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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风》杂志作品精选】杨章池 ▎返湾湖(组诗)

 安徽晓渡 2022-06-23 发布于安徽

【作者简介】杨章池,祖籍广东兴宁,生于湖北松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2018鲁迅文学院湖北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诗刊》《星星》《长江文艺》等期刊及各种年度选本。著有诗集《失去的界限》及《小镇来信》(2018年湖北省文艺精品扶持项目)。入选湖北省宣传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和湖北省文联优秀中青年人才库。现居荆州,荆州市作协副主席、荆州日报社副总编辑。

返湾湖

大白鹭盘旋在往事里,搅动

低海拔的江汉平原。

新访者还没察觉自己的融化:

衣袖、头发、眉眼,与草木长成一体。

“这是青头潜鸭,这是酢浆草”

本地蛙鸣纯正,狐尾藻的隐身术

快要成真。

你刚想举例,一朵荷花

就从云梦泽的雾中举起手来

你刚想否认,一只蜻蜓

就轻轻点了一下水

众多呼吸,负责唤醒。

参差荇菜伸向诗经的茫茫水面

看麦娘与狭叶香蒲比着高矮,说起

“当初大家都年少,都在章华台跳舞,都是

楚王要的腰”

而在被节节草一节节

撑起的栈桥,我们终于被流水记了账:

返湾湖347种维管束植物一起合唱

所有的鱼米乡,瞬间获得强光

春天最重要的事情

这次来访很突然:

父亲多年的好友,音讯

曾断20年

这次见面很艰难:

唐老师的轮椅已经生锈

一动就气喘吁吁

父亲被脑梗牵制,五年未出远门

坚持吃素,体重一天轻似一天。

这场相会很郑重:

两个相互看得到边界的老人用了心

父亲把头发梳了又梳

新西装新领带让唐老师发光。

他们带来了什么礼物不重要

吃了什么不重要

握手姿势对不对不重要

谈了什么不重要

说没说错也不重要——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

半世纪的教师生涯

他们吞下的粉笔灰,足以

置换出胃里所有的话语

最重要的是——

临别时,两个年过八旬的老人

突然紧紧拥抱,涕泪交加

春天如此美好,他们怎能忍住

这场痛哭

铲勺挥动

七八个人同时在这块空地

挥动铲勺

种下金盏菊,笑靥花和鸡翅木

种下白菜一样的早晨

和各自的家长里短

街心花园瞬间完成,她们的庄稼

在洒水车前一阵颤抖:

像专心演算移植的成功率

静默的霎那,她们不代表罩衫上的

家乐福超市,好运粮油和中原汽修

甚至不代表手中铲勺

只代表各自方言中的

四川,河南和山东

牛长岭之远

水田像镜子,春光四处晃荡

仅仅隔了一块油菜地,公鸡的啼鸣

就旷远得,像来自三十年前。

又像是自由得,把自由本身

都没放在心上。

做营养钵的农妇停下来擦汗,她向我们

望过来的一眼

湿润,开阔。

蜜蜂显然牵挂着别处

每一阵嗡嗡都带来瞌睡和

一所朗读的小学校:

但,一触及花蕊它就被弹开——

如此强大,那沉默的吸吮,那完全

不能信任的语言。

桃枝拂拭墓碑,动不动

就有神来之笔。

四月,华严寺的僧人云游未归

面对我们的一次次发问,七八尊

佛含笑不语,和蔼得

像久别的亲人。

所谓

所谓春水,不过是一条河重返人间

所谓我们,不过是一群人重新醒来

所谓乡音,不过是冬天藏好的粮食刚刚

发酵,就被一声古琴挑走了魂。

所谓反串,不过是男扮女装的人用水袖

分开一条大河时,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所谓变脸,不过是张牙舞爪的人一层层翻出

曹操,张飞,程咬金,最后揭剩

一声叹息

所谓合唱,不过是一群桃花拥挤时

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比课堂上响亮

所谓桃花,不过是我依次打开了

自己的耳朵,眼睛,心。

蒸屉

煤炉上蒸屉嗤嗤响

像伤风的人在打喷嚏

大姑虚着眼,层层搬下这些

洋铁皮,从雾气中闪电般抓出大盘小碗:

蒸排骨,蒸肥肠,蒸鱼糕,蒸五花肉

腥香缭绕,熟透的南瓜萝卜夹杂其间

如同我们混迹于忙碌的大人,无端欢喜

高潮来了,水壶拉起警报,开水

满口粗话——

多年来,这是我们例行的除夕

一手办全席,大姑把控一切

在最后的节目揭晓前,她隔会儿

将蒸屉调一调位置,让大家均匀受热:

