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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种自收自丰盈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6-22 发布于湖南

农谚说: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节气到了谷雨,老家就开始大规模耕种了。

一年到头,乡亲们就靠着几亩庄稼过活。其实,何况是一年到头,对农民来说,就是一辈子到头,也是这样,春种秋收,夏耘冬藏,亘古不变。

一到谷雨,老家的气候就变暖了,迎面吹来的风不见了春寒,而是有了温润感,空气的湿度明显增加了。大地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用贾平凹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远远看着杨柳,绿得有了烟雾,晕得如梦一般,禁不住近去看时,枝梢却并没叶片,皮下的脉络是楚楚地流动着绿。”这时节,最适合种庄稼。

乡亲们赶着早已收拾妥帖的马车,一股脑似的从各自家里涌出来。车上满满当当的装着种子、化肥和各式农具,车中间高高架起的犁杖尤其显眼。犁杖的腰杆虽弯但很硬挺、把手虽小但很俏皮。犁杖支棱着,似乎坐上了头把交椅,样子很神气。也的确,耕种最主要的工具就是犁杖,少了犁杖就没法耕种。

种地是喜事儿也是好事儿,种地就是种希望啊,不种就无收!

男人、女人面带笑意坐在左、右“车耳朵”上,还来回悠着腿,神情自如。赶车的“车老板”扬起马鞭,在空中用力甩出一声“啪”的脆响,嘴里再大喊出一声“驾”,那拉车的马便“嘚儿、嘚儿、嘚儿”很卖劲儿的跑向希望的田野。

沉寂了一个冬天再加上大半个春天的乡村小路,突然变得热闹了。远远望去,一辆辆马车,像一只只北飞的燕、像一条条洄游的鱼,都往一个方向涌动,忙个不停。

通常来讲,“谷雨”这个节气跟五一相距不会太远。每到五一,都是春种最忙的时候。学校一放假,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就得跟着下田,给大人打下手。那时候,我以一个农村孩子的独特视角,真切体悟到一个近似“真理”的事实:“五一”跟“劳动节”实在太匹配了,到了五一就是整天干活,年年如此。

种地说起来简单,但事实上有很多道工序,比如说:犁地、播种、施肥、打滚子,等等。在我小时候,村里没什么机械可用,都是靠原始的耕种方式来完成。工序多,就意味着需要的人手多。春耕时,家里男女老少悉数上阵,各自找到各自的“岗位”,开始忙乎。

在诸多“岗位”中,最重要的就是扶犁杖。马在前拉着犁,人要抓紧犁杖把手,稳稳扶住,这无异于轮船的掌舵人。扶犁杖时,一方面要控制马的前进路线,时刻保证马、犁杖和人处在一条直线上,保证垄沟直溜溜的,不能歪斜,再一方面要控制犁铧犁地的深浅,各块地的土壤自有特点,犁地深浅有讲究,有句话说“看人下菜”,那犁地时就要“看地下犁”,看人下菜是说人家势利眼,看地下犁是强调犁地的本事,犁得太深或太浅都不行,得适合那块土质。可见,扶犁杖的人必须得是一位农事高手。

我们家的“掌舵人”是我爷爷。他个子高,扶犁杖时弯腰很深,看样子很费力气。但爷爷丝毫不惧,干活时大步流星,颇有些洋洋洒洒之势,极其自如。爷爷驾马、驭犁、扶杖,在田里一遭一遭的走,犁出了一垄一垄的地。爷爷就像拿了一把神奇的梳子,在原本平整的田地上,梳理出了一条条笔直的垄沟,家里人都跟在他扶的犁杖后面,播种的播种,施肥的施肥,我呢?在田里顽皮的跑来跑去,有时候也会牵头毛驴顺着垄沟打滚子。

爷爷累了就坐在地头抽烟。他喜欢抽旱烟,用纸一卷,抽起来津津有味。我发现,望着那些田望着那些泥土,爷爷的眼里永远有光。那道光,就像暗夜时,燃着的烟卷儿前头的那个红点,光芒虽微薄却有劲道。

种完地了,爷爷也不会闲着。他喜欢到每块地里去转转,看苗长得怎么样,心里一直惦记着呢。接下来,又该间苗、锄草、浇水了,到了秋天就该收割了,反正爷爷总有干不完的活。就算是到了冬天,乡亲们都开始猫冬了,爷爷还要到田里去捡柴或是捡牛粪。他常年穿一身粗布衣裳,拍一拍尽是土,但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开心了。经年累月的劳作,越来越加深了他和泥土的感情,那些田里的垄沟肆无忌惮的爬到了他的额头和脸上。

