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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连载】韦尚田长篇小说:六部落 (4)

 妙趣横生 2020-07-17


【重磅连载】韦尚田长篇小说:六部落 (4)

第三章    女人的命咋那么贱

1

和穆大舌头要成亲的是邻居的姑娘,叫香子,是个苦命的孩子。说起这事话就长了。

香子的妈妈小名叫老丫,娘家在李家窝棚20里外的莲花村,刚嫁给李家窝棚老包家的独生子老根时正好18岁,长得跟画上的人似的。那时老根才13岁,剃个秃脑袋,一对大眼珠子滚来滚去就是不懂得怎样对这个好看的媳妇,半夜尿了炕,偷偷蹭到南炕沿儿,想要跟妈睡,可是却摸到他爹的秃脑袋,他一惊,紧跟着去摸妈的脸却发现被爹死死地压在脖子下面,他慌乱地退回北炕,忽听见幔帐后面老丫小声嘀咕:咋又尿了呢?真是的。他不敢动,索性蹲在了炕沿下面。一会儿,一只脚踩到他脚上,他忍住痛没出声,一双手就轻轻地拉起他,抓住他的小鸡往尿罐里伸:尿!尿呀!他想尿,想痛快地尿,可却怎么也尿不出来。一急之下,却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个东西从未这样肿胀胀的。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老丫说:尿不出算了,上炕睡吧。

这次老根睡着了,还做了一些梦,鸡叫三遍后他按时醒来,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睡在老丫身旁,身子也紧贴着她。他一骨碌坐起,穿衣下地,临了扫了一眼炕上的女人,她正睁着好看的眼睛瞅他。

老媳妇,下地了!可不是粘在炕上吧?

吃早饭时,三飙子在门外喊。

老丫的婆婆撇了一下嘴:说话没把门的,也不分个对谁。

三飙子就是穆大舌头的娘,也是个老娘婆。

老娘婆是农村人对接生婆的习惯叫法,在远近的村落里是个被人尊敬的角色。因为老娘婆不仅会接生、会给女人看月子病,还会给小孩惊吓哭闹肚子疼扎小针、画拘魂码。因为经常走东家串西家,谁家小子姑娘到了娶亲出嫁的年龄,她都摸的一清二楚,所以,捎带着就当上了媒婆。

三飙子姓啥叫啥、是哪个屯的都没人记着,她嫁到老穆家是第二房了,第一房是得伤寒死的,不到一年,她又被迎进门。新婚第二天,三飙子自己跟人唠喀儿说:她爷们的家什又黑又长,差一点把她给弄昏过去。事后,她笑嘻嘻地跟男人说,先前走的那姐们是不是你给弄死的?她男人呸地吐了一口痰,吼道:飙!从这往后,人们背地里给她取了个绰号:三飙子,意思是啥背人的话都敢说。

三飙子人好命不好,生下穆大舌头的那年,老爷们就生病死了。

三飙子一遍遍老媳妇地叫着,婆婆一眼一眼地盯住老丫不再出声。老媳妇这个称呼就从那时被叫开来,凡是长辈的都这么叫,有的同辈份的也这样喊。人们几乎把老丫这个名给忘了。

在北方字也当字讲,就是老末的意思,老丫嫁的是个独生子,自然既是大媳妇也是老媳妇。

照实说,老包家在李家窝棚是个“耪青户”,全靠包大包一个人出力养家,日子过得紧傍紧。而老丫家有十几垧地,算是个小地主。一个大户的闺女怎么会许给一个“耪青户”?一个18岁的黄花大闺女还找了一个13岁的小嘎豆子呢?

