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书评丨颠簸的童心——评《骑兵军》

 胡叨叨女士 2022-06-23 发布于山东

书名:骑兵军

作者:[苏]伊萨克·巴别尔

豆瓣评分:7.8

我的评价:★★★

文:梦龙

1920年,伊萨克·巴别尔(18941940)以《红色骑兵报》战地记者的身份,自愿奔赴前线,加入了苏联红军第一骑兵军,笔名柳托夫。1923年,小说《骑兵军》问世。小说的历史背景是苏联内战(19181922)以及苏波战争(19191921),由哥萨克组成的红军第一骑兵军,为苏维埃赢得内战立下汗马功劳。但是,《骑兵军》的战争叙事怎么看都不像英雄赞歌。

《骑兵军》由38篇短小精致的故事组成,叙事从容不迫,故事耐人寻味,篇篇都是艺术佳作。有种“一叶舟轻,双浆鸿惊”的阅读感受,用巴别尔的话说,就是“像艘小船在被施了魔法的波峰浪谷间颠簸……”

1. 杀戮——“残阳如血,红得似乎有些失真,煞像正向我们步步逼近的死亡。”

《骑兵军》是战争题材的军旅小说,战争叙事少不了杀戮。总体上看,巴别尔的杀戮叙事,带有明显的选材侧重,即轻血染沙场,重暴虐残酷。这也难怪苏军元帅布琼尼怒斥巴别尔的《骑兵军》是对第一骑兵军的诽谤。

《激流强渡兹布鲁齐》是《骑兵军》的首篇,主人公“我”隶属六师“后卫部队”,随着“辎重马车”队伍开拔,行军途中,我在一个犹太人家里过夜,半夜醒来发现,睡在身旁的竟是被砍死的房主的尸体。故事以房主女儿的一声绝望的呐喊收煞。作为“后卫部队”的一员,如果说“我”幸运地躲过了前线的厮杀,但却亲睹了后方的疮痍。“尼古拉一世用农夫白骨铺设的公路”不仅没能成为珍视生命的警喻,反而还将继续向战争输血——“辎重马车”。小说名为《激流强渡兹布鲁齐》,但“强渡”描写仅有一句,作者勾绘出远近两景相结合的画面,近景则是叙事之眼。行军画面弥漫于东欧辽阔平原的天地之间,可见其渺小,死尸画面游魂惊梦般闯入目前,可见其震撼。此外,“我”的梦也具有深意,梦中是杀戮场面,而梦的主人“我”,也在潜意识下“又嚷又蹬腿”。似乎在说,“我”粗鲁的行为,很可能被经过战火洗礼的、暴力化的潜意识所主宰;体贴关爱之心,如同死去的善良房主,“在哪儿还能找到呢……”

《我的第一只鹅》,讲述了“我”初到师部服役,因为我的“彼得堡大学法学副博士”身份,被战友耻笑为“娘炮”,甚至“害群之马”。若想消除军中偏见,其实很简单,设营员告诉“我”道,“您要是糟蹋了一个娘们儿,最纯洁的娘们儿,当兵的便会对你客客气气了……”言外之意,只要够狠毒,就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哥萨克骑兵。所以,当“我”怒气冲冲地给了大娘“一拳”,并将她家的鹅一脚踩死之后,立马赢得了哥萨克战友们的“尊重”。但是,“我”的梦却摸到了“真理”:“我那颗被杀戮染红了的心,在低低呻吟,在汩汩流血。”巧合的是,“鹅”与中文“恶”谐音,篇名中的“第一”暗示杀戮只是刚刚开始……

《盐》是《骑兵军》中的名篇。故事通过编辑部的一封来信展开叙述。来信者署名“革命者尼基塔·巴尔马绍夫”。巴尔马绍夫在信中讲述了自己枪杀一位平民妇女的经过:他在发现女人怀中的襁褓里不是孩子,而是一包盐的时候,枪毙了她。按照巴尔马绍夫的革命理论,这是为共和国抹去“耻辱”的高尚行为。所以,巴尔马绍夫完全把枪毙妇女视为为民除害,视为理所当然。否则的话,就实在太荒唐了——怎会有人把自己犯罪经过实名投稿呢?巴尔马绍夫的可怕之处不是残暴,而是他的“革命”思想。他已经丧失了从生活从现实从人本性去看问题的能力。妇女贩盐行为,确有欺骗成分,但这是战火之下求生的无奈之举。巴尔马绍夫不是说嘛,“军队里没有自由,只好对他们生活中所遇到的一个个姑娘实施强暴……”贩盐妇女如果不通过欺骗来保护自己,车厢里被强暴的两个姑娘就是她的下场。所以她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罪,是我心头的愤恨……”可以说,巴尔马绍夫象征着纯粹的目的,那就是为了“革命”的胜利,不惜牺牲一切,尽管他也知道“俄罗斯,简直是满目疮痍”。因此,巴尔马绍夫越是心如止水,就越是暗藏杀机,他如同一部冷酷的枪机,随时准备射杀“敌人”。革命者巴尔马绍夫在《叛变》中再次开枪。在“敌人”面前,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胜利,要么死亡。巴尔马绍夫那种心平气和式的残虐,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2. 荒唐——“一轮明月”,“抱着她那圆乎乎、亮闪闪而又无忧无虑的脑袋,在窗外的夜空中巡弋。”

