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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再出门去，池塘里的荷花已经开好了。荷叶蓬蓬地，连成一片，几朵娇粉柔柔地探出头来。雨后阳光盛大，它们就那样不躲不闪地，仰着脸，明媚地笑，水面粼粼波光闪耀，一池星荷，没有烦扰。想起《天龙八部》里少女阿碧的出场，欸乃声动，采莲曲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扁舟，绿衫少女手执双桨，从密密的荷塘深处划水而来，伴着歌唱：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 总是在每年仲夏时节，看到一池荷花盛开，就想起这个画面。想起那个从荷塘深处而来的少女，仿佛荷花仙子，笑靥如荷尖微微无邪，嗓音像被池水浸过般清凉，裙摆飞扬时，掀起整个夏日的心动。夏日初开时，荷叶悄悄自水底伸展出来，像一轴待展的画卷，饱含欣喜地，随着日子一天天热腾起来，一幅幅画卷渐渐铺开，绿了整个水面。再一个眨眼间，荷花苞也婷婷地冒出来了，映在万顷绿波中，像点了朱红的笔，往那水墨上轻轻一甩，幻出花如许。农历二月十二的花朝节，是给百花过的生日，荷花是盛夏的小女儿，不凑春天的热闹。《陶庵梦忆》里写过苏州人给荷花过生日的场景：“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苏州葑门外二里许的荷花荡，是赏荷的好地方，旧俗，每逢六月二十四，年轻男孩女孩都要出门来，齐集于此，玩耍热闹上一番，再买些荷花或莲蓬归去。女孩们擎着荷叶，躲着细雨回家，这一天，既是给荷过了生日，又是给自己过个节日。无妨，就要这样过夏天。读张岱夜游西湖，“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实在艳羡。虽学不来纵舟酣睡西湖，但记得儿时住在荷塘边，晚风轻吻荷叶，把香气送得渺远。穿过荷塘，吻过荷叶的风，从此有了名字，在孟浩然的诗里，它叫荷风，听起来像个穿薄绿色短衫的少年。夏日的光像一把利刃，离开树荫，便叫人无处藏身，赏荷最好的时候，就在傍晚以后。白天蒸腾的暑气降下来，降落在荷塘上，像起了薄薄的轻雾，月光在水面间起舞，荷风怡荡，拂在脸上，一阵舒凉。夜色里此起彼伏几声蛙叫，却不吵闹，反而叫这宁静更加宁静了。白天，是晴云轻漾，熏风无浪，夜里，是风，满座凉，莲，入梦香。那高擎的荷叶盛满雨水，雨滴仍是慷慨下落，然后飞溅出去，像迸出一串珍珠，落入池里，留下一圈涟漪。盛开的荷花仰着面，任雨水灌进花朵，灌进嫩黄的莲蓬，亭亭立着，在雨中，像要与谁举杯共饮。有被雨拍落下的花瓣，盈盈地躺在荷叶的怀里，那怀里蓄着雨，犹如叶盏，犹如斟好一杯琼露，在说，来，不醉不归。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 那也是个六月，辋川山庄荷花开了，王维备上好酒，在亭间摆好，翘首倚盼好友前来一醉。来者或许是裴迪吧，坐在船上，悠悠地，从湖上来，远远看到亭中坐着人时，就忍不住挥手招呼了。与好友对饮，这般畅快，不需要更多赘述，你看那四面芙蓉盛开，已足够自在圆满。不必再说，看客也心下了然，这场酒啊，大约要喝到更深露重，才尽兴的。六月的日子，梅雨缠绵，湖绿漫天，宜见花，见酒，见友人。莲，是很古老的花，是唐诗里，宋画里，描摹过无数次的花。诗里写莲，总会写水，但中国画里的莲，却大都只见花叶，不见水光。于是，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是“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反而是在遥远的巴黎，莫奈那幅长长的睡莲油画前。图 | 莫奈《睡莲》之一
莫奈喜欢东方，他在巴黎郊外给自己建造了一个花园，种满垂柳和竹子，又从远处引来水，种了一池睡莲。他痴痴地，一幅又一幅地，描摹阴天、晴天、清晨、傍晚，每一刻，不同光影下的睡莲。他忠实地描绘阳光穿透水面的颜色，映衬在植物的影子里，有时金色，有时蓝色，有时红色，有时绿色，光，影，虚，实，水中藻荇交横，天光云影斑驳，正是一场静谧而缥缈的梦。在建造花园之后的27年里，他画了二百多幅这样的睡莲，站在这睡莲前面，你会蓦地想起那句诗：一瞬间，竟有难以述说的感动，那一池睡莲，长在风土人情迥然的异国，却毫无挂碍地激起一阵乡愁来。《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抽到的便是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芙蓉女儿，一颗冰雪剔透心，长在大观园里，亭亭而立。恍然想起白先勇的《孽子》，小说的开头就轻描淡写地说了，那群迷蒙在人世间，不惜在爱里折断翅膀的“青春鸟”栖居之所在，就是公园角落的莲花池，掩映在高大的棕榈树下，年年盛夏，花开如同火焰。少年人身陷囹圄，祈求爱的救赎，但最终只有自己可以带自己走去更好的未来。正如红莲生长在淤泥里，却能在溽热至极时，开出一朵惊叹。那不是一个读起来轻松省力的故事，但却有一股谁也无法辩驳的力量，它在说，无论怎样的人，无论怎样被伤害过的人，无论怎样失落不堪的人，都有权利渴望最纯挚的爱。
图 | 谁最中国
世间千万般样子的人，心底里掏出的爱，总是纯真的，世间千万般样子的花，出淤泥不染的莲，总是清净的。烈日炎炎，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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