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语教材中的《故乡》 [日]堀诚 作 邹波 译 内容提要 《故乡》于1927 年首次译介到日本,1953 年进入日本初中国语教材。中日邦交正常化的1972 年之后,《故乡》成为各家教材出版社的必选篇目。日译本对于“高墙”“厚障壁”等关键词的翻译存在偏离原文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于原文主旨的准确把握。本论文参照鲁迅的中文原作,对日本国语教材收录的《故乡》日译本进行相关考察。通过译词的比对,分析日译中存在的问题,指出译文的细节对读解本质所产生的影响。同时考察鲁迅《求乞者》等作品中出现的“高墙”意象,点明“高墙”与“隔膜”的对应关系,为《故乡》在日本的教学提供相应的参考。 关键词 鲁迅; 《故乡》; 日本; 国语教材; 翻译 一、教学实践中的鲁迅 1995 年左右开始的数年时间里,笔者在早稻田大学讲授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这是中国文学的研讨型课程( 必修) ,面向教育学部国语国文学科二年级学生开设。选课的学生并非都学习过中文,因此以中文零起点为前提,让学生迅速掌握中文的发音,文章的一部分以中文朗读,使学生感受中文的音韵,对词义、语法进行逐一讲解,然后由学生逐一进行课堂发表,并进行点评和讨论。课程目标是让学生通过中国第一部现代小说《狂人日记》,理解与“文言”相对的“白话”文学世界。学生对于课程的反应不一而足。在进入正题之前,笔者对学习者展开了简单的调查———是否知道鲁迅? 通过怎样的途径了解? 知道哪些作品? 90% - 95% 的学生知道鲁迅,原因绝大多数是初中通过教材学习过《故乡》。其中有一些仅仅作为文学常识而习得,以及在国语之外的世界史、日本史课程中对鲁迅有所了解。 鲁迅的《故乡》自从刊载于1921 年5月号《新青年》以来,已历经百年。作品问世之后,首先被收录于1923 年8 月出版的鲁迅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作为鲁迅自传性的代表作而被海内外读者广泛阅读。邻国日本最早的译本出现于1927 年,即小说问世六年之后。这一年的《亚细亚文化研究号》( 武者小路实笃主编) 十月号特辑《大调和》上,刊登了《故乡》的第一个日译本。 这一值得纪念的译本占据了杂志12 页的篇幅,同时收录的还有李朝威的唐代传奇小说《柳毅传》( 日文标题《龙女的故事》) 。然而通过目录、正文、后记都无法判断《故乡》的译者是谁。这篇无名氏的译作,结尾处附了作者简介。 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人,现为北京大学、广东中山大学教授。《中国小说史略》之外,著有《呐喊》《彷徨》等。民国一流的短篇小说作家,时年四十七。1 鲁迅生于1881 年,“时年四十七”是实岁。简介明确指出鲁迅是同时代中国的代表作家。但是没有提及他的留日经历,让人有些费解。这篇无名氏的翻译开创了鲁迅日译的先河,直到五年之后2,才出现了署名佐藤春夫的译本。 刊登于1932 年十一月号《中央公论》的佐藤春夫的翻译,对于之后的《故乡》翻译史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然而佐藤本人在《翻译鲁迅〈故乡〉〈孤独者〉的时候》中自述,刚开始阅读了英译本,为之感动。然后对照中文原文进行了翻译。他说,《故乡》妙就妙在仿佛“童话般的世界与苦涩的现实世界的洋流交汇处”。正如种类繁多的鱼在洋流交汇处生息繁衍,看似单纯的《故乡》也自然而然地蕴含了文学的各种问题和美学,拥有许多关于文学、人生的教诲。因此佐藤春夫感叹:“高中教材不收录这篇虽然很正常,我却感觉不可思议。” 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中国文学译介的过程中,《故乡》于战后1953 年进入初中国语教材,至今已成为“稳定教材”“经典教材”。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中日邦交正常化的1972 年之后,《故乡》被各家出版社收入教材,至今已有半个世纪。