有人说,庄稼人一辈子都是受累受穷的命。这话听着难听,其实不假。庄稼活不好干,又脏又累不说,还赚不到什么钱,一家老少忙乎一年,勉强够年吃年用。小时候,我很怕别人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有见识有志气的孩子都会回答什么科学家、解放军、警察一类的,但我实在说不出口,我的想法很简单,不当农民就行。我看到爷爷带着我爸爸和我叔叔在那里辛苦劳作,心中就不免有这个念头。所以,我读书时没什么大志向,就是跳出农门不种地,不想再受爷爷那样的苦。

当“垄沟”渐渐爬满爷爷的额头、面庞,乃至全部身躯时,泥土便愈加爱惜它的这位忠诚憨厚的老友。终于有一日,泥土使了一把力气,把爷爷拉进了自己的怀抱。爷爷走进了他热爱的这片大地的深处,化作了一捧泥土。

佛家说,人生有七苦,众生流落在人间,是为了将诸苦尝尽,换来一味甘甜。

当爷爷魂归泥土后,我时常感念,爷爷的一生是悲苦的。爷爷这辈子只做了一个行当,那就是——农民。农业在中国虽然传承了几千年,但当农民始终是个苦差事,面朝黄土背朝天,何况爷爷又是从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走过来的。他长年累月在田里行走,几乎一刻不停,但走过人生七十余载,他始终没有走出这个小村子。他终年累月行走在那些亲切又熟悉的土地上,至今我都记得那些地块的名字,譬如:大片儿地、李方地、老设地、树线地、西泡子,等等,这些地名的字可能写得不准,但称呼起来就是如此。他没有享过荣华富贵,也没有见识过外面的繁华世界,日子顶多是个自给自足。从这个层面讲,爷爷的一生都是与苦结缘,他要不停的辛苦操劳,何来甘甜?

但我的内心深处又是极其矛盾的。说爷爷悲苦,只是我对他的一生的主观看法。事实上呢?我很少看到爷爷流露出悲观的情绪,就像前文所述,他的眼里总有一道光,不如阳光耀眼,但在暗夜中足以化为希望的信号。对生活,他不抱怨不哀怨,亦不埋怨,他总是保持一颗淡定从容的心。如果问幸福是什么?他应该没有定义。但他不断的劳动,年复一年的播种再收获、收获再播种,累了就抽袋烟、乏了就喝杯酒,高度重复的、在我们常人看来了无生趣甚至毫无幸福感的农村生活,就是爷爷不舍不弃的追求。

我想到了有些城里的老干部,退休后,专门来到农村,弄一块地,像老来得子一样的珍爱,起早贪黑的侍弄,过起了农民的生活。看来,这农民的生活,并不是可以一概否定的。爷爷的生活,竟然是很多人毕生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讲,爷爷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但这个意义不能无限放大,在老干部身上可以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来形容那份闲适,但不能这样形容我爷爷。我必须承认他的普通与平凡,不能把所谓的意义无限放大。但引起我反复思考的是,爷爷在这种普通与平凡中,创造了一种不普通和不平凡。他就像一位泥塑匠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在一块土地上,用双手双脚雕塑出生活的本真模样。于他而言,人生有七苦并不奈何,就算是有百苦又能怎样?无论是什么,都是要去塑造的。他早已把苦和甜等同一味,再者说,把生活雕塑为泥后,生活便是没有味道的,但生活却有了模样,是那种有形的丰盈。时至今日,我常因没有带爷爷出去走走转转而心怀愧疚,但想到这种“丰盈”,我却有了些许释怀之感,但我依旧心生愧疚,因我读他读不懂,因我自己总是过分在乎苦或甜,总是不像他那样平心静气。

有位记者采访黄永玉先生时,问他的人生哲学是什么,黄老先生说了两个字:“寻常。”记者有些疑惑,黄老接着说:“天上那么多高干子弟,七仙女为什么要下凡嫁董永?因为她什么都有,只缺寻常。”

繁华三千,但最后终归尘埃落定,如同夜幕卸下了白日的粉黛装饰,沉静而安宁。

寻常就是生活的本真。爷爷昨天干农活、今天干农活、明天干农活、后天还是干农活,爷爷的生活已经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了。但他的不普通、不平凡之处就在于极其自如的安于这种寻常,守住生活的寻常。

诗人穆旦在《冥想》中写道: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爷爷一辈子辛苦劳作,他像天下普罗大众一样,用尽了全部努力,完成了普通生活,他的普通生活就是自收自种,但不普通的是,在普通生活中他没有迷茫没有哀叹没有放弃,而是在自种自收中保持“自丰盈”的状态。

时值五月,老家的田野上肯定是一片耕耘播种的热闹和欢腾。但如今,多数都是机械化作业了,少见传统的犁杖,更不见了那位弯腰扶犁的老人了。但我想,爷爷不会因此悲哀,因为他在泥土中,与他最爱的土地融为一体,可以时时刻刻感悟大地的脉搏,与四时草木一道生生息息,安安静静的体验故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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