老丫的爹叫许大烟袋,是个精明能干、舍得吃辛苦的正经庄稼人。

本来,包大包和许大烟袋无亲无故,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一个意外让两家成了亲家。

靠山边的屯里人每年挂锄到庄家收割的这段农闲时间,老爷们都会去跑山,到山里采集山货。

大龙山虽然是小兴安岭的余脉,但也是重峦叠嶂、沟壑纵横,大山套着小山,一沟连着一沟,奇峰峻岭,险象环生。

秋天是一个万物成熟的季节,山林里自然的多了一种魅力,天空洁净高远,像大海一样蔚蓝,云彩也像棉絮一样雪白。满山的树木,不管是高大的枫树、柞树、桦树、糖槭树、楸子树、黄菠萝,还是成丛的榛柴、毛毛柳,大大小小、长长圆圆的叶子经过秋霜的浸染变成了五花色,红的像一片旺盛燃烧的火苗,黄的像金子般亮璨璨耀眼,白的如一束束洁净得一尘不染的菊花。长长的枝蔓缠绕高高的树上的山葡萄、狗枣子,一嘟噜一串串的果子都成熟了。一簇簇的山花椒、野鸡豆,红红的果子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枝。三五成群的松鸭、山喜鹊喳喳地叫着在树林中飞过来飞过去,捕捉着虫子。一只只黑色的灰狗和大尾巴松鼠正跳跃在挺拔的松树上,摘着松塔、扒着松籽。

早些年,这里盛产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人参是珍贵的药材,很值钱,能吃得起的都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貂皮是最高级的皮草原料,能穿得起的也是家缠万贯的富太太阔小姐;靰鞡草不值钱,但确是穷人的宝,因为它有独特的保暖作用。北方冬天酷寒,普通人家过冬都穿自家做的布棉鞋,没有毡垫,只能用这种草塞进鞋里保暖。就因为冷,农村人不得不猫冬躲在家里不出来。但是,赶车的老板子必须得上路,为了不把脚冻坏,都穿上牛皮做的靰鞡鞋,里面絮满这种草。

当年,这一带的山里很热闹,关里的人都上这儿来采山货。一帮人进山就得十天八天,有的一个月也不出来。都想挖宝发财,谁都不愿意空手而归。秋天,在山里吃的不犯愁,野果子有的是,元蘑、榛蘑随手可采,有水的地方就有鱼虾,用弹弓抬手就能打住树上的飞龙、沙半鸡。这个季节,山里所有的果实都成熟了。高高的松树上,一个个松塔都有拳头大;成片的柞树,摇动的红叶衬托着白皮的橡籽,像盆景一样美丽;成簇的五味子,一串串的小果子耀眼的鲜红;多少年前就已倒塌腐朽的大椴木,脱落的树皮上长着一簇簇的元蘑,一簇就能装半筐。狗枣子果实跟家菇娘一般大小,绿油油的,是北方的猕猴桃,却比猕猴桃更有营养。山葡萄虽然很酸,却别有一种滋味,採回家,把果汁装进坛子里,密封上个把月,就酿成了酸甜可口的美酒;长在山坡的山里红和山丁子,结的小果通红,又酸又涩不能吃,得放到冬天,冻了吃,那滋味就像吃冰糖葫芦。

采山的人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有勤快的人就选在朝南的山根,就山坡挖个坑,后面和左右两面就成了墙,前面用塔头砌起来,留个门洞和窗户眼。在墙上面架上树枝,上面苫上一层草,就成了一间可以挡风遮雨的草屋。屋里用树枝铺成炕,上面铺上厚厚的干,把随身带的衣物一铺,睡起来也很舒服。

冬天是打猎的好季节,猎人进一次山都是好几天,晚上就住在地窨子里。有人弄来了大油桶做炉子,晚上点着火,塞进几根耐烧的柞木、色木、桦木等硬木骨碌,一宿都烧不灭。还有人带来了简单的做饭家什。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住在这里,什么东西都可以用、可以吃,但是临走时,也要把自己的食物、猎物留下一些。那时打猎的人几乎没有空手的。真要什么大的野物没打着,出山时顺手也会打些跳猫子、飞龙、沙半鸡。

这样的地窨子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见的地方都有,採山的人不必为睡觉的地方发愁。

