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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容器:读策兰诗歌

 置身于宁静 2022-06-21 发布于浙江
 在H·奥特看来,诗歌是一种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的艺术,诗歌通过模糊而准确的语言呈现了一个个“创造性的空穴”,这些“创造性的空穴”给读者带来深思、启迪和阅读的愉悦,并且他还强调了诗歌语言和“科学语言”的区别,认为“科学语言”必须进行准确无误的言说。看来诗歌是需要秘密的,那种一眼就能看透的诗歌,是值得一再细细品味的诗歌吗?H·奥特的那些“创造性的空穴”使得索绪尔的“能指”在诗歌中得到了一个更为清晰的命名。一直在黑暗中独语的德语诗人保罗·策兰在他的诗歌《作品》中说:“作品弄空了自己,那种/被说出来的,海绿,/在海湾里燃烧。”作品究竟怎样“弄空”了自己,以及怎样才能说出“海绿”,这些都是以自杀结束了自己生命的诗人保罗·策兰的诗歌中的秘密。
  按照H·奥特的理论,首先得有“不可言说之物”,然后才有可能进行诗意的“不可言说的言说”。在策兰的诗歌中,那“不可言说之物”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促使策兰要言说出这些“不可言说之物”呢?我们可以找到策兰诗歌中的“不可言说之物”吗?在一些研究者的眼里,策兰的诗歌语言单调而又贫乏,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让我们读读策兰的这些看上去“内容空洞、语言疲乏”的诗句吧:“苍白声部,从/深处剥取:/无言,无物……”(《苍白声部》),“我在你中失去你,那是/我雪白的安慰”(《极地》),“你曾是我的死亡:/你,我可以握住/当一切从我这里失去的时候。”(《你曾是》)我们可以感觉到在策兰的诗句中有一种明显的“负压”和“临界”状态。诗人竭力地想说出些什么,但又无法说出些什么,或者是一种欲言又止,在“说出”和“不说”之间,词语在低低地飞翔。但我们却能够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
  不难发现,在策兰的诗歌中存在着众多而且已经成为一种体系的“不明之物”,这些“不明之物”是通过诗人诗意地书写出来的,这些飞翔在诗歌语言中的“不明之物”成为我们的阅读之谜:“那是一个……/巨石世界,太阳般遥远”(《那是一个》),“我听见斧头开花,/我听见一个不可命名的地方”(《我听见斧头开花》),“极地/在我们身内/不可逾越”(《极地》),“永恒带他/进入幻境,并/越过。”(《永恒带他》)“巨石世界”、“极地”、“不可命名的地方”、“幻境”等等这些“不明之物”成为一种诗歌中的“创造性的空穴”,这些“空穴”使策兰的诗歌具备了更多的“能指”,也给阅读者带来了“填补”的愉悦。
  不可说,但执意要说。在策兰的诗歌中,出现了大量的否定句式,“非”、“不”、“无”等否定用语频繁出现,用“不可能的”言说“可能”,用“虚无的”言说“真实”,用“否定”言说“肯定”,用“不”言说“是”,等等。在策兰的诗歌中,似乎一切反语皆正语。但这种言说肯定也是一种痛苦的言说,抑郁顿挫的言说,在我看来,正是这种言说造就了策兰诗歌的叙述语调和风格:“一个虚无/我们曾是,现在是,将来/永远是,绽放成花朵:/这虚无,这空无其主的/玫瑰。”(《赞美诗》)——这是一朵被“掏空”了的玫瑰,黑暗中的一个秘密的容器。
  容器性是策兰诗歌的一个无可争辩的特质,这容器是黑暗的,同时也是透明的,既封闭又敞开。策兰用这一诗歌的“容器”承载他内心中积蓄得太多的秘密。《死亡赋格》一诗的“黑牛奶”、《布满骨灰瓮的风景》中的“骨灰瓮”、《在河流中》“阴影”、以及《大提琴进入》中的那个“黑色血液的女人在喝”的“黑色血液的男人的精液”等等,无不具备黑暗和透明的双重性,这种双重性增强了诗歌的“无意义”,即诗歌意义的不可解,从而使阅读更加的成为一种意会、一种感觉。今天看来,可能没有一个人敢于说他从策兰的诗歌中读出了真正的意思,对,是“意思”,也就是诗歌中具体的所指。在策兰的诗歌中只允许存在那永远“不可言说之物”,它拒绝了读者的猜疑,但却又敞开了读者的想象。在策兰诗歌中“喝”、“吃”等词语多次重复出现,并且“喝”和“吃”的都是藏有秘密之物,如:“我是第一个喝蓝色的人”、“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两次发现石楠可吃”、“清晨的黑色牛奶我们在傍晚喝它”等等,种种迹象表明诗人有一种“吞噬”和“隐瞒”的倾向,有一种自我的容器意识,即作为一个孤独抑郁的诗人,他有守口如瓶的习性。——这让人阅读时强烈地感受到那种来自集中营的压抑。
  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必然导致对语言的逼迫。这种逼迫,表现为诗歌语言的一种加强的诗意,需要诗人进行克制而轻盈的把握。诗歌的语言一直就在H·奥特所说的“日常语言的彼岸”,那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真实”。策兰的这种“别具一格的言说”使得他的诗歌语言内省、沉郁、自我约束,但这也就有可能被人们误读为一种语言的苍白。对于策兰而言,语言向来就不是一件华丽的外衣,它“可近可及,永不丢失地保留在一件东西的损失之中”,它“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你,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真实”(策兰《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策兰的写作是在黑暗中进行着的明亮的写作,甚至在他投入塞纳河自杀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的诗歌依然在向我们说话,在黑暗中发出它那自在的“寂静的轰鸣”(海德格尔语):“那是一个失去的故乡,/月亮在它的芦苇间变圆,/那些和我们死于霜寒的事物/处处发出白热,并且看见。”(《冰,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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