气，便有一线生机。理中汤，桂附理中汤”、“太阴之伤，损及少阴，阳根将拔，生死关头，救阳万急，大破格。保得一丝阳气，便有一线生机”，以及大剂量使用附子的经验，就是属于此类。这些局部模糊判断法则及应用逻辑，可暂时称之为经验逻辑。 如此，简化策略、经验逻辑、针方定式，这三大环节就构成了中医在应对复杂人体疾病时的模糊判断逻辑体系。与围棋几乎是一样的思想体系，是中国人面对万千世界万千变化时的应对思想逻辑。  但这里有一点小小的区别。围棋的目标很简单，就是占地多者胜。评估指标也很容易简单量化，就是论子数或目数。不管是人类还是AI，评估的目标都很统一。所有的模糊判断法则都是围绕这个目标而建立的。那么面对病人，医生的目标是什么呢？评估指标又是什么呢？ 有个病人，前几天辗转找到我。中风后遗症病人，语言不清，手脚不便。去年的中风，当地西医治疗后，在广州找中医康复，效果很好，回家可以正常家务。但不到一年，今年年初再次中风，同样找多位中医看过，结果多是头几天感觉还不错，接着就不行了，人越来越无力，晚上也睡不着了。我初诊时是典型的阳强阴弱的脉象。 这个医案存在着一个治疗目标的问题。中风后遗症病人目前普遍的治疗思路，不管是西医还是中医，不管是病人还是医生，多数是以恢复病人的肢体行动正常为治疗目标。因此康复以肢体运动和按摩为主，药方以化痰通络、补气活血为主，针方多取多气多血的手足阳明经，病人家属也会督促病人多走动多活动手脚。整个体系都是围绕着肢体下功夫，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治疗中风的名方补阳还五汤，黄芪的药量在病人可以承受的情况可以不断地往上加，加得越多，病人越会感觉到手脚有力头脑清醒。这个目标没有错，问题在于局部和全局没有得到兼顾。手脚正常行走是局部问题，病人身体恢复不会再次中风是全局问题。只关注局部就容易忽略全局。就中风后遗症来说，只一味地关注肢体，在全身的气血尚未通畅的情况下，拼命地补气补血、运动手脚，会形成气血拥挤在表，而脏腑空虚的状况，脉象就是阳强阴弱。这种气血失衡的状态就会导致再次的中风。曾经有位师兄，一针下去病人就可以跑动，但这位病人一年后就因为再次中风走了，也是同样的问题。 围绕着怎样的目标，就会建立怎样的模糊判断体系。每次疾病，都是一场局部的战斗。围绕着这场战斗可以建立一套模糊判断体系。 而每场战斗的后面，支撑着的都是生命。围绕着当时的生命、五年的生命、长久而积极的生命，建立的又是不一样的模糊判断体系。它们的内在逻辑是不同的。治病和治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如果确立的目标是长久而积极的生命，评估指标是什么？ 心率、血压、血脂、血糖、血氧饱和度？这些作为局部战役的评估指标可以，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属于局部指标，容易采用局部方式来操作控制，心率可以吃药控制快慢，血压血糖都可以吃药控制高低，但都并不能同时保证其他的生命体征，不足以担当整体的生命评估指标。 古人已经从中医的角度给出整体评估指标：“呼吸定息脉五动，气行六十分，若引绳大小齐等，上下相应，俱往俱来者，命日平人”。如果所有的治疗围绕着这个指标，遵从的自然就是不同的逻辑体系。 这样的指标似乎很完美，但是足够了吗？ 围棋有种策略，叫预判和诱导。因为减低计算量，就需要根据对手的特点及偏好进行预判，甚至是诱导。我那个同学知道我喜欢弃子围中空，就专门点我的三三，让我取外势而他拿实地。 而生命，与围棋最大的不同，是会随着时间而流动。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一天的气血内外循环的规律。夏洪而冬伏，这是一年四季波浪起伏的状态。20-40岁生儿育女，是人体的规律也是社会的需求。而随着时空运转，各个年份之间的气候状态不同，对人体的影响也不同。 当然，环境空间的不同，也自然有不同。 这样，如果仅是按照平人的标准，随时随刻都保持”引绳大小齐等，上下相应，俱往俱来”，就并不足于应对时间流动和空间变化对生命所产生的影响。所以，把时间和空间考虑进去，进行预判式的调整，以全生命周期的动态平衡为评估标准，又会是一套新的模糊判断体系。 依据不同的目标和评估指标，就会建立不同的模糊判断体系，其中的逻辑并不完全一样，甚至会有相悖。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中医的逻辑和非逻辑。 中医的模糊判断体系是建立在人体信息的不完全及无穷的计算量基础之上。如果这个条件没有变化，中医的整体逻辑就不会有变化，但具体的策略却是仍然会有不同，新的策略流派会不断地产生，但是否能超越古人，倒是很难说了。AI出来前，有种说法认为古人的围棋水平充其量只是业余6段水平。AI出来后，有人利用分析了，清代棋圣的水平不弱于现代的超一流棋手，在中盘能力甚至接近AI。但就如现代围棋由于开局的规则不同，导致在布局水平上进行了很多创新一样，相信中医在现代的海量数据支持下，会有机会发展出更好的策略。未来AI对中医的影响如何，还是很令人期待的。 话说回来，如果当初秀策不下那耳赤之手，而是根据AI的建议下了左上角二路爬，结果会是怎样呢？我想秀策可能就赢不下那盘棋了，因为二路爬虽然是胜率高的一手，却不是耳赤之手，起不到震慑井上幻庵的作用，也打击不了他的心神，在当时极度落后的状态下，也就扭转不了局面，说不定后面的秀策时代也就不会到来了。所以，怎样的逻辑才是正确的逻辑，还并不是那么的想当然。
点个在看你最有腔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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