《骑兵军》充斥着大量的荒唐叙事,与其说战争是荒谬的,不如说生活本身杂藏着荒诞不经。从中可见巴别尔的艺术慧眼,直透人心,直达心灵,如同“一轮明月”,高冷无情,俯视人间。

《潘·阿波廖克》,情节与《诺沃格拉德天主教堂》有所关联,故事都发生在逃亡者“天主教司铎”的家里——这个不在场的人物形象,很吊胃口。本篇故事由墙壁上的“圣像画”引出,讲述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圣愚画家的故事。阿波廖克的画作收费低廉,且有一个“阴暗构思”,就是画中人物的面孔,都临摹自村民。更有趣的是,如果你是金主,那就会被画为圣徒(比如故事中逃亡的司铎),或者把你的仇人的脸安在叛徒身上。阿波廖克的荒诞画风很受欢迎,因为他满足了村民们的“自豪感”。所以,女管家成了圣母(因为画师住在她家里),瘸子成了圣保罗,村子里几乎每个人都成了圣徒。但也有不幸的例外,他就是逃亡者司铎的助手罗姆阿里德。教堂壁画上,圣约翰那被砍下的头颅用的就是罗姆阿里德的脸(也许,司铎抑或画师对他心有不满。可见罗姆阿里德的无奈,因为毕竟圣约翰是圣徒,他不敢将壁画销毁),因此罗姆阿里德对画师怨恨难消。故事的结尾,阿波廖克还向我讲述一则“有关耶稣和德博拉婚姻的故事”,更是荒诞幽默,可见他的叛逆,依然如故。篇末,作者点题道,“无以兑现的理想和不成曲调的歌谣使我感到一丝暖意。”此种心理与村民们通过跻身圣像的“自豪感”,尽管都是“不成曲调”的胡闹,但其中的幽默风趣却也是废墟之上的苦难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丝暖意”。诚如《拉比》之中的长老所言,“只有智者,才会用笑声揭开生活的帷幕……”。

《意大利的太阳》,情节源于“传令兵叫西多洛夫”写给未婚妻的一封信。西多洛夫在信中写道,他想去意大利领导和发动革命。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幼稚可笑的“妄想”,可谓荒唐至极。也许,他被“革命”思想洗脑,成为了一名“革命”信仰的狂热信徒。也许,逃避部队“枯燥”的生活,才是他的真实动机。不管怎么说,服役生活已经将他折磨得“那张死人似的脸,像一副没有生气的面具一般”,但他的内心世界,却闪耀着一颗“意大利太阳”。人物的内心世界与表相世界的悬殊落差,正是作者营造出的想象空间。可见,人只要一息尚存,皮相之下就总会升起太阳,太阳是生命之光,也是思之不得的痛苦之源。

《马特维·罗季奥内奇·帕夫利琴科行传》,讲述了一个农民军人复仇地主的故事(复仇题材还有《普里晓帕》)。传主马特维入伍前是个农民,儿时的他在尼基金斯基老爷家做牧童,后来他的妻子纳斯嘉被老爷强奸了。十月革命后,他以军人的身份,假托革命的名义将老爷毒打一顿。革命打破了旧世界的社会秩序,农民和贵族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反转,没变的则是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毒打地主,并未让马特维快意恩仇,因为他那被战火烧伤的半边脸将伴他一生,而自由快乐的童年、幸福的婚姻却在仇恨的土壤之下生根发芽。某种程度上说,马特维之所以没有枪决地主,带有些许醒悟意义,他说,“枪子儿打不到他的灵魂”。同时,折磨地主的肉体,也可能是为了更解气,“活在一个敌人也没有的世界上,”《汗血马》中的连长会说,“这样活得会很乏味……”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是特定的历史造成的,历史却不会给出镇痛药方。最后,马特维只好以“脚踹敌人”的方式,苦寻“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3. 女人——“繁星闪烁”,“那颗胆怯的星星,眨了一会儿眼睛就熄灭了……”

