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5月24日生于列宁格勒。布罗茨基很早就开始写诗,发表在苏联地下刊物上,因其诗不乏嬉笑怒骂的成分,外加他的犹太人身份,1964年受当局审讯,被定罪为'社会寄生虫',判刑5年,先遣送至一家精神病院,后发放至北冰洋附近的一处劳改营。对此事的报道引起西方关注,后来当局迫于舆论压力,在其服刑18个月后予以释放,但其作品由此在国内被禁。在当局的驱逐下,1972年被迫移居美国,起初在奥登的协助下,在密歇根大学任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因其哀婉动人的抒情诗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布罗茨基常用俄语写作,并将自己的诗作译成英文。其英文的散文写作也十分出色,可见于散文集《小于一》、《悲伤与理智》。诺贝尔奖提及他对'英语特性的掌握令人惊讶。' 而布罗茨基则自称为'俄语诗人与英语散文家的愉快结合。' 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布罗茨基遭受到的放逐,早在去国之前已是既成事实。 他的父亲因是犹太人,失去了在俄国海军的职位, 一家人由此生活穷困。也是为了逃避学校的意识形态教育,布罗茨基很早就弃学,开始自谋生路。他到处打工(包括当过验尸官的助手,去中亚做过地理勘测员),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同时走上自学道路,习得英语与波兰语, 翻译了约翰·邓恩以及米沃什的作品。 他自己创作的诗歌,因有独立精神,自成一家,也得到阿赫玛托娃的青睐。 Stephen Spender 如此评述布罗茨基:“他的每一诗行,似乎是从齿缝中磨出来的......他不是自由主义分子,也不属于社会主义阵营。 他面对的是最让人难堪的现实与敌对力量,他采取的是一种现实主义视角。 他不会抒发你所指望的美好情感。 但他又是真诚的,虔诚如教徒,无畏无惧,极其纯净。 他诉说的是爱,也是恨。” 如果有人认为他的诗歌在本质上具有政治性,那就大错特错了。 布罗茨基的诗歌主题, 仍然源自诗歌的抒情传统, 那是不受时代局囿的——人与自然,爱与死, 不可遏制的愤怒, 人之成就与依附的脆弱性, 人之权利的崇高性,感悟的不可复制性等等。 Victor Erlich 认为,他的诗歌主旨,与其说是非政治的,还不如是反政治的。 他并不是对广义的世界持有异议,而只是对苏俄制度的疏离。这一点他在诺奖演说中已经阐明。其大意是,艺术赋予人最私密的时刻,使其远离社会性,专注于个体性;诗歌赋予个体的经验,是超越政治范畴的。 语言与文学,针对的是旷古绝今的终极问题,而非一时一刻的苟且当下。他进而认为,写作就是体现个人自由的行为,因为在写作过程中,作家必须要对多种审美进行判断与抉择。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才说,美将拯救世界;马修·阿诺德才说, 诗歌将拯救我们。 较之诗歌与政治的关系,布罗茨基认为,作家与语言的关系更加重要。作家一提笔,就得依赖语言,书写史上累积的语言,对作家的影响自不必说,语言的更大作用在于,它给作家将要进行的书写带来一种无限的可能。有时候,一个诗人只需一个字,一个音韵,就可抵达前人未及的领地,甚至超乎自己的预期。作家依赖于语言, 如同世人嗜酒与尝毒,两者并无区别。 如Arthur C. Jacobs 所言,布罗茨基的诗歌,独异于俄罗斯主流诗风之外。其诗中愤怒的喧嚣, 或对公共事件的刻意评述,仅是表面现象, 其实是有悖于布氏的道德立场的,也远未能体现他在诗歌上的高远造诣。与其他伟大的抒情诗人一样, 布罗茨基倾向于即时的、 细致的表达,无论是他内心的感受, 还是他思想的精华。 一般西方人认为,布罗茨基是当代最优秀的俄罗斯诗人之一,但其诗歌的英译是欠佳的。 