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姑娘坟(短篇小说)

 老大姐嗨 2022-06-23 发布于山东

亮瓦晴天的大白天就把20多岁的大小伙子给丢了?!刚才隔着窗户纸韩老太太就听见王老板子的马爬犁回来了。身穿皮大氅,头戴狐狸皮帽子,脚蹬大毡疙瘩的王老板子冲进上屋,见到韩老太太第一句话就是少掌柜的不知道哪儿去了。老太太听了一愣。一大早,锁住坐着王老板子赶的马爬犁去十几里远的中和街办点闲事。到了中和街,王老板子把马爬犁拴到街边树干上,打开草料口袋喂上马,也就解个手的工夫少掌柜锁住就不见了。王老板子寻思少掌柜在哪个屋呢,他沿着街边把饭馆、中药铺、剃头棚、杂货铺等能进去屋的全都找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寻思他办什么事去了,一直等到过半晌,到马爬犁跟前,一眼就看见上面躺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他料定和少掌柜有关,赶上马爬犁一溜烟地往家奔。

韩老太太连忙起身接过信封,她还认识几个字,拆开信看了一遍。这胡子不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嘛!原来,锁住是被东山里胡子“小飞刀”给绑票了,限3天送去200大洋,一把手枪。

说到韩家,还得从头说起,几年前,韩家哥俩韩凤山韩凤岐从关里家挑挑闯关东来到了这老山老峪落脚在义和屯。由于义和屯耕地有限第二年大哥韩凤山迁到了山南的天台屯。天台屯韩家夏天种地,秋天采参,冬天打猎,抠皮子,上山包活拉套子,啥活都干。全家人省吃俭用口挪肚攒,起早贪黑连带雇人开了河套地、山边子地和大排地几十垧。屯子里早些年来到天台屯的大户林大头硬说韩家开的地是他家的,一纸诉状把韩家告到了延寿法庭。韩家这几年积攒了些积蓄,都用来开荒种地了,礼没送上去官司自然也就打输了。几年的辛苦像山坡上的积雪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韩老爷子一股急火攻心撒手而去。

韩家上屋一溜五间,中间是堂屋地,东西各两间,整个屋子香烟缭绕。东屋里韩老太太还跪在供有菩萨的神龛前默默祷告呢。这一宿不知烧了多少柱香,祈求菩萨保佑儿子锁住平平安安回家来。说起韩老太太,也不是一个瘪葫芦。头戴黑大绒口袋形帽子,额前一个方形的嵌玉,缎子夹袄,金锦镶边,肥大的裤子扎着裤脚,一双尖尖的民装脚,手里不离大烟袋,走起路来一扭一晃的。自打韩老爷子走了,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张罗。她不但信起了观世音,还吃起素来,妖妖道道,屯子里没人惹乎她。韩老太太一宿也没睡好,大洋咱不成问题,枪咱家也有,老太太也知道“小飞刀”对咱家知根知底。可这让谁去送呢?整天陪伴在韩老太太身边的徐老丫知道老太太这一宿眼都没眨就自告奋勇,锁住是我男人我去。老太太又犯寻思了,徐老丫是韩老太太从她爹手上花五块大洋买来给她家锁住当童养媳的。一晃进了韩家门也有几年了,想当初,老丫爹领着她沿街要饭,还是个又黑又瘦的黄毛丫头。如今,已经出落成十八大九的大闺女了。可徐老丫长得并不十分俊俏,黑黑的脸庞,粗胳膊粗腿,说话粗声大气,跟个大老爷们似的,还比锁住大了三四岁。韩老太太这样想的,咱锁住人囊巴,软蛋,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这韩家虽说官司打输了,这一大趴拉家业还真得有个人管,将来家里外头的张张罗罗的得有个人。要不,这老人都没了的时候,还不得受窝囊气呀。

韩老太太一直在犹豫,这一宿把个韩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号人,过了不知多少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一个劳计在韩家扛活,管吃管住,一年下来也就挣十几块大洋。这200块大洋,外加一颗枪,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让一个信不过的人去,搁岸上把赎金和枪拿跑了,那不是一枪俩眼吗。