《寡妇》,讲述了马夫列夫卡,在团长重伤弥留之际,强暴了他的战地情妇萨什卡的故事。列夫卡是一个善于用正义伪装自己的卑鄙之徒。身为马夫的他,曾是马戏团里的“大力士”,但在面对别人的挑衅时,不敢予以还击,还美其名曰“不动手打他”,他把自己描绘成一个绅士。可是,团长将死,萨什卡也就失去了保护,列夫卡则在无人挑战的情况下露出邪恶本质,强暴萨什卡。此后,他又在团长的葬礼上上演闹剧,先是向连长报告了团长留有遗嘱,然后又毒打萨什卡。表面上,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让她记得团长的遗嘱,潜台词则是用拳头告诉她,不能将强暴的事件揭发。可以说,这个“大力士”的确是个好戏子,从始至终伪装得天衣无缝。同时,他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力士”——将力气倾泄在了寡妇身上。萨什卡,她为团长出殡,表明她对团长的留恋之情。同时,出殡行为,也等同于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了其他骑兵——列夫卡说得没错,“她现在又得到处伺候骑兵连的兵老爷们了。”这是萨什卡的无奈,因为战火之下,生机渺茫,要么出卖肉体,要么被强暴,她并无太多的选择权,总之她绝非列夫卡所说的婊子心肠。相对于那些被士兵无情强暴的女人,团长临终前还能分给她一份遗嘱,怕也是射入悲惨的萨什卡内心之中的,一道转瞬即逝、难能可贵的情爱之光了。这也是死去的团长所留下的一道微弱的人性之光,尽管他在故事中并无太多戏份。故事所以命名为“寡妇”,言外之意在于,此后的萨什卡可能不再是萨什卡了,她将以寡妇之身为下一个,乃至无数个“兵老爷”送葬……

《萨什卡·基督》与《歌谣》连读,会发现一个可怕的现象,那就是“心地善良忠厚老实”的农民,参加骑兵军后,会演化为“干坏事儿”的阴险之徒。《萨什卡·基督》“因为性情温顺,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基督。”“14岁那年他得了性病”,后来加入了骑兵军。14岁的他,曾拼命劝阻同样患有性病的继父不要欺负母亲,萨什卡说,“性病会令她纯洁的身子受尽折磨的……”到了《歌谣》这章,萨什卡在手风琴优美的奏唱之下,仿佛回归了温柔和顺的本性。他的一曲“库班歌谣”,化解了“我”与“房东老太婆”之间的抢粮危机,卸下了“房东老太婆”的心理防备,不曾想他却向“房东老太婆”说,“您要愿意,我可以暖和暖和你……”是夜,萨什卡与“房东老太婆”一起睡在了“破烂似的床铺上”。不知萨什卡还记得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么,“性病会令她纯洁的身子受尽折磨的……”温顺杀人,可谓卑鄙至极。此外,《歌谣》中的“我”,似乎也已对生活乱像见怪不怪,麻木不仁了。当“我”看见他们同床共枕之时,“而我竭力想睡着,并且为了能做个好梦,一个劲儿地想些好事。”“我”只能寄希望于“好梦”来寻求解脱,“我”的深深无奈之情,又怎是“真挚友善、摇荡心魂”的《歌谣》所能抚慰呢。

类似的情节,在《吻》中再次上演,主角则变成了“我”。“我”利用了伊丽沙白的信任,与她春宵一度,但却无情地将她抛弃。虽然我没有性病,但是“我”播下了一粒坏死的种子,即虚幻的希望。起初,“我”卸下了“杀气腾腾的装束”,用革命胜利后的美好生活画面,让伊丽沙白一家不仅对“我”产生好感,更是萌生了“朦朦胧胧的希望”。伊丽沙白被点燃的心灵之光,只能是“胆怯的星星”,在“我”无情离去之夜“眨了一会儿眼睛就熄灭了……”

4. 犹太——“一颗童心”,“像艘小船在被施了魔法的波峰浪谷间颠簸……”

《基大利》《拉比》《拉比之子》涉及一个共同的主题——犹太。不能忽视的是,作者巴别尔也是犹太人。所以《基大利》开篇会写道:“每到礼拜六前夜我就会被一种浓浓的哀伤的回忆所席卷。”做礼拜,这是军旅岁月中的“我”,对心灵安息的一种奢望,此时的“我”,“童心”苏醒。通过犹太视角,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巴别尔对战争的血腥残暴的态度。基大利憧憬着由“好人组成的国际”。基大利的“好人”标准极其简单,那就是“好人是不会杀人的”。《拉比》中的哈西德派犹太长老曾问“我”,“你想要什么?”“我”的回答则是“欢乐。”当“我”埋藏《拉比之子》时,“我吸进了我这位兄弟临终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由于拉比之子是年迈的哈西德派犹太长老“最后的王子”,我吸进兄弟的“最后一口气”,象征着“我”的回归。也许只有“童心”,才可能是乘载生命的“小船”,使“我”在命运的“波峰浪谷”间不至迷失自我。“童心”也如魔法般庇护着人间真情,失去童心的拉比之子,他已将母爱之情视为“小事一桩”。

喜欢本文可赞赏作者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