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木桶饭小店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6-22 发布于湖南

周末得空,我常和几个兄弟到一小巷里吃木桶饭。

木桶饭是用那种小木桶装的,底下装饭,上面盛菜。吃的时候,有菜香有饭香还有木头的清香。

我记不清小店的名字了。如实讲,我从没认真看过店名,自从不经意吃了一次感觉不错后,就常去。

小店非常小,装修也简陋,进门口一张电脑桌,上面摆个本子,桌角贴两个二维码,算是收银台了。店内分三排错落着摆了十余张木质桌椅。准确来说,不是椅子,而是长条凳,以便节省空间。尽管如此,位置还是很逼仄,相邻两桌的客人背对背坐着——是可以感觉到彼此后背的余温的。

食客以工地上干力气活的居多。从着装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头发凌乱,皮肤黝黑,不修边幅,衣服上挂着泥水,散着汗臭味,穿的鞋子是平底胶鞋,鞋盖有几个破洞。裤腿喜欢挽起来,裸露腿毛,偶尔要伸手挠两下。还有的戴着安全帽,整顿饭都舍不得摘下来,像乌纱帽一样宝贵。他们的手机一般挎在腰上,铃声多是高亢嘹亮的民歌,比如说《好日子》一类。说话时嗓门大,开口就吆喝,冷不丁来一句,会吓人一跳。他们吃饭一般都是底朝天,颗粒不剩,特别是最后一点汤汤水水,一定要端起来,把木桶罩住面部,一仰脖子喝个精光。打工辛苦,赚钱不易,宁可吃撑了也不能剩饭剩菜。

除了干苦力的民工,还有一些包工头来小店吃饭。他们穿戴相对规整,T恤衫通常扎到腰里。头发会分型,眼睛滴溜滴溜的到处寻摸,有点冒贼光的感觉。他们吃饭就没那么干净了,剩饭但不剩菜,吃菜时候会挑一挑,个别不喜欢吃的就拣出来直接丢在桌面上。偶尔接到电话,语气生硬,一听就是在训人,若语气柔和,像在跟上级领导解释什么。包工头不像民工吃完了一抹嘴就走,他们是要剔牙的,拿出一根牙签一本正经的剔、大大方方的剔、悠然自得的剔,表情若有所思。

上面两种人,是常客,也是小店的主流消费人群。工地散工,他们就进来,差不多就把小店挤满了。

还有一种客人,是路过这里的。出门办事,到吃饭时间肚子饿了,抬头一看,路边一小店,进来吃点再走吧。这种客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他对这环境陌生,手里拿着菜单(菜单是一张过塑的硬纸)颠三倒四的看,想吃这还想吃那,但又怕这好吃那不好吃,偶尔还会问几句,这啥味那啥味。吃饭时他们也不闲着,一会问水在哪,一会又问纸巾在哪?其实,水是自助的,自己倒,纸巾在墙上挂着,用多少扯多少。

我们哥几个也算一类。三五人鱼贯而入,把一张桌围得严严实实。我们很少看菜单,也不吃木桶饭,而是直接招呼老板点几道家常菜,比如说韭菜炒鸡蛋、小炒拆骨肉、蒜薹腊肉,等等。半路上有个小卖部,会顺道买根红肠、买盒花生米,凑两个凉菜。这一桌子看着简单,但也算美味了。有时还会来几瓶啤酒,悠哉悠哉边吃边喝。

放眼望去,纵观全店,就数我们这张桌“丰盛”了。当然我们也不浪费,不是胡吃海喝那种,毕竟浪费可耻,每次都力争光盘。

食客以男性居多,基本没看过女的在这用餐。但张罗这小店的却是一女人。她瘦高个,大致上看是瓜子脸,但细看又不太“瓜子”,因为稍有点塌腮,牙齿略有点龅牙,但不严重,眼睛挺大也有神,说话时盯着你看。估摸她年龄不到四十,但可能因为操劳小店生意,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显得苍老。

每次见,她都围着围裙,一根绳系住头发抛到身后去,干净又干练。下单结账,收拾碗盘,端菜盛饭,店面上的事都是她做。

这女人真是做事的一把好手,动作闲云流水,极其麻利。两条腿在桌椅中自由穿行,呼呼生风。

店里的客人天南海北,三教九流。有人趁着上菜间隙,就跟老板娘打情骂俏的聊几句。男人喜欢蹭着男女关系的边界找话说,其实就是撩骚。她边干活边应答,毫不避讳,也不客气,每次回答都很精彩,把男人呛得够狠。发出挑逗的男人偃旗息鼓,脸红脖子粗的呷那杯浓茶。

有人没事找事,饭菜上来后边吃边说,老板娘,我要的明明是辣椒炒肉,你给我上来的怎么是西红柿鸡蛋啊!这女人更不示弱,直接怼回去:你啥时候跟我说辣椒炒肉了,你自己摸摸屁股,想吃啥还不知道吗?对方讪讪然不敢说话了。