徐老丫自打来到韩家以后,在老太太跟前,开始委屈也没少吃。洗脚水热了,老太太就一脚踹翻,一下子就洒她一身。给老太太捶背捶腿,不是轻了就是重了。点烟倒茶,铺炕叠被,老太太不睡觉,她徐老丫就得在屋地上站着,随叫随到,慢一点,不是脸上用簪子扎了个眼,就是用手在脸蛋子上拧得多出一个紫疙瘩。老爷子走了以后,韩家老太太年轻丧夫,心烦气躁,就没有扔下锁住改嫁走道这一点,韩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就都让着她,俨然成了韩家的功臣,连义和屯的韩家老二表面上也得惧她三分。过年前儿,上屋西墙上供着韩家祖宗八代的家谱。年三十,

这老老少少拜了老祖宗,上香磕头。年初一,就都得按照辈分和年岁轮班去老太太屋,给老太太磕头拜年,连韩家老二也不例外。可徐老丫这几年在老太太跟前凭着心眼活泛,手脚勤快,人又老实厚道,逐渐博得了老太太的欢心。再后来,老太太更是离不开老丫了。跑腿学舌传个话,有啥事也好跟徐老丫得咕。可信任归信任,徐老丫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呀。那帮胡子是脑袋别裤腰沿子上,不要命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不让她去又有谁能行呢?再说这丫头一口一个能行,看她誓死要把锁住救回来的劲,就答应让她去了。老太太对徐老丫说,咱家有银票,没有现大洋。徐老丫说,拿着方便,就银票。枪是勃朗宁,纯德国造,还是韩凤山那年用四担黄豆在延寿街跟人换的两把,拿去一把吧,没法子呀。王老板子赶着马爬犁把徐老丫送到东山里天门顶子脚下,帮着捡了一堆干柴,隆起一堆火来。徐老丫对王老板子说,你在这儿等我和锁住,天黑前,要是见不到我们,你就自己回去吧。徐老丫调头上了山,没走几步就被一声喝住,枪栓拉得咔嚓山响。天台屯韩家锁住媳妇!徐老丫向胡子报了号,被胡子带上了山。徐老丫脚下奔奔坎坎地进了一个屋子,等人摘下蒙眼徐老丫一看,自己已经站在一个矮矮的黑黑的地窨子里。炕上放一张看不见木头本色的炕桌,桌上有盏油灯,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满屋子的旱烟、臭脚丫子味。都带来了?徐老丫想,这人肯定就是“小飞刀”。原先韩老爷子活着那时候,她就对“小飞刀”有所耳闻。啊!徐老丫从怀里掏出银票和一支手枪,放在桌子上。桌子后面的人说,要过年了,弟兄们要回家,向贵府借点盘缠。徐老丫知道这是客套,借什么借,根本就不可能还。你“小飞刀”是远近闻名的大丈夫,还用这样向我们借,捎个口话就行。说别的没用,这点大洋恐怕不够呀。徐老丫担心“小飞刀”出尔反尔,果不其然,站在那儿不吱声。片刻,“小飞刀”说,你家老爷子活着时,什么时候用我们张嘴。原来我家的事都是老爷子一手操办,他得病走得急,家里的事什么也没来得及交代。那我就告诉你,每年往山上送200大洋,8口肥猪,其它别的,随时听信,你能做主吗?徐老丫这几年在韩家练的,也算见过些阵势,可是这事让她一口应承下来,别说能不能做了这个主,就这么些钱物也着实让人心疼,但为了一下子把锁住救出来,不管啥条件她豁出去了。于是满口答应,既然来了,就能。没想到,年纪轻轻一个小媳妇,说话嘎巴溜脆,好,一言为定,看在你家老爷子这些年的情分上,无论如何我“小飞刀”不会伤害你韩家人,今后有什么事捎个口信就行,送韩家人下山。徐老丫和锁住连滚带爬地下了山,坐上马爬犁一溜烟地回了家。