我在课堂上了解到,超过八成的学生在初中教材中读过《故乡》。不过,也存在教材收录但不教授的情况。我看过一些读书报告,也和学生聊过这篇作品,深感文章并不容易理解。 根据1997 年2 月刊载的吉原英夫的《〈故乡〉研究·实践文献目录》3,能够清楚地了解截止到1996 年8 月,《故乡》研究与教学实践的历史。另外,藤井省三的《鲁迅———〈故乡〉的风景》4《东京外语中国语部———在交流与侵略的夹缝中》5《鲁迅〈故乡〉阅读史》6全面展示了《故乡》的阅读史、译介的情况,具有参考价值。本文将在这些先行研究基础上,对鲁迅的《故乡》进行分析考察。 二、对比结构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小说开篇便一下把读者吸引进《故乡》的作品世界。当“我”坦承: “阿! 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读者已经身处“我”沉郁的内心之中。展现在现实的眼前的故乡,令人感觉寂寥,与长眠于记忆深处的故乡产生了隔阂。当“我”要说出故乡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 在现实与过去的故乡的对比中展开叙事,“我”思考产生隔阂的原因,透露将要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与“故乡”相对的“异地”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室生犀星写过一首俳句“故乡在远地,遥遥寄相思。”“故乡”作为与“远地”“异地”的对立物而存在。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异”字出现了两次。在这样的孤独中,他抒发了在异乡生活十六年的心境: “每逢佳节倍思亲”。与“故乡”相比,“异乡”“异地”具有在“外”的沉重回响。“我”从谋食的“异地”回来,为了接上母亲和侄子而回到故乡。因此,无法否认对故乡抱有浓重的惜别与感伤。搬去“异地”如同一道咒语,使“我”的心封印在忧郁之中。 在描写归乡心情的中国诗词中,晋代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典型的一篇。 归去来兮( 帰りなんいざ) 园将芜胡不归( 田園にれんとすぞ帰らざる) ( 中略) 舟遥遥以轻飏( 舟は遥遥として以て軽くり) ) 风飘飘而吹衣( 風は諷瓢として衣を吹く) 陶渊明的归乡是轻松愉快的。“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鲁迅的《故乡》却大相径庭。母亲迎着出来,侄儿宏儿也飞奔出来,而“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回归故乡者与告别故乡者,心境是如此迥异。 陶渊明的《饮酒( 其五) 》,开篇便吟咏脱俗的境界。 结庐在人境( 廬を結んで人境に在り) ( 中略) 闲适的田园生活让诗人惬意得忘记了语言。而对于《故乡》中的“我”,故乡已不复存在。要记起故乡之美,说出它的佳处,“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两者表述相近,内在心境却截然不同。 小说从眼前的故乡与烙印在心底的故乡的对比起笔,现实与过去的对比、各种语言和场景的对比,在文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例如,难掩了寂寞的母亲说起闰土,“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然而这美好的回忆又和突然出现的杨二嫂、已不复从前“小英雄”形象的中年闰土形成对比。我和闰土、下一辈的宏儿与水生的交好。这样的对比在文中随处可见,让人对故事的推进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小说的理解上,对比是至关重要的修辞。 三、《故乡》的风景与描写 《故乡》鲜活地存在于中国的文化和生活之中。与其说是“中国的”,不如说是鲁迅的故乡绍兴的文化和生活更为贴切。