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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贾政:一个父亲的矛盾

 城北十五里666 2022-06-19 发布于北京

作者

陈想书语

《红楼梦》诸多人物之中,贾政是传统中国里“严父”的代表,向来是受攻击诟病的对象。每每看到宝玉一听到“老爷叫你去”,就像晴天闻焦雷一样魂不守舍,就觉得贾政这个父亲实在该受批判。

但到自己也做了父亲,并且孩子慢慢长大后,再读红楼,却突然觉得,贾政实在就是一个如我们大多普通人那样的父亲,有其焦虑处,有其可爱处,更有其无奈处。心里突然就对贾政有了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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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大多数父亲一样期待孩子有远大前程。

贾府是诗书之家,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又圣眷深重。尽管子弟多有不肖,但读书考功名显然是第一选择。

东西两府里,贾敬是正宗进士出身,但没有好好利用,把聪明才智用到炼丹修仙上去了,在贾政看来应该是殊为可惜的;贾政自己自幼“酷喜读书”,本来是想凭科举博得功名的,不料其父亲贾代善应是出于心疼儿子以及“买保险”心理:

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遂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升了工部员外郎。

这个渠道多好,省了寒窗苦读,一举进入中央部门工作。那宝玉岂非也不用读书科考了?不妥的。

一则,这类事“可一不可再”,贾政想学其父做法给宝玉谋官,估计是不好使的。

二则,官场是有鄙视链的。

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里的《老门生三世报恩》就讲到了“学历鄙视”:

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乱圈乱点睡梦里偷得个进士到手,一般有人拜门生,称老师,谈天说地,谁敢出个题目,将戴纱帽的再考他一考么?

再看“官场潜规则”:

进士官就是个铜打铁筑的,撒漫做去,没人敢说他不字!科贡官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上司还要寻趁他。比及按院复命,参论的但是进士官,凭你叙得极贪极酷,公道看来,拿问也还透头,说到结末,生怕断绝了贪酷种子,道:“此臣者,官箴虽玷,但或念初任,或念年轻,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末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调。”不够几年工夫,依旧做起。倘拼得些银子,央要道挽回,不过对调个地方,全然没事。科贡的官一分不是,就当作十分。晦气遇着别人有势有力,没处下手,随你清廉贤宰,少不得借重他替进士顶缸。

这里说的“科贡官”,就是指屡试不第的贡生,由吏部选任的杂职小官。他们的待遇与“进士官”相比,那是天差地别的,不要说论功行赏是优先考虑“进士官”,就连犯个错误,也是“进士官”受庇护,没文凭的“科贡官”则从重处理,一不小心还得做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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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历史上有不少名人例子。比如明朝著名清官海瑞是举人出身,尽管最后做到了正二品(虚职),还是常有历史研究者,或直接或间接地讽刺他“不聪明”“运气好”。

再如晚清中兴名臣曾国藩,是“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其实已经很厉害了,并且他做出了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成为公认的“圣人”,却还是对非进士出身很敏感。有一回与朋友们玩对联游戏,他出联“如夫人”,有人对“同进士”,饶是他涵养极好,也怒形于色。

同为中兴名臣之一的左宗棠,也是举人出身,一生功业彪炳千秋,但终究因为不是进士出身而心有疙瘩,竟然在62岁的时候,宣布要参加当年的科举考试。

你看,上面这三位大官至少举人出身,也似乎成为他们的硬伤,那如果连举人都不是呢?

我想,贾政这样凭家族力量做了京官(四品),尽管位置是有了,但估计也做得不怎么自在。至少那些十年寒窗苦读出来的“进士官”,是不会佩服贾政这样的“祖荫官”的。那些“进士官”的“座师”,一般也是偏爱自己选出来的学生的:不说感情,客观上讲,那是经过流水线检验的产品。

所以,贾政给宝玉设计的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科举。就像我们现在,明知教育“内卷”严重,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把孩子送上“课内课外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赛道上去。这样一想,对贾政,我们是不是可以带着些理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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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喜欢“晒娃”。

最好当然是宝玉读书一流,科举涉及的典籍无所不窥,八股文做得顺顺溜溜,就像现在的学生考试拿高分、竞赛拿大奖似的。这样晒起来,家长是很有面子的,能收获“鸡娃”“学霸”“学神”等等荣誉称号。但宝玉偏偏不喜欢读书,严格地讲,是不喜欢读正经书(四书除外),而喜欢读杂书,比如诗词小说之类。

这种情况下,晒起来就比较吃力些。但这也还是抵不过作为父亲的强烈晒娃冲动的。一方面是:

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

就是说,宝玉写文章虽不守规矩,却自有一种“风流”,听了“四座春风”,这又是贾政所欣赏的。所以我们看到,每每贾政业余与门下清客们闲谈(包括为大观园内各景命名题诗)吟诗作赋时,就叫上宝玉,一面特意让他在人前表现表现,一面又批评这个一般、那个不好。

我们固然可以批评贾政“虚荣”甚至“虚伪”,只不过还得说,这种虚荣和虚伪实在是古往今来父亲的通病,包括笔者在内。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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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心怀矛盾。

贾政也并不是那么“铁血”,曾有过一段时间,他也想放过宝玉,也等于放过自己。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写到: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体会这段话的意思,大致意思是,在贾政心里,科举并非不重要,而是觉得宝玉虽然不喜欢读书,但却有自己的思想,写诗也每有自己的创见,并不纯粹是对不起祖宗的废物,只是“不走寻常路”而已。

而且贾政自感老了,名利之心渐淡,且前程看看也差不多了,对宝玉的要求似乎也不想那么高了。

贾政年少时,其实也与现在的宝玉一样“诗酒放诞”,本来是想要以此为戒,让子侄们走正经考学之路,但天性里的东西实在强大,都是这么过来的,并不是想去除就去除,也就不要那么苛求宝玉了。

家族中从祖宗以来并没有凭科举发迹的,加上母亲又如此溺爱宝玉,那就不要太强迫他了吧!

你看,这就是如我们现在一样,一个疲惫的父亲的想法吧?比之以前那次差点把宝玉打死,已经是发生根本性变化了。

但还是得说,想法总是容易发生改变的。贾政打算“放过”宝玉后,后来又认为宝玉还是要好好读书,走仕进之路,然后才对得起他未来的妻子。

言下之意,作为男人,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家庭负责,事业爱情双丰收,可不是说说玩的,还得好好读书!

这就是贾政的矛盾处:既不想逼迫宝玉做他不愿做的事,又不得不逼迫宝玉做他不愿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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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有话说的,大致意思是:现在,你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那么,你将欠他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个观点其实是经不过推敲的,也有人斥为“毒鸡汤”;但悲摧的是,这个观点本来就不是用来推敲的,它并不作用于理性,而是作用于我们的感情,甚至说,作用于内心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恐惧。

我们希望孩子有更美好的未来,我们恐惧孩子在我们无力庇护他的时候受到生活的伤害。所以,我们一面心疼孩子,不想他们太吃苦,一面又不得不尽量把孩子“武装到牙齿”,不得不全家一起上,争取“双一流”。

贾政如此矛盾,而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矛盾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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