“上面的菜,会先熟……”

小姑随堂弟出国,三叔又开一家公司

这些年,碗盘们个个蒸得油亮饱满

而大姑垫着底,一直没熟

没心没肺的人,一生话唠:她用那些

闲话,把热量统统散完了

糖尿病,胰腺炎,也都当成笑话

去年夏天还跟姑父打架,那愤怒老头

挥着手,让我们领她回去——

委屈一说六十年,她倒成了我们

不知所措的女儿。

“如今,她的胖脸隐进了重重烟雾”

在公墓,从一阵接一阵的鞭炮中

我们听得出那嗤嗤声

我们看得见:那高高叠起的蒸屉

被不断取出,又重新堆上

仰望

比屋顶更高的是钟声

比钟声更高的是风

比风更高的是云

比云更高的是天空的蓝

扬起手,眼睛,耳朵

我在遥望中被发现

我在奔向美的途中获得了

恒久的赞美

致无锡古运河

你驮着粮食、砖瓦、壮汉

奔跑得那么轻,那么快;

你搬运过的落日、帆影、鸥鸣和软语,

却依次,缓缓地

沉下来。

去三湖

车内的低语牵动了

路旁的油菜花,它们说:

明亮,灿烂!但实际上

湿气氤氲,在这里

每件往事都要在雾里洗一阵

才能大致还原。

右手边桂花树经冬未凋

左手边白杨干枯,鸟巢寂寥

每声鸟叫都是一颗种子

落在山上为树,撒在湖里为鱼

掉在此刻就是死而复生的我们。

在这里,你很难一下子想起美好是什么

即使你一眼就望见了三湖。

注:湖北江陵境内的三湖是古云梦泽的遗迹,旧称重湖,是白湖、昏湖、中官湖的合称。

太岳路口

一个女儿再趾高气扬

她的八岁也是可被原谅的

她没有像小鸟那样飞,她板着脸

把书包扔过来,把零食夺过来

一位母亲,再美也是值得同情的

她递出的笑脸掉在中途,她抚摸

校服褶印的手被躲开。

她卑微逢迎,却自顾自地幸福。

一阵天光再昏暗,也是辉煌的:

铃声解散了一天的朗读

一截路段,再拥堵也是令人神往的:

一群热烈的人望着一群疲惫的人

校门一定是被这些目光

集体打开的:这样喧闹又这样安静

羊群要回家,天下的大事

统统都要让路。

阳光照在沙拉碗上

临出门时我看到光:

厨房角落,倒扣的沙拉碗上

那篷明亮,安详自足

不像是从窗缝照进来,而是

从清晨长出来:

怀孕一整夜,才这样甘甜

它经由外婆的手

母亲的手

妻子的手

召唤着女儿的手

秋天收回了多少仰望

天空收回了多少仰望

季节就挽住了多少盛夏的狂奔

如同纠正:时光的滤镜

在剥茧,在抽丝,剩下的

这些高,这些远,这些皎洁和怀念

都是我想要的

千百年的咏叹抢着发言而

你一句话也没有

说美,那丰腴过于诚实

说静,那蠢动就等于自欺

抬眼,你怀里抱着一个菩萨

低头,你大概就是故乡

哦,秋天终于回到内心

删除比喻、描写和赞美

修辞的钟摆停在某处,像

一个人,渐渐瘦下来的脸:

生命中该祭奠的已经放下

该回家的,还没有启程

铜铃的今秋

高天和淡云,一个劲地把铜铃村

往桃花源里拽。

伸向柚子的手明显感受到

空气的托举,而公鸡

报错了信号,迷在烟雾里的

柳树,以为自己真的很远。

脚下睡着多少古人,空中就飘着

多少传说,你信不信

它们都编织一场旅游。

风如何吹掉了孟嘉的帽子和关羽的战争

就如何吹我们,而当下

善于低头的人太多了。

百米小山抛下的板栗测试着

谁能最先发现它们的成熟而成熟

这是多么水到渠成的事:

一转头,“坡陡弯急,小心驾驶”

水泥柱上这行白漆魏碑,标识我们超粗黑的

险峻中年。

注:铜铃村位于荆州市荆州区八岭山镇长,相传晋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曾在此被风吹落帽子,三国时关羽曾在此换帽,故有小山被冠以落帽台和换帽冢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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