冷风呜呜地吹进船舱中,从篷隙能看见外面的风景——与“我”的心像密切相关的船,是怎样的交通工具呢? 乌篷船也好,白篷船也罢,即便是通过插图也想了解一二。以这艘船为开端,未知的事件相继出现,绘就“故乡”的风景。西瓜的大敌“猹”、三十多年轮到一回的大祭祀、佣人分忙月、长工、短工、“闰月生的,五行缺土”的少年闰土名字的由来、父亲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给他戴上的明晃晃的银项圈……听到鲁迅的《故乡》,许多读者会联想到在海边看守瓜田的闰土。那是因为“我”回忆起的那幅景象太过鲜明。在中国,夏天的街道上西瓜随处可见。西瓜堆放在地上,卖瓜人搭了帐篷叫卖,晚上就睡在街边。就笔者的个人经验而言,当我看见这一场景,脑海中浮现的就是《故乡》中的画面,以及咔嚓咔嚓咬瓜的“猹”。西瓜“危险的经历”不仅让只知道西瓜在水果店有售的“我”感到新奇,也让从未见过海边瓜田的笔者感觉十分新鲜。 海边的“小英雄”闰土所讲述的不仅有“猹”,还有稻鸡、角鸡、蓝背等鸟类、名为“鬼见怕”“观音手”的贝壳和“跳鱼儿”等等。这不仅是“我”闻所未闻的珍贵体验,也让众多读者接触到未知的世界。1929 年5 月4 日,鲁迅给舒新城的信中说道: “'猹’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另外,在浙江沿海地区,贝壳被视为驱邪之物,串成手饰戴在手腕或脚腕上。“鬼见怕”“观音手”都具有驱邪的意义。后来闰土托父亲给“我”带来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是两人友情的见证。 笔者印象很深的是中国特有的比喻。“我”回到故乡,意外地遇见昔日的“豆腐西施”杨二嫂。日译为“豆腐小町”,日本传说中“小野小町”是绝代佳人。西施则是中国的四大美女之一,而且是越国绍兴人。众多日译之所以统一为“豆腐小町”,其实受到1927 年无名氏翻译的影响。 豆腐西施( 在日本则应称为豆腐小町吧。)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圆规”是杨二嫂的代名词,但是为什么用“圆规”来形容她呢? 当母亲在船上和我说起杨二嫂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时,提到她是“小脚”。所谓“圆规”,便是缠足的女人穿着尖头的小鞋,脚尖像圆规一样戳在地面上。缠足是旧中国的陋习之一,随着妇女解放而变为陈迹,“圆规”的比喻带有浓厚的时代特色。 然后是身材增加了一倍的闰土的描写。已经变作灰黄的脸、脸上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一双手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文中巧妙地以比喻形容闰土的变化。他分明地叫道: “老爷! ……”让我感到一层可悲的厚障壁。“我”的容貌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曾经是“迅哥儿”的儿时,闰土给“我”带来很多快乐。 阿! 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中国传统四合院由正房、前方左右两侧的厢房、倒座房围成一个院落。基于这种住宅样式的表述,颇具象征意味。从高墙围绕的中庭望出去,只看见四方形的天空,却望不到自由的世界。这又关联到“我”感觉和闰土之间的“可悲的厚障壁”,以及将我隔绝的“看不见的高墙”。和“圆规”一样都是中国独特的表达方式,值得格外关注。 四、《故乡》的一种解读 1984 年5 月,米田利昭发表了《鲁迅的〈故乡〉———“壁”之思》,对于这篇教材中的翻译小说进行了文学解读。文章富有趣味,启发颇多。在《二〈故乡〉的解读与构造》中,米田将竹内好的旧译作为解读的对象,把作品分为四个部分,围绕副标题的“壁”进行分析。现实的闰土出场,摧毁了主人公记忆中的形象———第三部分的解读中,米田首次提及“壁”这个关键词。 “阿! 闰土哥,———你来了? ……” “老爷! ……” 米田注意到“我”察觉到“可悲的厚障壁( 悲しむべき厚い壁) ”、闰土面对“厚障壁( 厚い壁) ”的“凄凉”,指出“壁”与“寂寥”之间的关联。