许大烟袋年年都进山採山货。

这一次,许大烟袋进了大山里。山边子的山货都被人快採光了。他想往人迹罕少的深山里走,运气好兴许能碰到棒槌,哪怕是棵“二甲子”,也顶上半垧地的收成。

也该他走运,进山第二天,晌午头,坐在一个沟坡上拿草帽扇凉,过了一会儿,他消了汗,把草帽放下,准备吃干粮。就在他把草帽放到身边的时候,无意看到了一个红榔头,细一瞅是棵五品叶棒槌。他高兴地扔了手中的干粮,跪下就磕头。他磕了三个头,拿出一根红绳系住棒槌,接着拿出竹签,开始小心的清除棒槌周围的野草。就在这时,突然从草棵里窜出一条蛇,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就钻进草丛里不见了。这是一条黑色的小蛇,不过一尺多长。他知道这种蛇叫野鸡脖子,也叫土球子,虽然小,却有剧毒,被它咬了几个小时就得死。他扔掉所有的东西拔腿往回跑。过了两个山头,他就跑不动了,手肿得像发面馒头,头晕眼花,脚底下像没了根,随时都要跌倒。他知道自己要走不出去了,心想死也不能死在荒山野地,喂了野牲口。他就进了一个地窨子,躺在草铺上等死。迷迷糊糊地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心里还明白。他有些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使劲地大喊起来:“老天爷呀,你不长眼睛!我大烟袋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会这样报应我?天啊!天啊……”说也巧,他绝望地喊叫被也进山的包大包听见了,进了地窨子,看他是被蛇咬了,出去採了一把野草,用嘴嚼成糊状,给他敷在伤口上,扶起他就走。走不多远,他就瘫倒了。包大包二话没说,背起他就走。也许是他命大,也许是草药起了作用,傍黑到家,包大包累得一下子倒在地上。

许大烟袋得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提出要给包大包两垧地,包大包说什么也不要。他最后问包大包:“你有儿子吗?”包大包说“有。”他说:“那好。我有一个闺女,咱俩割亲家吧!”包大包说:“我那小子才13岁。”他说:“那好啊,我闺女18岁,女大三抱金砖,大六岁,正好抱两块金砖。”

就这样,许大烟袋的闺女老丫就嫁给了包大包的儿子老根儿。两家成了姻亲。

2

老丫刚嫁进老包家的门,就被人叫做老媳妇,心里很不乐意。自己才刚刚18岁,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怎么就沾上老字了?所以,屯里跟她岁数般对般的姑娘媳妇叫她老媳妇,跟她开玩笑说:“老媳妇,你孩子吃你奶没?”她就觉得脸都没地方搁了,背着婆家跑回了娘家,一进门就跪在爹面前,声泪俱下地说:爹,我要打拔刀!我不找小孩儿!

拔刀就是离婚的土话。

许大烟袋先是一楞,然后叹了口气,扶起女儿,说:丫啊,爹是爷爷的长子,从打18岁就撑管着这个大家,老老少少劳襟伙计没有不看重我的,你打拔刀,爹这脸往那搁呀!

爹,你知道那屯人都说我啥?我这脸往哪儿搁?

你别听她们胡嚼舌根,只管回去,善待公婆,照顾你的女婿,别看他现在小,将来可是个人精啊,还怕人家嫌乎你不要你呢!

“我倒不是嫌乎他小,我是受不了他妈那个妖刀婆。”

“受不了也得受,十年的媳妇熬成婆,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她还想说,爹板了脸;“没啥说的,人家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受点苦,就当替你爹还人家这个情了!”