阅读《布罗茨基诗选》(英文版)时, 别忘了我们阅读的是二手翻译,远不能体现其俄语原文在谐韵等方面的技艺。英译中的某些诗句,给人虚无缥缈、模糊不清、或矫饰之感,俄语原文可能并非如此。Tom Simmins 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 人类生活的崇高性正在日益丧失, 而布罗茨基,凭借其敏锐的体察能力,他在俄文中明晰细微的表述,英译并未予以体现。 米沃什曾在《纽约书评》撰文,高度评价布罗茨基“在一个充满威胁的世界,力图巩固人类的地位”之决心,这种决心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中都曾存在。 Enlich 认为布罗茨基丰富多样的诗艺, 过人的活力与禀赋,以及与英美文学传承的亲密关系,既有利于他在流放途中的生存,也激发了他后来的创造力。苏联解体后巨大的社会流变,并不能打动布罗茨基。在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布罗茨基坦言他对此并无兴趣,因为他永远效忠的只有语言。 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布罗茨基说:“我属于俄罗斯文化。 我认为自己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一个分子。 流离失所并不能改变这个最终结论。 与政权相比,语言更加亘古,更是一种必然。 我属于俄罗斯语言。” 布罗茨基生前曾将自己的诗歌译成英文,并结集出版,题为 So Forth, 但业界褒贬不一;他过世后出版的有《布罗茨基英译诗选》。不管怎么说,其“大开大合,江河恣意,充满讽喻、忧伤与幸福”的诗风,体现了布罗茨基最擅长的这一特点:”退到一边,在满腹疑虑中,进行窥视与探测”。 (本文根据相关资料,由外国诗歌精选整理译出。) 
布罗茨基 诗选 约瑟夫·布罗茨基/著 金重/译 歌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我希望你在这里。 希望你坐在沙发上 就这样靠近你。 手绢可以是你的, 眼泪可以是我的,一直流下面颊。 当然,也可以 互相调换一下。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我希望你在这里。 希望坐在我的车里, 由你驱车远去。 我们将在另一个地方驻足, 面对一片陌生的海浪。 或者, 让我们去修复 那些以前去过的地方。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我希望你在这里。 希望我根本不懂天文 当星斗呈现在天际, 当月亮在水面漂移, 叹息在辗转反侧在梦里。 我希望打个电话给你 还只需要25分的硬币。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在这西半球的国度里, 当我坐在阳台上, 慢慢喝着生啤。 这已是黄昏,太阳收敛着光芒; 男孩儿们呼喊, 海鸥尖叫飞翔。 如果遗忘之后是死亡, 我怎能遗忘! 爱
这一夜我两次醒来,走到 窗前。街灯是睡梦吐露的 一个句子中的碎片, 伸延至虚无,若同一串省略号, 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和欢欣。
我梦见了你,怀着孩子。而离开你后, 有多少岁月已经逝去, 我经历着一个罪人的痛苦,我的双手 兴奋地抚摸着你的腹部, 却发觉,它们是在摸索自己的裤子
和电灯开关。拖着双脚,我来到窗前, 才想起我把你独自留在了那里, 留在了黑暗中,留在了那个梦里,而你 却耐心地等待着,当我归来 你没有责备我,责备这不该发生的
别离。而在光明中 被割断的,却能在黑暗中延续; 在那里,我们结婚,举行婚礼,我们做爱, 扮演双背兽;而孩子们 认为我们的赤裸理所当然... ...