在随后讲述离开故乡的第四部分,米田继续围绕“墙壁”展开分析。 老屋离我愈远了; 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 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这是第二次出现“壁”,“寂寥”也再度出现。旧时闰土的小英雄影像随之消失。“我”开始思考将人隔绝的制度,即“厚障壁·高墙( 厚い、高い壁) ”。 米田着眼于第二次出现的“看不见的高墙( 目に見えぬ高い壁) ”,着眼于“壁”分析主人公的心像风景。同时也讲到文章结尾处的“希望”———如果把闰土影像的生成、破灭、复活作为主轴,那么两次转折都存在“壁”的思考。换言之,意识到“壁”的存在、盼望它崩塌,使小说情节产生转折。 米田指出“壁”之思起到重要的作用,并回顾小说第二部分中关于“壁”的描写——少年时的“我”听海边少年闰土讲述那些奇异的事情,心想城里的孩子“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我”意识到被墙壁包围的状态,这成为重要的伏线。米田注意到日译本中的“壁”,并关注近义词“塀”,将其视为伏线进行了一系列的解读。而且把握竹内好在旧译《解说》中指出的“过去与现在”“自他关系”“希望与挫折”的种种对比,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自他关系’是关于自己与他人走过不同道路的思考,起初是微小的区别,却形成了巨大的差距。身为知识分子,将其作为自己的责任来背负,这正是对于'壁’的思考。”在旧时的中国,城墙是不可或缺的。之所以称作城市,是因为有城墙的存在。即使是居住的空间,在传统的四合院里,高墙环绕中望出去的天空,是遮蔽性中唯一开放的空间。 米田利昭指出两种“壁”( 厚い壁·高い壁) 的对应关系,以及对于伏线中“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的理解,都是真知灼见,令人信服。然而阅读鲁迅的原文,便会发现依据竹内好旧译的阐释与文本解读之间存在隔阂。以下对读解的差异进行具体的验证。 五、译词的对比研究 米田利昭在论文中提及与“壁”相关的三个句子,按先后顺序ABC 与中文原文进行对比,并参照1976 年版之后初中教科书中的新译。顺序依次为A“高い塀”、B“厚い壁”、C“高い壁”。中文原作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年版《鲁迅全集》。 日译本“高い塀”“厚い壁”“高い壁”三种表达中,最先出现的是米田论文中视为伏线的“高い塀”( 按: 引文中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 A 原文 阿! 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A 旧译 ああ、閏土の胸のうちには、汲めども尽きぬ不思議が満ちている。それは、私の遊び仲間の身も知らぬことばかりだ。彼らは何ひとつ知っていない。閏土が海辺にいるとき、彼らは、私と同様、中庭のなかの高い塀に囲まれた四角な空だけを眺めている。 A 新译 ああ、閏土の心は神秘の宝庫で、私の遊び仲間とは大ちがいだ。こんなことは私の友だちは何も知ってはいない。閏土が海辺にいるとき、かれらは私と同様、高い塀に囲まれた中庭から四角な空を眺めているだけなのだ。 比较原文和译文,可以发现日译中“高い塀”对应“高墙”。然后是B 部分,即和闰土重逢,听见他叫“老爷”时“我”的反应。竹内好用“厚い壁”对应“厚障壁”。 B 原文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B 旧译 私は身ぶるいしたような気がした。私たちの間に、すでに悲しむべき厚い壁が築かれたことをさとった。私は、口にする言葉を失った。 B 新译 私は身ぶるいしたらしかった。悲しむべき厚い壁が、ふたりの間を距ててしまったのを感じた。私は口がきけなかった。 此处出现的“厚障壁”,是米田利昭在论文中关注的第一处“厚い壁”,然后是C 部分,即米田认为“壁”第二次出现。