天台屯林家在南北二屯也是数得着的大户。掌柜的林永义他老爹是满清的秀才,崇尚仁义道德,满脑瓜子封建礼教,早就过世了。林永义因为脑袋大,人送外号林大头。他家也不是坐地户,只不过比韩家早来两年。张广才岭一带地广人稀,人们都来跑马占荒,往山坡子沟塘平台上种上撇沟子苞米,这地就是你家的了。这不,因为土地的事和韩家打起了官司。最后林家赢了这场官司,韩家几十垧新地归了林家。

林家有个闺女叫春花,是林家的一根独苗。闺女长得文文静静,和锁住同在屯中念过两年私塾。春花一直对锁住就有好感,姑娘的心像七月的云谁又能猜得透呢。

  这两年春花出落成大闺女了,反倒腼腆了,见人就脸红,羞羞答答,唤常和锁住在屯里碰上。大闺女大小伙子了,见了面倒不像从前了,脸红心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一年,过年前儿,林家雇了草台班子来本屯唱蹦哒蹦。春花瞅准了机会把自己绣的一个荷包塞给锁住,两人之间的这层窗户纸就算捅破了。春花和锁住好这事,全屯人都知道这是不行的事,因为土地官司,林家和韩家成了仇家。

这事一来二去传进韩家老太太耳朵,老太太当然百般不同意,倒也不全是土地官司的事。韩老爷子死时候有交代,咱老韩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可不能让孩子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给咱韩家祖宗抹黑呀。家里有媳妇,可不能再出去沾花惹草。就把锁住叫到跟前,你和徐老丫都老大不小了,过了年,在屯里摆几桌酒席,打算把锁住和徐老丫的事给办了。

锁住和春花的事传来传去,最后还是让林大头知道了。林大头大脑袋一卜愣八个个,说啥也不行。林大头曾发狠这辈子不跟韩家来往,为了断绝春花的念想索性把她关了起来,就是只许春花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许春花迈出自己的闺房一步。其实春花和锁住早就偷吃了禁果,后来春花连月经都不来了。4个月时有点显怀,她就用白布把腰缠上。再后来实在缠不住了,春花就把怀孕的事告诉了她娘。瞒得了 初一瞒不了十五,春花娘寻思来寻思去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好把春花怀孕的事告诉了林大头,得让她爹出个招。

林家是个仁义道德之家,把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这样一个家庭偏偏出了这档子事,是报应还是罪过,林大头也是蒙圈呀。万万没想到林家出了这么一个孽种,大姑娘没结婚就怀了孕,在社会上是有辱祖宗八代的事,丢尽了林家的脸,让林家人出去还怎样见人。要搁年轻时的脾气林大头早把自己的闺女弄死了,可如今不行,老婆肚子不争气,生了春花之后就没动静了,春花成了林家的独苗。林家两口子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深更半夜把春花弄到她婶子家去了。一个远房的表亲,她婶子家在山后的义和屯,也是早几年闯的关东。屯中人长时间看不到春花,都猜是林大头不同意锁住和春花来往把春花递登走了。

眨眼工夫几个月就过去了,春花也临产了,她婶偷摸找了个老牛婆给春花接了生。是个大胖小子,没办法,不敢留呀,林家知道是韩家的血脉,告诉她婶子一大早偷偷摸摸把婴儿放到本屯韩家老二韩凤岐家门前了。

春花思念锁住心切,再加上接生条件原始落后得了产后风。得知姑娘得了病,林大头把姑娘接回家,对外面就说这长时间是出去治病了。回来后林家南街北街地张罗给春花看病,可是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最后春花知道自己不行了,估摸已经不久于人世了,跟爹娘说了心里话。我和锁住有个约定,我生是韩家人,死是韩家鬼,要求爹娘跟韩家说去,要埋在韩家的土地上。东北这嘎哒老一辈留下的规矩,姑娘未嫁人,人死了要埋在地头上的。林大头疼爱闺女,就是千难万难也要满足春花这一要求,决定亲自到韩家去一趟。

赶到秋天收拾完地,韩老太太就把锁住跟徐老丫的婚事就给办了。锁住心里一百个不同意,可是没办法,父母之命,韩老太太为了把锁住和春花分开,落雪时,正好东山里有一个拉套子的活,就打发锁住领着几张大马爬犁进了山。再说林大头找了个机会就去了韩家,知道韩家是过日子人,虽然老爷子不在了,家里家外整的也挺像样。