老丫是流着眼泪回来的。她不知怎么的,没进家门先拐进了三飙子家。从打她嫁过来,三飙子就拿她当亲姐妹一样,帮她张罗事,跟她说掏心窝子话。她想把自己的委屈跟三飙子倾诉一下,可是,三飙子不在家。她急急地往出走,出院门时还被门框刮了一下。

老丫进家时,公婆与丈夫正围在炕桌上吃饭,老丫扫了一眼他们,向北炕走去。呸!她还没说话,婆婆的声音先传过来。啪!她知道这是公公生气时把筷子使劲拍在桌子上的动静。

她仍背着身子站着。

咋?你就打算这么站下去吗?公公翁声翁气地开口了。

真是有娘养没娘教的,丢人现眼!婆婆在一旁附和着。

她慢慢转过身,低着头说:爹、娘,我去给三飙子送烟叶,碰见我娘家屯子的人,说我娘家有事,我才急了去看看。

嗯,公公说:那也该打声招呼才是。外边那么乱,你一个妇道人家单个出门儿,家里能不惦着吗?老根都一天没吃饭了,掂着你,怕出事。

她听着公公说话,抬眼扫了一下被叫做老根的丈夫。丈夫一脸惶惑不安,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腹心事地看她。一瞬间,她有点荒唐地觉得他总算有点长大了,至少能懂一些事理了。可她即而又有些反感,甚至是仇视,就你这样一个毛孩子,要我来侍候你一辈子?她不愿再看他,把目光转向婆婆。婆婆满脸的鄙夷,“呸!呸!”她就这样吸一口烟,吐一口吐沫。

公公扫了一眼婆婆,然后对她说:你也吃饭吧。

她没敢动。婆婆一扭脸儿转向窗子。

晚上,老丫瞪大眼睛回想着一天来的事情,爹的话一句句打在她心上,又疼又重,让她无法躲避,更不能违背。可她不明白自己家好歹也算是个富户,怎么会让她嫁进一个地无一垅专靠给大户扛活的穷人家?更让她不明白的是给她找的女婿还是一个毛岁才13的小孩伢子?尽管爹跟她说的很明白,可是,这些话她都没听进去,就觉着进了老包家的门就成了上套的马拉磨的驴,指着她干活出菜。

喂,喂!是老根在拉她的胳膊。她扒拉一下他的手说:你有啥事?老根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按奈不住,翻一下身又凑近她说:你的屁股……屁股上……

我屁股怎么了?你个缺损的。她怒骂了一句,惊诧他也会说脏话了,气得回手拧了他一下,又不觉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羞愤地将被子蒙在头上不再理她。

夜深了,公鸡已经叫了头遍,她坐起来听听没啥动静,才把外衣脱去。从结婚到现在她都是这样睡的。当她摸索着叠裤子时,忽然觉着有个地方撕了一个寸把长的口子,啊!这口子恰恰在后屁股上,她才想起临睡前老根的话并不是脏话。那一定是出三飙子家院门时,一急之下被门框上钉子刮的。她像做了丑事一般,坐在那儿懊恼地掉起了眼泪。

3

老丫的娘家出了事,家里被胡子抢了,她爹还被绑了票,差不多卖光了地,才把人赎回来。这个消息是三飙子告诉她的,她回到家看见公公婆婆正神色紧张贴着耳朵说着什么,

她走过去,低低地说:爹,我知道你在说啥,让我回趟家吧。公公的脸一下温和了许多,正要说什么,婆婆却抢过话说:家也光了,地也没了,你回去干啥?送丧不成?

她的泪刷地就掉下来了。她说:妈,你留点嘴德,你就一个儿子,你忘了你当我爹提婚时低三下四的样子?

婆婆说:你个臊逼,还会顶撞起我了?看我不把你的下三烂拧下来。说着就去拧桂花的大腿。

老丫擦了一把眼泪说:拧吧拧吧,拧下来就好了。

公公脸红脖子粗地叫道:行了行了!都在冲谁逞疯啊!

老丫在野地里转悠了半天,挖了一些鲜嫩嫩的婆婆丁小根蒜,用头巾裹着回了家。当她把野菜用水泡上,进屋拿毛巾擦手时,发现婆婆的脸铁青色,被淡淡的烟雾罩着。她多看一眼就会在心里发狠地想:这样的脸还能在这世上多久?