而原文究竟如何呢? C 原文 老屋离我愈远了; 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 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C 旧译 古い家は次第に私から遠ざかった。故郷の山水も次第に私から離れてゆく。しかし私は、名残りを惜しむ気になれない。私の周囲に、目に見えぬ高い壁が築かれ、私はただひとり、そのなかに取り残されたような感じがして、気がめいるだけである。西瓜畑の銀の首輪の小英雄のおもかげは、この上なくはっきりしていたのが、今となっては、急にほんやりしてしまった。これもたまらなく悲しいことである。 C 新译 古い家はますます遠くなり、故郷の山や水もますます遠くなる。だが名残り惜しい気はしない。自分のまわりに眼に見えぬ高い壁があって、そのなかに自分だけ取り残されたように、気がめいるだけである。西瓜畑の銀の首輪の小英雄のおもかげは、もとは鮮明このうえなかったのが、今では急にほんやりしてしてしまった。これもたまらなく悲しい。 比较以上三段原文与新旧两种译文,笔者要考察一个问题,即米田利昭论文中的第一处“厚い壁”与第二处“高い壁”。显然,中文原分别对应“厚障壁”“高墙”。“障壁”“墙”在词典释义中都表示“墙壁”。把两个词都译成“壁”,虽然意义上对等,却消解了原文中词语的差异。 米田利昭在论文中指出的“壁”的同一性、重复性,原文中并不存在。这是译文与原文的差异所造成。这种本质性的区别,是笔者首先要指出的。如果再考察米田在论文中提出的伏线———“四角的天空”,又有了意外的发现。 在A 部分,与译文“高い塀”相对应的原文是“高墙”。而且,这与C 部分中“高い壁”对应的“高墙”在表述上完全一致。 在原文中,A 和C 中出现对比一致的“高墙”。而译文中B 和C 都使用“壁”,原文却分别是“厚障壁”“高墙”,用词并不相同。通过比较可以发现,用词的差异导致原文与译文产生了内在的矛盾点。译文的选词影响了作品的解读,因而有必要重新考虑《故乡》的译词问题。并基于以上的事实,将原文中A 与C 中的“高墙”、以及具有紧密关系的“障壁”作为关键词,进行新的解读。 六、基于中文原文的解读 《故乡》中首次出现“高墙”,是主人公发现自己与少年闰土迥异的生活经验,与心像风景“四角的天空”一同出现的。作品先讲述关于闰土的回忆,然后是“我”和闰土的重逢。然而,他一开口便是“老爷! ”让“我”感到深深的隔阂。即B 部分“可悲的厚障壁”。然而在产生这一感受之前,“我”已经有所预感。“厚障壁”出现之前,作品如此描绘重逢的场景。 原文 “阿! 闰土哥,———你来了? ……” 旧译 「ああ、閏ちゃん———よく来たね」つづいて、多くの言業が、数珠のようにつながって後から湧き出ようとした。角鶏、跳ね魚、貝がら、猹……だが、それらは、何物かにせきとめられたような感じがした。頭のなかで、ぐるぐる廻っているだけで、口から外へは飛び出して来なかった。 新译 《ああ閏ちゃん———よく来たね》つづいて言いたいことが、あとからあとから、数珠つなぎになって出かかった。角鶏、跳ね魚、貝がら、猹……だがそれらは、何かでせきとめられたように、頭のなかをかけめぐるだけで、口からはでなかった。 虽然岁月流转,物是人非,“我”依旧像从前那样亲密地称呼闰土。脑海里各种意象纷至沓来,却与现实抵牾。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挡,让我说不出来。这其实就是觉察到“障壁”的预感和前兆。而接下来B 部分里,闰土一句“老爷”让“可悲的厚障壁”成为了现实。而且,“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和B的“我也说不出话”形成一种呼应关系。因“我”和闰土的重逢而显现的“障壁”,在离乡的场景中再度出现。这便是C 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描写———“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这也意味着“障壁”以相近的词语再度出现。这里出现的“高墙”与“我”回忆幼时的描写形成回应。和“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的闰土相比,我和朋友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记忆中具象的“高墙”上的天空是原点,在三十年后演变为抽象的“厚障壁”“高墙”,使心中的“墙壁”逐渐变得明晰。 按照阅读的先后顺序,阅读A 部分,然后经过B 部分,当阅读到C 部分的“高墙”时,首先联想到的是A 部分相同的词语。将这两句关系密切的原文放在一起对比,会有新的发现。