将来某个夜晚,你会再次 来到我的身边,那时你疲惫,消瘦, 我还会看到一个儿子,或是女儿, 还没有起名字----这一次我不会 去匆匆开灯,也不会
挪开我的手;因为我没有权力 把你留在那片国土里,那片 沉寂的阴影中,留在白昼的铁栏外, 让你跌入无依无靠的深渊,它,远离这个 包含着我的现实 ----无法得到。
1987 译 , 2013 改 我坐在窗前
我说过命运玩着不得分的游戏, 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会从你眼前经过, 会打开你的电纽——不再需要炭,或草。 我坐在窗前。外面,一棵白杨。 当我爱时,我爱得很深。但不经常。
我说过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有了姑娘的膝部谁还要她的全身? 厌倦了摩登时代滋育的灰尘, 那俄罗斯的目光会落在爱沙尼亚塔的尖顶。 我坐在窗前。盘碗清洗完毕。 我曾在这里快活。但不再能够。
我写过:灯泡看着地板充满惊恐, 爱,作为一种行为,缺少一个动词;那零, 那欧几里得以为是消失点变成的零不是 数学——它是时间的虚无。 我坐在窗前。当我坐着的时候 我的青春又来了。有时我会微笑。或吐一口。
我说过绿叶会摧毁花蕾; 所有肥沃的落进闲置之地都是白费; 那片平坦的田野上,那片没有阴影的平原 大自然撒下树的种子多么徒然。 我坐在窗前,双手锁住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矮墩墩的伴侣。
我的歌走了调,我的声音沙哑, 但至少再也没有合唱队可以唱它。 像这样的谈话收而无获并不令谁为难 ——没有谁的双腿歇在我的肩头。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前。如同一列快车, 波浪在波浪似的窗帘后面跌落。
一个二流时代忠实的臣民, 我自豪地承认,我最妙的主意 全是二流的,但愿未来把它们 当作我反抗窒息的战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很难判断 哪一个更糟:黑暗的内部,还是外部的黑暗。
原载《世界文学》 ,译于1987年 石头村庄
石头建成了英格兰村庄。 大教堂瓶装在酒吧的橱窗里。 牛群,被驱散掠过田野。 纪念碑耸立,给一个又一个国王。
一个男人身着被虫子蛀烂的西服 目送列车,如同这里的一切,全部驶向海洋。 他向着奔扑东方的女儿微笑。 一声汽笛拉响。
瓦房之上的天空无边无际, 加浓着蓝色,当鸟的歌声膨胀。 歌声愈加清晰, 鸟儿愈加渺茫。
1975-6 蓝调
十八年我生活在曼哈顿。 起初房东友善,但后来坏事做绝。 确切说就是一个混蛋,恨得我咬牙切齿。 美金是绿色的,但流起来像血。
或许我必须搬到河的对岸。 新泽西用硫磺般的灯火把我诱惑。 你看:风烛残年不再那么邪恶。 美金是绿色的,但它不会长多。
我可以搬走家具,搬走我的旧沙发。 但我如何处理这窗外的景观? 我与它难舍难分如夫妻结发。 美金是绿色的,但它把你弄成青蓝。
一个躯体本能知道要去哪里。 或许是人的灵魂驱使他把祈祷吟唱, 即使他的头上只是一架波音飞机。 美金是绿色的,而我已悲发苍苍。 1992 注:标题 BLUES, 是美国黑人的一种音乐形式。 英文blue, 是蓝色的意思,也是哀伤或忧郁。 天使
一位洁白,纯棉的天使 至今仍悬挂在我的橱柜里 那个金属的衣架上。得好好谢谢他 这些年没有什么事情 发生在我身上,或殃及到这些25美分的硬币。 这么小的半径,有人会说。但确实 勾画得非常精细。那图像制作得 根本不像是我们,而是天使,却是纯精神上的。 天使,只拥有色彩和速度。后者 解释了为什么他们无所不在。 也说明了你为何还在我的身边。 翅膀和背带,躯干好坏都能带上, 也用不着四肢苗条,或是否有爱的本身, 它们珍惜匿名的状态, 让身体充满幸福而成长, 而幸福的直径,默默伸展在 常绿的加利福尼亚... ... 1992 一张明信片