有嫌上饭上菜慢的,跟老板娘叫板:我来了半天了,后来的人都上菜了,为什么我的还不上?这女人便瞪起眼睛,盯着他说:来,你告诉我,谁比你后来的却上菜了?后厨一个人炒菜,你得让他一个一个炒吧!总不能炒不熟就给你吃吧。

对方又沉默无语。

因收银台那里只是名不属实的放一张桌子,并无人值守,每位客人吃完饭都要大喊一声,老板娘,买单!说时迟那时快,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有了回复:多少多少钱。对方便扫码买单,然后走人。也有那种计较的,非要跟老板娘理论一下,怎么算的帐,感觉不对呢!她并未放下手中工作,只是瞄一眼台号,便将对方点过的饭菜悉数报出。一合计,果然那么多钱。她的记忆力和心算能力让人佩服。同行的一位大哥便夸奖说,你算账这么快,厉害!还有小弟帮腔说,你应该去他单位当会计!这女人便在一旁窃笑,而且带着羞羞的样子说:我算的都是小账!拿不到台面上。这位大兄弟是吃皇粮的,我哪有那福气啊!

结账时,买家都想占卖家点便宜,希望卖家少收个块八毛的,图个心理安慰。我们通常吃一两百块钱,算是小店的大单了,遇到两块钱的零头便说,少两块,凑个整吧!她却说,不行哦,小本生意,你看我菜饭那么便宜,赚不到什么钱的!

好吧,没意思,全额付款。

路上,我们闲聊,说,别看这店小,但这女的可不少赚,一分钱都不减,够抠门了!

你说一句他说一句,倒挺来劲的,便替她操心起生意来了,还给她算起了成本,比如说饭菜的食材费多少钱,人工水电燃气多少钱,房租多少钱,等等,几个人算来算去,有说赚多有说赚少,看法不尽相同。但不论如何,一致认为,她肯定赚钱。

让我们惊讶的是,没几天,小店关门了,门口贴了一张店铺转让的告示。

我们琢磨这店怎么关门了呢?莫非真的不赚钱?半信半疑。

没几天,小店又营业了。一问那老板娘才知,他们前几天回老家办事了,但这店也确实不准备开了,打算找接手的人呢!

见店里人不多,我们又跟她掰扯了一下赚钱的事。赚钱嘛,这是每个人都很敏感的话题。

她说,赚不了多少钱,而且辛苦。接着她叭叭叭的说了一通各种不易,说到后面声音还有点哽咽。我还打趣说,你可以用地沟油嘛!她立即眉毛上挑,说:那哪成!咱可不做那事!

随后,一笑了之。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眉毛会动。我无法验证她说的话是否真心,也吃不出小店用的油是否为地沟油。既然来吃,就不能有那么多忧虑。

年后,哥几个再去登门木桶饭小店。出乎意料的是,小店没开。透过玻璃门看见里面桌椅凌乱,像遭了劫。

小店真的撤了。曾经的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店门前那块空地也被旁边的花店占领了,各式花篮摆在门前。虽花朵颜色鲜艳,但在小店乱乱的背景衬托下,却有几分纪念凭吊的意味。

一时间,哥几个都不太适应。小店关了,我们像丢了一块小阵地,心里生出不少惋惜。

这木桶饭小店比不了那些高档的茶楼酒肆,菜肴出品也不够精致,但却有十足的烟火气,而且口味不错。味道就是这样,不见得吃得贵吃得好才会香。有时候,吃一顿鱼翅燕窝,可能还不如来这小店吃顿木桶饭快活。

在这小店吃饭极其放松坦然。小店虽小但也大,大的如同一个小社会。食客们各有各的姿态和模样,但都逃不过“民以食为天”的定律,忙来忙去都是为了口吃的。那个卖木桶饭的女人,虽无太多颜值,但身上浓缩了不少世俗的味道,而且精明能干,比那些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女人强上百倍。

我们只好另辟聚会的新店。阳春三月,路旁的木棉已过花期,花瓣正在纷纷坠落,一朵一朵的扑向大地。空气中满是木棉花的芳香。不远处,有妇人捡拾木棉花瓣。她弯腰下蹲,小心翼翼把木棉花捧在手里,再轻轻放入随身挎着的小篮子里。花瓣采回家后,晒干即可用作煲汤辅料。

木棉花有荣有枯,这是事物的规律。小店也是如此,开门或停业,都是命数。不管怎样,它存在过,食客们来过,那个经营小店的女人也在这里喜怒哀乐过、嬉笑怒骂过。

我回头看看,想记下这小店的名字,没想到招牌上的店名已被拆掉了,只有“木桶饭”三个字,在半空中寂寞停留。

我想到了戴望舒那首《寂寞》,“我今不复到园中去/寂寞已如我一般高/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