不仅两个句子中存在相同的词语“高墙”,“看见”与“看不见”、“四角”与“四面”均构成相反、相近的对应关系。因此,A 和C 的词句表达中明确存在对比呼应的语言设定关系。从C 中的“四面”“看不见”“高墙”反观A 中的“四角”“看见”“高墙”,可以发现相近、相同表达的投射关系。文学的“映射”思考是其根本所在。 A 句中少年时代作为“四角的天空”的点缀而出现的“高墙”,到了C 句里已经演变成具体的形象,让“我”深切体会到隔阂感。发展成“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凸显出因隔阂而体会到的孤独感。“隔”的词语随后又反复出现。 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 “我”听着船底的水声,想着我和闰土的隔阂感。与“隔”相关的词语,也是《故乡》中重要的关键词。作品中第一次出现“隔”,其实是在A 和C 之间、B“厚障壁”的句子中。 B 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这是作品中“我”第一次察觉到和闰土之间存在隔阂感。“我”所感知到的“厚障壁”,到了C 句中,进一步明确为“高墙”的意象。因此,以“高墙”为媒介,A 和C 形成了过去和现在的对比。现在体验到的隔阂感、孤独感,潜藏在幼时“四角的天空”所象征的感觉之中,以及“高墙”的伏笔。从本质而言,伏笔“高墙”超越了时空,最终得以明确显现。 以“高墙”、近义词“厚障壁”,以及“隔”的相关词汇作为关键词进行解读,《故乡》呈现出另一种可能性。这是依据中文原文字句的对比,字句的对应关系应该反映在译文之中。笔者深感应该慎重选择译词,尽可能再现与阅读原文相同的解读。 七、译词的问题点 重新回到日译的选词问题。A、C 中“高墙”的译词,如果要再现与阅读原文相同的解读,选择相同的词汇是最基本、也是不可或缺的要求。A 的原文中出现的“院子”相当于日文的“中庭”。“院子”是中国四合院住宅中正房、厢房围绕的空间,也称为“天井”。“天井”从构词来看,也是基于被包围空间的认知体验。另外,“四角的天空”是象征性的表述,表现出孩童以低矮的视线仰视,面向中庭的建筑物的墙面所构成的四方形的天空。从词义来看,日文的“壁”“塀”“囲い”“仕切り”都具有“墙壁”的意思。“塀”表示分割内外空间的围墙、院墙,而原文的“高墙”指的是正房、厢房的外墙,因此翻译成“高い壁”更为合适7。但是对于不了解中国风土和文化的读者,把“高墙”统一译为“高い塀”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在统一A 和C 的“高墙”译词的同时,也必须注意如何翻译“厚障壁”。如果把“高墙”译为“高い壁”,就应避免用词的重复、混同,使用能明确体现用词差异的词语。例如可直接使用“障壁”一词,或者使用汉字词“隔壁”8,以及“隔て”“仕切り”等词。不过,原文“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中使用了动词“隔”,这一词和C 之后的“隔绝”“隔膜”形成呼应的关系,使用翻译时保留“隔”和“障壁”,能取得良好的效果。这样处理能确保译文保证与原文相同的解读。如果能在译文中再现原文语句的对应关系,便能更好地忠实解读原文的韵味。遗憾的是,佐藤春夫之后的译本,大多数没有充分意识到译词的问题,使译文具备与原文相同的解读可能性。正因为译文的不足左右了解读,所以极大地关系到翻译作品的生命力。梳理《故乡》的研究、教学实践史时,会意外地发现这样的实例,虽然是微小的细节,却影响了读解的本质。 可以确定,在《故乡》之后的文章中,鲁迅也多次使用了“高墙”一词。