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出门上学算起,我离开老家24年多了。虽然在市里生活时间比村里长,但根儿始终向村庄伸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人家家户户院里栽柿子树,树下蹲条狗。每到深秋,灯笼一样的柿子挂满枝头。人未进门,先听狗叫。无意中问起,这么大院子,为啥单单把狗拴在柿子树下?乡邻说,有权有势呗!我一愣怔,哦,有犬有柿,有权有势!俩人相视,哈哈大笑。 2. 近几年,除正月初三、清明节、中元节以及十月初一,回去给父亲上坟烧纸,平日回去次数越来越少。 院里荒草丛生,常年不经烟火,外加风雨侵蚀,院墙层层剥落。东屋厨房的门把手,铁质锈蚀,拉一把,断了。 水窖搭着几块板,我们摘柿子时,一人踩盖板,用带铁钩的木棍往下拧。一人提筐,在树下接柿子。这次又如法炮制,我刚站上去,举着钩子欲摘柿子,“咕咚”一声,跌进去了。水窖是一人深的洋灰瓮,顿时整条腿疼得失去知觉。 数秒大脑短路后,姐姐把我唤回现实,老二,盖板折了! 那你咋不拽我一把? 太快,根本没反应过来嘛。 我去,还以为地震了,会不会骨折了,返程咋开车? 后来,在姐姐搀扶下,艰难地从水窖中爬出来,一瘸一拐挪到凉台上,看她一人摘柿子。 你看,今年的柿子又丰收了,红彤彤的大柿子挂满枝头。熟透的,已自然脱落,有的被鸟啄去半拉。拣软透的剥开吸吮,又凉又甜,沁心入肺。发黄的柿子稍硬,便于携带。拉回来三五箱,自家吃不完,挑好的分几份,给母亲,给亲朋,柿子不贵,送的是事事如意。 柿子树越长越高,在蓝天映衬下,美得仿佛一幅画。最上面的已经够不到,留给过冬的鸟吃吧。 3. 有些或远或近的人,上次回家见面还好好的,街上走着日头下蹲着,可没过多久,说走就走。顺其自然的消失可以理解,心头一惊的往往是意外的离去。 于是,那个人的一生,像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在大脑回放。记忆里那个孩子七八岁光景,圆圆脑袋,与一群同龄小伙伴在胡同里疯跑着玩。掰指头算算,多少还沾亲带故,小时候摸着头数过旋,正月里一个桌上吃过饭,成年后聊过地里的庄稼。 原以为多少年不在这里生活,淡漠了,不是的,村里的人和事,通通埋在心底,在看不到的角落封存。某天,闸门打开,说那个谁呀早没了,你仍会抽丝剥茧般地疼。 4.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人到中年。曾经村里那些满地乱跑的孩童早已长大,结婚生子,一代又一代生命延续着村庄不朽的历程。 村庄一年年老了,村里的人应该也老了。可是,变化快的不是老人,而是曾经的孩子。我上学离家时,他们还是淌着鼻涕光着屁股玩泥巴的顽童,现在站到面前打招呼,俨然一中年大叔,面容漆黑苍老,说话瓮声瓮气,他指着三轮车上的孩子说,这是俺家老二老三,老大去县城上学了。 变化不大的是沿街的老人们,冬天他们抄手站着,夏天半依着墙根坐着,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头发半白,现在还是灰白色。他们说话的腔调也没变,一张嘴打锣嗓子,像小时候一样唤你的名字,额头上的皱纹仿佛村庄的年轮,岁月的沧桑刻在茫然的眼神里。 村里也在不断增添着陌生面孔,那些从外面娶回来的新媳妇,近十来年里出生的孩童,如果不是家里大人牵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们用更陌生的眼光回应。 5. 再过十年二十年,院子里的柿子树会更粗更壮,夏季枝繁叶茂,秋季红柿累累。那时,我和姐姐还有没有心情和力气,去收拾院里的荒草,蹬高爬低摘柿子? 守在村里的同龄人,固守风俗,早婚早育。你还在苦苦为孩子上学操劳,有人倒背着手成了爷爷奶奶,悄无声息多繁衍出一代人。 年轻时,觉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太平凡。直到有一天,看着人家年纪轻轻过上四世同堂的幸福生活,突然明白回来,大家皆凡人,没有什么不同,我的白天和黑夜一秒钟都不多。 正如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说: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于是,在市里,我仍然喜欢一个人走路,累时抬头看天,那高耸入云的楼宇,光怪陆离的霓虹,恍然幻化出村庄里明灭的烟火气息。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活着。 6. 我始终没有被现代城市生活同化过来,骨子里依然保持着村里孩子的憨直与倔强,普通话里深深烙着乡音。 老家话发音阴平去声多,阳平上声少,外人听起来有点生硬。我有时会纳闷,当年小学老师是如何教会我们拼音调值,然后,带领满屋孩子拉着长嗓用老家话朗读课文。 很想在下大雪的时候,悄悄地回村里,穿着大头靴,去麦苗地里走一走,踩在积雪上,听听咯吱咯吱的声音,雪灌到脖子里,打在脸上,冰凉透彻。手冻得通红,也要攥雪球,像小时候一样越滚越大。 魂牵梦绕的村庄与院落,赋予我内心丰盈胸怀深远,在我一次次回去,一次次离开时,升腾萦绕。小时候,给我滋养与底气,长大后,给我牵绊与印记。 我想,我们都是村庄的孩子,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她温暖的怀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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