这个国家人满为患,以至多妻多夫者,还有连环杀手 都可躲过处罚。飞机失事,只有发生在长满树木的地方 才会上电视(通常是晚间新闻)---- 只要你染上一点点对环境的爱心, 进入那片地区便难上加难。 剧院全都爆满,不管是包厢还是舞台。 而独唱却极少用单个的男高音: 一般他们同时用六个,如果用一个,也有六个绑在一起那样肥。 就连政府部门也亦如此,办公室的灯亮个通宵, 轮番作战,像一片片厂房, 若人口普查表上的人质。每件事情, 都会像疾病传染到全国。 一个人喜爱的,人人都爱, 无论是运动员,一种香水,还是鱼肉海贝汤。 因为只有这样,你的一言一行才能显示忠诚。 老天爷也似乎开始格外关照这个公分母, 这里几乎无雨,但只要下雨,乌云就会在 墓地上空徘徊得最长久,而不是在军队的头上, 或海军体育场。
1994 一个美丽时代的结束
既然严肃的诗歌艺术要求文字,我,一位幽默全无, 耳聋又秃顶的大使,代表着这个跟我差不多的民族, 这群囚禁在超级大国的老少, 企望着这根老脑筋不会衰竭, 于是给自己递过外衣,一头奔向中央大街: 去购买一份晚报。
风席卷落叶。这些穷困的街道,旧灯泡用晦暗 说出它们的座右铭:“镜子总会喜欢,” 并拥有美满的错觉,当它们被积水映托。 就连这里的贼,在偷苹果之前,都要学会镀金技术。 人们从自恋的倒影得到满足-- 我却不再拥有。这,究竟为什么。
这些零件从头到脚都已为过冬做好准备:漫长的睡梦, 监狱的高墙,大衣,新娘婚礼服的苍白与白雪相同, 酒饮, 还有块儿肥皂,在黑暗的角落就像一块儿黄土。 坎肩儿,手表,套在腕子上的二手货, 清教徒的习俗,内裤。小提琴家们手掌紧握, 那些旧的红木手炉。
整个国家面如死灰。想象着铅锭 和铸铁的生产量,晃一晃发懵的头顶, 你的记忆亮出一排刺刀,旧王朝哥萨克(1)骑士把马鞭挥起, 然而那些黑鹰落下,却化作贪婪的吸铁石跌进废屑。 居然制作藤椅也要用一大堆螺栓和螺母连接, 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
只有海中的鱼似乎知道自由的代价。 但它们还能用半张的嘴催促我们坐下 为自己设计收款处:一个空间建起,一份展开的帐单。 时间是由死亡发明。它寻找对象, 首先选中未烹饪的蔬菜。当某处刺耳欲聋的铁铃震响, 这就是为什么,上面的公鸡出奇的美观。
如此令人哀叹!存活于这个“大有作为的时代”, 保持高尚与清醒万分艰难。把一件长裙撩开, 你不会发现新的奇迹,而仍是陈旧的破烂。 这并非因为他们听几遍就会奏出罗巴切夫斯基(2)的哲理, 而是被人为拉长的风景线必然在某处断裂, 在这里, 就在这里,就是大街的末端。
或是古老的欧洲版图已被便衣绅士们清除, 或是这著名的六分之五的残存大陆 痛失了可悲却又臭名昭著的小弟,或是仙女诅咒了穷困潦倒的我, 谁,谁也搞不清楚---- 反正我无法从这个地方逃脱; 我给自己斟酒(在这里,服务是一种过错), 饮一小口,然后将我的虎皮老猫抚摸。
那么已被虫子蛀蚀的大脑,罪有应得。就像一个出了错儿的地方 就该被愤怒指责。或者,我是否应该取道水上, 像耶稣那样?无论如何,这些街道值得骄傲, 那个被冰和被酒精麻醉的眼神, 不管你选择哪一条路,都会痛骂你一顿: 无路的铁轨,无路的水道。
现在让我们看看报纸怎样评论诉讼。 当读到“罪人已得到应有的严惩。” 一位常客,戴上金丝眼镜,好让他能够想象 有个人平倒在墙根,脸贴着地; 可他并没有睡去,因为梦会看不起 被击穿的脑浆。
我们的时代真的好眼力, 专门植根于那些短暂的朝夕,寄生于它们盲目的肢体, 并在坠落摇篮的和坠落马鞍的人之间,划清界限。 虽然有足够的茶点,却没有侍者转动餐桌, 好给你来个明智的提问,可怜的鲁里克(3); 这才令人悲怜。
我们的日子也拥有一个好眼力,它专门爱钻死胡同, 那里,水泥地面不想博得赞赏,却甘愿充当痰桶。 去吧!唤醒恐龙而不去唤醒王子,让它给你背诵道德礼仪! 鸟儿的羽毛可书写一个结局, 可鸟儿是否同意? 一个完整纯真的头颅为自己存有一把利斧, 加上常青的桂树。 1969年12月 ,列宁格勒 注: 1)哥萨克:俄沙皇时代南部的优秀骑士。 2)罗巴切夫斯基:俄国数学家(1793-1856 ) 3)鲁里克:斯堪地纳维亚王子,为俄国帝制的缔造者, 过世于公元879年。 他的王朝一直统治到1598年。 4)该诗韵脚:AABCCB 