他在给俄文版写的《〈阿Q 正传〉序》9的开头向俄文译者———精通中国文学的王希礼10生致谢,然后这样写道:我虽然已经试做,但终于自己还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别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总仿佛觉得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的心无从相印。 日译本将文中的“高墙”都译成了“高い塀”11鲁迅指出古代的圣贤把人分为十等,高下各不相同。那鬼魂依然存在,使人感受不到别人精神上的痛苦。而且,古人造出难到可怕的文字。 许多人却不能借此说话了,加以古训所筑成的高墙,更使他们连想也不敢想。 因此,鲁迅指出: “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因为“我们究竟还是未经革新的古国的人民,所以也还是各不相通,并且连自己的手也几乎不懂自己的足。” 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在将来,围在高墙里面的一切人众,该会自己觉醒,走出,都来开口的罢,而现在还少见, 鲁迅点明“隔膜”与“高墙”的潜在关系,随即表示“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作为在我的眼里所经过的中国的人生。”虽然这是为俄文版《阿Q 正传》写的序言,却有助于理解“高墙”在鲁迅作品中具有的重要意义。 另外,在写作俄文版《〈阿Q 正传〉序》的前一年,鲁迅写了散文诗《求乞者》12。 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中略) “高墙”也意味着“我”和求乞者的分界线、分水岭。“高墙”分别以“剥落”“倒败”修饰,暗示着分界线的消失、隔阂的消失。让人联系到“我”的境遇的改变。在中国干燥的环境中,以版筑技术修建的墙体在风雨侵蚀下最终崩塌,化为尘土。“灰土”和“高墙”相辅相成,具有选择性的意义。 要言之,在刊载于《新青年》、收入鲁迅第一部小说集《呐喊》中的短篇《故乡》中,“高墙”是起到重要作用的关键词,体现了作者始终坚持的根源性主题,背负着象征性的意义。 八、作品的结构与月亮 《故乡》具有往复的结构: 乘船回故乡,乘船离开故乡; 从异乡回故乡,从故乡去异乡。指出作品中这种结构的,是濑田贞二的《且行且归的物语》13.离乡的船上,宏儿和“我”有一段对话。 “大伯!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宏儿忽然在途中问起何时回来。在杨二嫂出场之前,“我”和他闲聊,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对于宏儿,这次出行是必定要回来的。他没有意识到这是“离乡”,不过是暂时去“异乡”。因此“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可以发现他们对于去“异乡”的认知存在差异。 在归乡的船上,“我”自问自答。而在离乡的船上,我的心虽然远离老屋和故乡的山水,却没有留恋与不舍。“看不见的高墙”让我灰心,令我悲哀的,也许是灰堆里的碗碟让瓜田小英雄的形象忽然变得模糊吧。“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的闰土的“心”或许也改变了吧。宏儿所说的和水生的亲近,和“我”与从前的闰土叠印起来。下一辈的两个少年,萌发出新的故事,构成故事中的“嵌套”结构。未来的宏儿和水生让“我”神思,而“我们”都在往返故乡的旅程之中,尚未抵达应抵达的“异乡”。在尚未抵达“异乡”的旅途中,“我”和闰土的未来尚不可知的时间点,“我”明白了和闰土的隔绝。“我”想到的“希望”,包含了对于“新的生活”的深厚意义。 作品尾声的月亮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对收录《故乡》的初中国语科教材进行调查、分析,别有趣味的是教育出版的《交流的语言初中国语I》之《传统文化与语言》的“月亮与古典文学”栏目。起篇是小林一茶的“孩儿叫爸爸,哭着要明月。”然后以“明月”导入“中秋”的概念、太阴历和太阳历时间上的差异、日语中关于月亮的各种称谓: “十六夜”“立待月”“居待月”“寝待月”。