来到韩家,落座以后,林大头就把闺女的事给韩老太太说了。林大头看韩老太太有点犹豫,便说,大嫂子,原来那场官司我们也有不在理的地方,闺女走了以后我们老姑母俩膝下无子,要这地也没大用处也经管不过来,你们就拿回去吧,看看哪天找人写个契约,我们老姑母俩准备去延寿干点什么了。杀人不过头点地,韩老太太一看林大头又是道歉,又是还地,一口答应下来奔也没打。没几天春花就咽了气,便把她埋在了韩家西大排地的地头上。等拉套子完活,锁住带领的拉套子的马爬犁回家。刚一进屯,就听到春花病死的消息了。锁住把马爬犁打发回家,自己去了春花的坟。韩老太太和徐老丫眼巴眼望看着拉套子的马爬犁进了院,却没有锁住心里发慌,每年上山拉套子的,都有被树砸死砸伤的,莫非——她们问遍了回来的人,知道锁住进了村。徐老丫也就放了心,可人去了哪里,韩老太太猜着了,徐老丫跟着一路小跑奔向春花坟那儿。等赶到跟前一看,锁住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厚厚的白雪覆盖着的坟头,被锁住扒去了一半,人也哭昏了过去。众人上去,又是拍打又是掐人中,一阵折腾,总算看着锁住喷出一口气,徐老丫连忙把锁住弄回家。

锁住和徐老丫结婚的头一年,风调雨顺。无论是自个种的,还是佃户租的地,都有八九成的收成。一转眼,大雪封山,又快过年了。徐老丫跟锁住商量,咱爹活着的时候,没人欠地租,可自打咱爹死后,这地租越欠越多,让锁住下去催催地租。还告诉他,太穷苦的人家就免了算了。一连几天,锁住骑着马到各屯去要租。这一天,赶到赵炉沟屯,一家佃户非要请锁住在自家喝酒。盛情难却,数九隆冬,冷冷呵呵,喝几杯暖暖身子,锁住就坐下来喝了几杯。冬天天短,眼看日头爷就要落山了,锁住骑上马,急急忙忙往回赶,边走边黑。过了向阳屯,就眼擦黑了。出了林子,天就完全黑下来。一阵山风吹过,锁住打了个冷颤。他想起来,春花的的坟就埋在这条路的路旁。搁平时,锁住一想春花就往坟上跑,可今天,月黑风高,倒有点害怕起来,想到这,锁住有些犹豫。可不走,又从哪儿走呢,从这里到屯子只有这一条路。四周的庄稼地里都是蹲裆深的积雪,别说是人走不了,就是马也走不了三步五步。锁住骑在马上,犹豫着,远远地能看到屯中糊着窗户纸的窗户里透出那油灯的昏黄的光,偶尔从屯子方向传来一两声孤独的狗叫声,划过寂静的夜空。空旷、寂寥、无助。锁住毕竟是个大男人,他咬了咬牙,狠了狠心,走!锁住狠狠地照马屁股就是两鞭子,马撩起后蹄跑了起来。这脚下的路冬夏都很少有人车走,这阵,也只是些进山拉烧柴的马爬犁,再就是向阳屯、赵炉沟的人出来买买东西什么的。马跑了几步,也就慢了下来。越不想看,越要看。冷丁,锁住头皮嗉嗉地一阵发麻,心也跳了起来。他揉揉了眼睛,一看,啊?春花那坟头上亮着两盏灯,黄黄的光,一跳一跳的。马在地上打转,咴咴地打着响鼻,马蹄子刨在雪地上咔咔作响。回头看看,呼啸的山风吹得树林发出怪叫。屯子就在不远的前面,已经到这儿了,还能不走吗,过,锁住扬起马鞭使劲地又朝马屁股抽了一鞭子,他心爱的枣红马一个高窜了出去。正当马儿跑到春花坟的跟前时,马激灵一下,冷丁往外一拜,把个锁住硬生生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锁住重重地摔在雪路上,他连忙爬起来飞也似的几步窜上去,跃上马背,朝屯子跑去。当马儿把他驮回家中,徐老丫见到他时,人已经受到惊吓精神失常了。年也没法过了,锁住整天整夜大呼小叫,喊着春花的名字。徐老丫领着锁住,吉林、哈尔滨地跑了一圈,大包小包地背回一些中药。跳大神,求仙讨药,烧香拜佛,也没见好。开始那会儿,锁住也有清醒的时候,他说,春花老来找他,一到晚上就来找他,和他在一起。越后来,锁住的病,越来越重,整天东跑西颠,还得有个人整天跟在屁股后看着他。动不动就搭梯子上房,口里喊着着火了,着火了!用二齿钩往下刨苫房草。一直折腾了大半年,徐老丫还几次亲自到春花的坟上烧过纸,许过愿,不顶事。