晚饭时,老丫盛了一小碗大酱,把洗净的野菜抓一些撒在桌子上,大碴粥煮得又烂又香。老根从地里回来,脸上蒙着一层灰土,鼻窝处黑乎乎的,他径直走到饭桌前,把耙子往地儿上一扔,穿着鞋就盘腿坐在炕里,稀里呼噜地扒一碗粥,才肯把头上的帽子摘去,用黑黑的手抹去脑门上的汗珠,另一只手举着碗妈妈地叫。老丫在北炕沿上低头吃饭,假装没听见。

别叫你妈,当你妈死了!咋出这么个丧门星!当自儿个是谁呀!给我摆谱呀!婆婆越骂越凶。

老丫慢慢站起来朝婆婆直直地走过去。老根傻瞪着一双眼睛,不知发生什么事,他有些怕,怕他妈,也怕这个女人,自己跟她在一铺炕上睡了小溜儿一年,他惟一的感觉就是怕,她冷得可怕,孤得可怕,也许还有一种什么他不懂的东西,每每在她眼里闪来闪去的时候,他就感到莫名的可怕。

这时老丫已立在婆婆面前,脸上透着的寒气让老根打了个寒战,他不知啥时脸上有两行凉凉的东西爬动。母亲白了脸,有点惧色地看着向她逼近的媳妇。老根地一声哭了。老丫缓缓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撞开门跑了出去。后边传来婆婆高声怒骂儿子的声音:你个不争气的没用东西,自个儿的女人都看不住。你个废物啊!

老丫跑出门,眼泪断了线似地流,她没多想就朝北娘家屯的方向急步而去。

4

秋天过后,在娘家整整住了半年的老丫,好像没出嫁似地,她安抚父母,照顾弟弟,什么活都伸手干。家里只剩下三间草房,虽然不如从前殷实,但依旧是家,有家就温暖。婆家捎过几次信儿让她回去,爹也劝过她几回,可她都不语也不动。

第一场雪过后。这天正要做晚饭,院里的老黄狗汪汪地叫唤起来。老丫出门一看,院里进来个牛爬犁,爬犁上铺着一层谷草,谷草上盖着一床棉被。老根穿着一件毛朝里的羊皮袄,头戴一顶火狐狸色的狗皮帽子,脚蹬一双到玻璃盖的毡旮跶,手里拎着四合礼,也就是一斤槽子糕一斤杂瓣一斤光头一斤炉果啥的。这个小王八羔子半年不见,到出息成人模狗样,个头都超过她半个脑袋了。

老丫依着门框问他:你咋蹽来了?是你爹还是你妈叫你来的?

还没等老根搭话,她爹趿拉着鞋出来,高门大嗓地说:死冷的天搁外边唠扯啥,快叫你掌柜的进屋。

她有点不情愿地仄歪身子,让出一条缝。老根大眼睛轱辘轱辘地盯着她,有点打怵地挤进门。爹冲她歪着脖子说:还杵这干啥?不麻溜去整点下酒菜!

上嘴唇碰下嘴唇说的轻巧!老丫瞪她爹一样,进屋去点火做饭。

早些年,关东人很讲究,姑爷进门,小鸡没魂,七碟八碗啥好嚼咕都折腾出来。这咱家里遭了变故,只有半缸苞米面、半缸酸菜,半土篮子土豆,连大酱都没下、咸菜疙瘩也没腌,搁啥整下酒菜?

这工夫,她妈插手,十二印的大铁锅炖上酸菜土豆,加上一块冻豆腐,锅帮贴了一圈儿大饼子。老丫蹲在灶坑前烧火,她用烧火棍搁弄灶膛里的柴火,乱糟糟的心事就像锅上打卷升腾的热气一样。

吃过饭,还没等收拾完碗筷,爹就说了:丫啊,收拾收拾你自个儿,趁月亮地儿跟姑爷回去吧。

老丫没吱声,娘又开腔了:破大盆端啥架呀,姑爷上门接你回去,还不够脸啊?

