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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的南乡我有两门亲戚，五里路范庄和八里地的尹村，出门靠步行那些年，走池口近乎直线。别想多了，走池口和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不是一码事。这里既不是要道，背后也无宏大纵深，不能容纳芸芸众生迁徙。池口就是个山谷，由狮耳山和阳谷山夹峙，山谷开阔，路也较为平坦，走来不吃力。没有“一夫当关”的奇险、冷峻，两翼却像张开的巨型臂膊，一进谷口就感受到热情。
阳谷山西姜沟村，紧贴着黄河。大河性子急，在此折猛然身近九十度，也不减速，东西向自此变作南北流。这一段水流湍急，特别到了秋汛期，一个个旋涡如巨兽张着大口呼啸而去。河流莽莽撞撞地撒欢，喧响声震四野。姜沟很早就有码头，河西一马平川，所需石料从这里走。从前船运，现在车载跑浮桥。 装船需要很多人手，男人不够使，妇女便不客气，顶上来当壮劳力。姜沟女人也是当地叫得响的品牌，和惠安女有的一比，吃苦耐劳，一膀子力气，里外都拿得起放得下。百十斤的石头，弯腰抱起，咚咚踩着跳板上船。姜沟码头吃水深，济南船厂常借此造大火轮，就是能装几百吨的那种。 黄河对岸鱼山是个小山包，曹植墓就在山坡西侧。狮耳山北魏院村，据当地人考证，为黄石公祖籍。三国紧追秦汉，相去不远，这个区域汉墓尤其多。这里原是三市交界处，旧县自平阴划东平后，池口则“鸡鸣四地闻”。河西东阿县属聊城，南面旧县归泰安，西南侧斑鸠店镇为济宁地盘，范庄、姜沟是济南西南角。手机到这里是漫游状态，说不清是借了哪里的信号。
池口南尹村是个大村，由三个自然村组成，我家族有多门亲戚在这里。小时候，亲戚走动频繁，也郑重其事，一点不马虎。婚丧嫁娶、老人生日、孩子满月都得走。第一次走池口，就是去尹村吃面。吃面是小孩出生后，满月前的一次贺喜。大人抬着食盒说说笑笑，累了蹲下吸袋烟接着赶路。食盒里装有米、面、挂面、鸡蛋和糖，为坐月子的妇女补身子。如果是丧事，食盒里就摆鸡、鱼、点心那些供品。食盒中有抬盒和挑盒，抬盒圆形，像个有架子的中号汽油桶，中间摞得圆盒一层摞又一层，笼屉一般。盒顶铁环穿根扁担前后二人抬着，颤颤悠悠地像是小轿子。挑盒是方盒，前后一边一个，用绳子拴了一个人挑，容量比抬盒小不少。红白事都用食盒盛礼物，喜事叫喜盒，丧事就叫丧盒。出席队伍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上挑抬的盒子，仪式感十足。 记得那是个秋天，满山青翠，山道边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空旷的山谷中鸟鸣不断，葱茏的庄稼地里蝈蝈你方唱罢我登场，拉歌一般喧哗个不停。山道上多是上蹿下跳的蚂蚱，我们边走边扑，用树叶包了，回家烧着吃。跟着大人走亲戚，纯属凑热闹，没有任务，不用一本正经。这次我记住了这条美丽的山道，至于吃了什么，还真没多少印象。乡下的酒席几十年一贯制，饭菜规范如旧，鲜有意外惊喜。 再次走池口，则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年春节大雪一连下了几天，深及没膝。尽管当时自行车早普及了，雪后我和三弟却只能安步当车。雪里行路不易，脚要在雪窝里陷进拔出，拔出再陷进，像是走泥潭。一路趔趔趄趄，还得顾拦好装了酒肉的篮子，样子既滑稽又狼狈。如此循环往复，走几步就一身汗，头上水淋淋地冒着热气。费尽千辛万苦到了范庄姑姑家，放下一份东西就得往尹村赶。事过多年，早忘了池口路径，姑父怕我们迷路，一直送到半程才回去。池口成了个雪谷，天地间近乎全白，直觉得震撼。山道上雪浅一些，比走土路要省力气。
山顶上几户人家就是池口，是山下姬庄村的一部分，零星地散落在垭口上。雪打过的门上春联，更觉鲜艳无比。路径全被雪盖住，终于迷了路，跳过一次地堰，篮子里东西全颠了出来。又围着几间盖了半拉的新屋转了半天，像是走进了“山重水复”。费了半天劲终于“柳暗花明”，摸出池口尹村就到了。刚才我站在山口四望，拦了十里黄河的故乡竟如此辽阔，如此洁白。 前几天我心血来潮，又去了趟池口，顺道还约了两位老朋友同行。韩同禄先生、郭长城兄都是地方上“百科”人物，东阿通。山下大本营姬庄搬走了，还有附近沿济平干渠村庄都去了乡上住楼房。只有池口还有三两户人家坚守，舍不得走。池口因山上池子得名，老池子还在，人畜用水都在这里取。老池子分明是一眼泉，用岩石盖着，面目古老地像石碑，看去至少有几百年的样子。麦子刚刚熟，随风飘来麦香，小麦因浇不上水，只有一尺高。和一位收蒜的老乡闲聊，他说住惯了不想走，还说恼了在山口站一会，心里就没疙瘩了。 他一句话就说出池口妙处，我由衷佩服他非理性审美，境界可追曹植。在阳谷山顶，西瞰浩浩黄河，奔流不息；东看巍巍群山，一列又一列，潮流一样动感十足；北望无尽沃野，南听八百里水泊（东平湖）吟唱。晨迎朝霞，夜伴星辰，间或劳作耕种，这日子瓷实而灵动。
我也常发奇想，池口地势特别适合拍战斗片做外景，打场伏击战啥的。狮耳山和阳谷山分别埋伏两支部队，敌人进来就等于入了口袋。两边山坡地势平缓，打一阵子，往下冲锋也不容易崴脚。池口南还可以布置民兵，负责收拾逃跑的残兵，关键时刻可以打增援。拍功夫片，大侠可以在山间、谷底、黄河上飞来飞去。历史片，最好是明清戏，东阿老城是不错选择，近两年几处老遗址都复建重修了，原汁原味实景。
无数次审视这片土地，我敬重它文化厚重，更关注它的立意和创意。躺在无论多辉煌的历史书页上沉醉，如果没有新闪光点，多说无益。东阿镇毕竟是东阿镇，总有惊喜给我，也成了我常回去看看的理由。狮耳山下的贾庄，千亩杏园，生产的金太阳杏广受欢迎。北市村一跃成了全国文明村，这个村有项产业就是养殖鲜花，国内、国外的名贵花卉几十种。和国字号中粮集团“结亲”，继而东阿镇与景德镇联姻，阿胶牵手瓷器。还有就要贯通的狼溪河和龙柳河，务实中蕴含着大美格局再构。 走池口算不上旅游，也不是纯粹忆旧。我也经常拷问自己神差鬼使的念头，只要想起东阿的某个片段，激动一番后就非要回去一趟。池口的魅力到底在哪？细想这山谷像极了胸怀，在童年时给过我温暖一抱。人生的途中，也曾被很多大手抚摸过，呵护是最入心的情愫，苗子一样种下就活。人场我不热衷，低质量的圈子除了无聊就是无趣。最快意的生活是想走就走，像风一样自由。想说就说，也不用处心积虑说一些言不由衷。我对故乡的态度和眷恋方式，就是常回去触摸触摸，再感觉感觉。走在繁华的城市，却感觉有东阿镇泥土的芳香袭来，让我情不自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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