铲二遍地前儿的一个晌午头,家里十几号劳计铲地回来歇晌。大家聚在东下屋正在吃饭,大馇子水饭、小葱拌豆腐、菠菜、生菜蘸大酱。大家吃得正欢,忽听,上屋“砰”地一声枪响。大家赶忙跑去上屋一看,锁住靠在卷在炕脚底下的行李卷上,手里拿着的手枪还在冒烟,人头上中弹,已经不行了,血溅了一炕一墙。

韩家自打起了家,就和胡子多少有些瓜葛,这年月不这样干哪里会有安生的日子呢。和东山里最大一伙绺子“小飞刀”有些交际,过年过节,钱是钱,物是物,逢年过节现大洋、猪肉半子、鸡蛋鸭蛋、大米白面,宁可自己不吃,也要奉上。谁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靠劳动得来的果实送给别人呐,事搁那明摆着呢,不送,你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因此这些年,天台屯韩家从没遭过胡子,南来的胡子,北来的匪,找他们好使。家里又养了几条快枪、洋炮,两把勃朗宁,那是为了防散绺子和砸孤丁的。

一晃五六年光景就过去了,屯子里风言风语日甚一日,这回老韩家一个人都没了,这么大的家业将来得全让徐老丫一个人擎受了。徐老丫听到这些也想,自打进了韩家,韩家对自个不薄,咱没有图惜他们老韩家半点家产的意思。这两年锁住活着的时候,心里边只有春花一个人,跟咱也只是个名誉夫妻,也没给俺留下一儿半女,这也没啥,韩家也算是自个的救命恩人,要不是韩老太太把自己买下来,不知道早就饿死冻死到哪家阳沟板上了呢。咱生是韩家的人,死是韩家的鬼,无论如何自个也绝不改嫁。思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她知道,她叔公公山后义和屯韩家二掌柜自己有儿子又拣了个儿子,如今也有7、8岁了,也跟着他姓韩。

长大了也是他韩家人,徐老丫自己个也知道,没有自己擎受韩家家业的理。她就想把叔公公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来继承韩家的家业。自己膝下没儿没女,老了也好有个扛灵头幡的。徐老丫抽空到义和屯见了叔公公,把自己想把叔公公家拣来的老二过继过来,叔公公当然没意见,这一整,大哥积攒下来的家业将来不都我韩凤岐的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徐老丫又找人选了一个吉日。

吉日那天,韩家的院子里用木板搭起一个台子,台子周围和大院门前聚满了前来凑热闹的百姓。“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声把用马车从义和屯接来的继子迎进了门。头两天,二掌柜就来到天台屯,徐老丫请屯长当见证人,请私塾老先生写了过子单。时辰已到,过子仪式正式开始,屯长,还有屯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也被请来坐在台上。私塾老先生上台宣过子单。这天徐老丫打扮得红红彤彤,上穿斜襟红色扣袢夹袄,下穿一条肥大无比的红裤子,已经无法用腰带系住,由两个人在徐老丫身后帮忙拎着上了台,站在台子中间。这时一位老妈子将接来的二掌柜的二儿子领上台。帮助拎裤子的二人忙把徐老丫身上的裤子抻开,二掌柜的二儿子从徐老丫的裤腰进去,从裤腿底下钻出来,跪在地上给徐老丫磕了三个头,又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一声“娘!”,意为这个孩子就是徐老丫生的了。当场又让乡里乡亲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韩天来,意为上天派来的,将来一定做大官。仪式结束,在东西下屋摆了几桌子酒席招待前来道贺的乡里乡亲。有了儿子,徐老丫心里更有底气了,这些年王八鳖犊子气没少受,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决定把韩天来送到延寿去读书。