然后介绍《竹取物语》中公主从竹子里诞生、八月十五回到月亮中的故事、《奥州小道》中松尾芭蕉的“松岛月明照吾心”、阿倍仲麻吕身为遣唐使,在中国望月思乡,吟咏: “天の原ふりさきみれば春日なる三笠の山にいでし月かも( 仰首望天原,明月何皎皎。奈良三笠山,万里同婵娟。) ”,之后是吉田兼好《徒然草》中“花要盛,月要朗”的美学,最后是望月思乡的李白的《静夜思》。对于花鸟风月、人生价值观的观感、感受,相应的超越时空的共鸣,都在古典中教材中的一体现。 “亮”的主题与唐代《人虎传》、中岛敦《山月记》密切相关,超越古典文学和国别的界限,延伸到鲁迅在《故乡》中描写的月亮。月光下的瓜田里,小英雄闰土手执钢叉捕猹的场景,正是“我”离乡背井时的所思所想。月亮让“我”预感着宏儿和水生这辈人能结下怎样的缘分,照耀着空无一人的舞台。如此想来,被视为鲁迅的处女作、中国第一部现代小说的《狂人日记》,开头便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可见月亮在鲁迅的作品中与主题存在密不可分的关系。《故乡》中下一辈的未来,也许会重蹈上一辈的覆辙。地上有没有路、会不会有路,原本都无法保证。凝视这一切的,终究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注释: 1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昭和前期文艺·同人杂志集成》影印本( 1998 年2 月,IRD 企划) 2 藤井省三在《鲁迅〈故乡〉阅读史》的《绪论———文学与“想象的共同体”》中指出:“1927 年《故乡》译介到日本以来,作为外国文学获得了惊人的读者群。它首次进入初中国语教科书,是日本战败之后刚刚恢复独立的1953 年,即教育出版社的三年级教科书。之后收录《故乡》的教科书逐渐增多。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所有的国语教科书都收录了《故乡》。它虽然是外国文学,却获得了国民文学的待遇。” 3 《北海道教育大学纪要》( 第一部C) 第四十七卷第二号所刊载的《鲁迅的〈故乡〉是“希望的文学”吗》的附录。4 1989 年10 月,平凡社《平凡社选书》。5 192 年9 月,朝日新闻社《朝日选书》。6 1997 年11 月,创文社《中国学艺丛书》。7 在战后的《故乡》翻译中,增田涉译( 1961 年4 月,角川书店《阿Q 正传》) 、丸山昇译( 旧译: 1975 年11 月,新日本出版社《阿Q 正传》; 新译: 1984 年11 月,学习研究社《鲁迅全集》第二卷) 均将A 和C 的“高墙”译为“高い壁”,但是B 的“厚障壁”译为“厚い壁”。结果出现了三个“壁”。具体分析请参照《鲁迅〈故乡〉笔记( II) ———“高墙”与“障壁”的译词》( 《日中比较文学丛考》〈第七部第三章〉2015 年9 月,研文出版) 。8 译注: “隔壁”有分成隔间的墙壁之意。) 9 写于1925 年5 月26 日,题为《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刊载于同年6 月15 日《语丝》第三十一期,后收入《集外集》。10 注: 王希礼( B. A. Vassiliev,? - 1937) ,苏联人。俄译本《阿Q 正传》1929 年于列宁格勒激浪出版社出版。 11译注: 引用为日译,出自相浦杲、伊藤正文等译《鲁迅全集》第九卷,学习研究社,1985 年6 月。 12《求乞者》刊载于 1924 年 12 月 8 日《语丝》周刊第四期,后收入《野草》。引文的日译同样将“高墙”译为“高い塀”。 13收录于《幼童的文学》,中央公论社,1980 年1 月。 ( 作者通讯处: 日本早稻田大学教育·综合科学学术院。译者通讯处: 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日文系。邮编: 200433)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22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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