在威尼斯,布罗茨基生前深爱的城市, 最后他选择埋骨于斯。 静物 死亡到来时将摘走你的双眼 ----切扎雷·帕韦泽(CESARE PAVERSE )
I
人和物拥进来。 眼睛会给擦伤,撞破, 被人,同样被物。 最好活在黑暗中。
我坐在木头长椅上, 望着行人 ----有时是一家一家的人。 我已看够了光明。
这是一个冬月。 日历上的一个开端。 我要说话了 当我看够了黑暗。
II
是时候了。现在我就开始。 从哪里说起都一样。 张开嘴。最好还是说话, 虽然我也能够沉默。
那么我谈些什么? 我谈一谈虚无? 我谈一谈白天,或黑夜? 或人?不,只有物,
因为人注定要死。 所有的人。和我一样。 谈话全是贫瘠的交易。 文字写在风的墙上。
III
我的血很冷---- 这种冷对生命的残酷 胜过冰冻透底的溪水。 人不是我的物。
我憎恨他们那副样子。 嫁接于生命巨树的枝头, 每张面孔都被死死固定, 无力挣脱,获得自由。
被心灵厌恶的某种东西 现显露在每张脸上,每个形态中。 某种东西类似献媚, 来自你根本不认识的面孔。
IV
物还令人愉快些。他们的 外部不善也不恶。 他们的内部 也看不出好或坏。
物的核是干枯的腐烂。 灰尘。一条木蛀虫。还有 脆弱的蛾翼。单薄的墙。 摸上去很不舒服。
灰尘。当你打开灯, 看到的只有灰尘。 即使将物密封起来 这依旧是事实。
V
这是古老的斗室---- 外边和里边---- 都使我奇怪地联想到 巴黎圣母院。
里面一切都是 黑暗的。灰掸子或是主教的祭衣 触摸不到物的灰尘。 事物本身,按照规矩,
不去扫除或驯服 他们自身内在的灰尘。 灰尘是时间的肉。 那时间的血和肉。
VI
最近我经常昏睡 在白天。我的 死亡,就好像,正在 试探和考验我,
把一面镜子 贴近我仍然呼吸的唇边, 看我是否能够忍耐 不存在于白昼。
我没有动。我的大腿 仿佛是两根冰柱。 白色大理石般的皮肤下 静脉的枝条展示着蓝色。
VII
收回它们的棱角 令我们吃惊 物从人的世界 滑落---- 一个词语组成的世界。
物不移动,不站立。 那是我们的谵妄。 每个物都是一个空间, 这空间之外不再有物。
一个物可以被砸烂,烧毁, 剖出内脏,肢解。 扔掉。而它 却决不会叫嚷“咳,我操!”
VIII
一棵树。它的影子,和 土地,纠缠的根刺过。 交错的花押字母。 粘土,还有一堆岩石。
根,交织混杂。 石头有它们独自的群体, 从他人都有的生根能力的束缚下 解脱了自己。
这块石头被固定了。一个人不能 移动它,抛出它。 树的影子们捉到一个人, 象一条鱼,在它们的网中。
IX
一个物。它棕黄的颜色。它 模糊的轮廓。霞光。 现在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一个静物。
死亡将到来,发现 一个躯体,他无声的宁静 将反射死亡的来临 象任何一个女人的面容。
大镰刀,头骨,骷髅---- 一堆荒唐的谎言! 还不如说:“死亡到来时, 将摘走你的双眼。”
X
这时玛丽亚对耶稣说: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你被钉上了十字架。 何处有我回家的道路?
“我如何能走进家门, 这样疑惑又畏惧? 你是死?----还是生?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耶稣回答她: “无论是死还是生, 女人,这都一样---- 儿子还是上帝,我都是您的。”
注:本诗作于1971年。标题原为意大利语,静物, 内涵死亡的自然之意。 本译稿遗失多年,初译于1988年,现稍作修改,发表于此,以纪念布罗茨基。此诗一直激励着我,走过人生最艰难黑暗的岁月。 以上各篇译稿,除注明外,均译于2013年。 -- 金重, 美国加州 
1972年6月4日布罗茨基离国时携带的箱子, 内装一台打字机,两瓶伏特加, 一本约翰·邓恩诗集。 现存于圣彼得堡阿赫玛托娃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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