自打韩老太太搬到天台屯之后,二掌柜和嫂子不咋来往。儿子过继后,隔三差五二掌柜就来天台屯韩家看看,一来呢,想孩子,二来呢,比较感慨徐老丫的仗义为人。这麽大家业,一个女人家,有个大事小情也好过来搭把手,照看照看。韩家自己苞米破子、米糠、筛漏子有的是,每年都要养上二三十头肥猪。年关近了,每年都要卖给延寿汤锅一些,城里人也要过年呀。徐老丫让王老板子把大胶皮车的沙厢板子摽上,又用木杆子加了高,把自己吃的,往外送的留出来,余下的8头装上车,让王老板子起大早往延寿送。

半夜前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徐老丫穿上衣裳。王老板子一脸沮丧进了上屋,垂头丧气地跟徐老丫说,老丫,一车猪都让胡子给抢了。走到加信子街南头,那阵二毛愣星刚出来,几个胡子从道边窜出来,逼着我硬让我把车赶到东山根上。他们把猪四蹄绑上,装在两张马爬犁上拉走了。他们没把你咋地吧?王老板子点点头。你没咋地就好,还没吃饭吧,赶紧到下屋,告诉烫二两酒,你不用害怕啊,有啥事明个再说。其实这是徐老丫安排的。那回锁住遭绑,徐老丫跟“小飞刀”有个口头协议之后,每年一进腊月门,徐老丫就张罗着,给“小飞刀”备年货,备好货后,就让人暗地里给“小飞刀”送信,不是“小飞刀”带人来“抢”,就是韩家往延寿汤锅送肥猪遭“劫”,这是老丫想出的办法。这要是明晃晃地给胡子送货,别看官府惩治胡子不力,拿胡子没辙,没啥说道。可你要慑于胡子的淫威,和胡子有半点瓜葛,还不得以通匪论处,惹来杀头之祸呀。

新粮下来之后,那天,往延寿烧锅送新苞米,回来贪了黑,来回三四天,颠颠簸簸,冷冷呵呵的。一回来,徐老丫张罗着请他们几人来上屋喝酒。喝着喝着,突然,乓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冲进来三个头戴一把撸的帽,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人,大声喝道,把卖粮钱拿出来!几个人喝得高兴,已经有点晕晕乎乎了,这一惊酒醒了大半。徐老丫也陪着大伙喝了,但没多。她一看眼前这阵势,也猜出个七大八。要么是散绺子,要么是南北二屯耍钱输红了眼,逛窑子没钱的主。徐老丫马上满脸堆笑,我是这里当家的,有啥事跟我说,不许伤害我这些伙计。把钱拿出来,少啰嗦

徐老丫琢磨,这几人知道底细,屯中不是有插签的,就是这几个人把咱家早就盯上了。好说好说,不就是几个钱吗,说个数。把卖粮钱全都拿出来!徐老丫也是有点借着酒劲,摆出大当家的派头,我看你们几个也不像胡子,南北二屯住着,都不容易,有啥困难跟姐说,要也好,借也好,不用来这个,你们说,姐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来,先把卖粮钱拿过来。有人把一个帆布口袋递到徐老丫面前。来来来,说着,徐老丫起身来到三个劫匪跟前,三人手里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枪。徐老丫回到桌前,排开三个碗,里面倒满了酒,几位兄弟,坐下来,喝一杯,这是刚从延寿拉回来的小烧。说着,徐老丫“嗖”一下子从怀里抽出一把枪,“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喝道,外面的人都进来!呼啦一下涌进来四五个人,手里都端着快枪、洋炮。徐老丫慢条斯理地招呼三位坐下,喝点,见面就是朋友。说着就变了脸,上这来?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徐老丫,想当年,只身闯胡子窝,找“小飞刀”要丈夫,你问他“小飞刀”动没动老娘一根毫毛。徐老丫借着酒劲,也有点吹,其实也是制造气氛,给他们施加心理压力。三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愣了片刻,二话没说,猛转身一把推开门,撒丫子就跑,身后传来一阵笑声。