老根骨碌着大眼珠子,笑么姿儿地瞅着她。她说不清心里为啥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

在家这些日子,家里人都没有说过一句埋怨她的话,倒是邻居的婶子嫂子常过来闲咯嗒牙:

我说老丫啊,你这么漂亮个人,老在家闲着,也不闷得慌?

谁知道呢,要是我呀这么长时间老爷们不给浇油,我都得难受疯了。

你多好命啊,老包家那小子双眼暴皮,又当你爷们又当你儿子,一举双得,美出鼻涕泡了!

也有会说人话的:老丫啊,你多有福啊,嫁个小女婿,一辈子听你支使,老了还能侍候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有时候说话叫人难受不说话也叫人难受,这咱老丫心里怎么都是不好受。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稀里糊涂,醒过来心里空得发慌。她想着想着就觉得有点对不住老根了。不管咋地,他还是自己有名有份的丈夫。她真想立刻就回去,可是当初是自己赌气跑出来的,婆家不来人接,这个脸面往哪搁呀?

大膘月亮地儿,牛爬犁在雪地上不紧不慢走的很轻巧。老丫裹着被子坐在谷草上,出了莲花村上了大车道,老根便也坐上爬犁,把鞭子抱在怀里,由着老牛的性子走,嘴里哼出了月牙五更:

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啊,

梁山伯呀懒读诗经啊思念祝九红啊,

                  十载的那个同窗十载的那个同窗,

                  情谊地那个重啊重啊,

                  一别长亭啊哎哎呀哎哎哎哎呀。

                  三更啊里呀月儿升正南啊,

                  山伯与九红啊订下终身一件,

                  那不料想啊未随人愿那,

                  最可恨那个祝员外最可恨那个祝员外,

                  他不该那个棒啊打呀棒打鸳鸯散啊,

                  哎哎呀哎哎哎哎呀

                 …………

说不上为什么,老丫觉得心里好热,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对这些二人转老歌都出奇的上瘾,丫头小子都会哼哼,什么包公赔情王二姐思夫红月娥做梦了,她基本上也是张口就来。

老根嗓子挺亮,唱的挺有滋味儿。老丫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身子,靠在了老根的背上。

20来里路,牛爬犁到家快小半夜了。俩人进屋,公公婆婆都已睡下,谁也没有起来。北炕上被褥早已铺好,炕也烧得滚热。俩人脱下带着一身冷气的衣服就上了炕。老根还要钻进自己的被窝,老丫一把扯过来,老根贴着她的热身子愣愣地不敢动。你傻呀?还是缺心眼?老丫贴着他的耳朵说。老根还是没明白,她把他的手抓过来按在自己鼓鼓的胸脯上。

那咱,乡下人穷得冬天里也是没有穿衬衣内裤的,进被窝都是光出溜儿。老根已经15岁了,老丫的举动给他壮了胆,肉皮挨肉皮,一下子就有了反应。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做这种新鲜的刺激事,挺着邦硬的家伙却找不着门路。老丫看他那猴急的笨样想笑却不敢笑,只好帮他一把。

老根毕竟是个生荒子,到这年纪想这种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得了实惠还能不卖力,折腾得老丫咬着牙不出声,老根却忍不住像猪打呼隆直哼哼。

南炕上婆婆发声了:咋地,没用的东西又挨掐了?

老根接不上气地说:不用你管,我愿意让她掐!

作者简介:

1942年生于呼兰河畔的一个小镇,经历坎坷,文革前后发表过文学作品,曾任松花江地区作协主席,1993年提前退职,创办私企,2007年从私企退岗后,为充实生活,重新写作,至今已写出及发表出版了400多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天奴》、《与死神为伍》、《大汉纵横》四部、《东周闲话》二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二卷、中篇小说集《章回小说发表作品集》、短篇小说集《送你一片净水》、历史小说集《萧何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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