韩天来自打过继过来,徐老丫把他视如己出,在延寿念完高小,又读国高,每逢年节天来回来,都是要王老板子亲自赶大车跑上两天接回来,在家待几天都是徐老丫亲自陪着。天来国高毕业以后,赶上吉林警官学堂招生,这正合徐老丫之意,这些年竟受王八羔子鳖犊子气了。天来报了名,还真的考上了。两年以后,天来在吉林警官学堂毕业后被分配到中和警察分驻所任所长,韩家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之日。中和警察分驻所要招兵买马,需要一批枪支,天来准备去吉林买枪,他知道路子,世事混乱他知道银票黑市不会要,带袁大头太沉,只能带钞票。为了安全起见,起程头一天,天来把厨房大师傅杀猪时穿的那套衣服借来,把纸币都缝在衣服里子里。第二天,穿上这件衣服出发了。到了吉林,买好枪支办妥托运,天来就火车马车爬犁的星夜兼程往回赶。到了延寿已是饥又饥渴又渴了,想找家饭店吃点饭。

延寿小街不大,就一条东西走向的街,天来一抬头,看见挂了四个幌的迎宾楼饭店就走了进去。前堂马上招呼着过来,天来在一楼大厅挑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前堂见是一位穿着破烂油渍麻花的人,浑身一股怪味,捏着鼻子过来听他点了四个小菜,一碗汤。一会工夫,前堂用一支胳膊端来四个炒菜。狗眼看人低。四个炒菜都是一个一个地岀溜到天来面前。天来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不一会,前堂把要的那碗汤也端了来慢慢放到桌上。天来板着脸说,把汤端起来。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前堂问,为啥?你前面四个菜都是岀溜来的,这个汤也得出溜过来。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找碴的?话音未落,我特么是来干这个的,上去就是一个大耳雷子。前堂捂了捂脸冲上前要和天来支巴支巴。天来抓住他一支胳膊使劲一拧就到了背后。打人啦!打人啦!天来照着前堂屁股一脚给踹个狗抢屎。这还不解恨,这饭也没法吃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把大厅十几张桌子叮叮当当一顿砸。

有人闹事了!后厨有人一探头又跑回去喊人。这个饭店就是天台屯林大头开的,林大头和后厨林婶赶过来,住手!天来一看来人有些面熟,停下了手,林婶一看就知道是天来,不是听说天来上了警察学堂毕业回中和当了所长吗,怎么造这样呢?天来对林大头不太熟,对林婶可是老相识了,在她家后屋出生的事天来不知道,天来在义和屯长到7、8岁,还偷过她家甜杆呢,被过继到天台以后,也是经常义和屯看看,跟林婶满熟的。林婶喊了一句,天来,我是你林婶,又指着林大头说你认识他吗?天来愣在那儿,他是你姥爷,你是在我家生的,林婶几句话把天来给造蒙了。

林大头让人把大厅收拾好,林大头、春花娘、林婶和天来上了二楼的一个单间。林婶一五一十地把天来的身世告诉了他,天来哭了,这些年他在延寿上学,近在咫尺未曾相见。他给姥爷姥姥磕了头,临到最后说我妈说要给春花我妈和锁住我爹结冥婚呢,也不知道姥爷姥姥同意不?林大头和春花娘异口同声,同意同意。虽然天来不姓林,可从今往后林家有后人啦。

七月十五,是春花和锁住结冥婚的日子。那天,把春花从西大排地头迁到北山坡锁住的墓地,结束了一个地头一个山坡遥遥相望的日子。韩家有韩老太太,徐老丫,韩天来,林家有林大头,春花娘,还有林婶。春花和锁住的墓前摆着供品,坟堆上插着用高粱秸做成的三道房梁,中间那根房梁上还用红布条拴着一枚铜钱,又烧了一些锡箔元宝、黄钱纸和几个纸人纸马。韩天来给他的亲生父母敬香磕了头,祈求他们保佑韩家林家太太平平,和和美美,福寿绵长。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