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亦子南
我心里有件珍宝,珍贵得如同下面这个故事里的画衣。
日本文人骨髓里的清、寂、悲、忍,往往能让他们用最平静的调子叙述人生里静水深流的美和恸。芥川龙之介说,一个年轻人随他师父学画衣,并老早就从师父那里知道这是一门以性命相搏的艺术。终于有一天,他名动四方。花和鸟的灵魂都爱上了他的画衣,樱花月光下散步的豹子纷纷于午夜时在上面怒放、飘落,飞鸟会在黄昏飞出画衣,于第二个黎明归来。大户人家皆为之疯狂,前来参拜以求一件画衣。但成名不久后的一个秋天,年轻的大师得肺病死去,医生解剖,发现他的肺已经被颜料熏得五颜六色。有人则叹息着说,这像是被天神收拢在一个袋子里的繁星。
我不用去求那样的一件画衣,但同样得到空灵如二次元世界的绝美灵魂的飞临。我在三次元,这些美,远远在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的前面。即使我在都市里,一打开《徒然草》,那种悠远的、没有触摸过、但如经历过的场景,亦马上可得:
明月安詳,鳥翼金黃,暮色的綢布蓋住了山崗。柿樹上沒有一朵雲,藍色的天空,荒涼又美。 (《徒然草》春之卷)
廣闊的樹林裏,起了風,杏花在跌落,很悄然,像一盞燈在熄滅。我佇立在火焰裏,我想說:請等一等。(《徒然草》春之卷)
在薔薇到來之前,我願意在一樹丁香花下,沉沉睡去。(《徒然草》春之卷)
太平鳥高一聲低一聲。清寂的晌午,灰塵也乾淨。(《徒然草》冬之卷)
他就这样说服了我,灰尘也干净。这件事,令人恍惚却又信服无比。
幸运的是,我们得到《徒然草》的同时,不必同时看到牺牲与决绝。大美不一定要与生命相矛盾。当《徒然草》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作者何三坡,这位著名的诗人活得很好,他性情淡泊,语言明澈,眼神年轻且安宁平和。当你深切地喜欢一个人的文字,却又与他活在同时代,这就是一种私人化的不可夺取的喜悦。这种喜悦,无论帝王还是平民都是一样。就像汉武帝读了司马相如的文章,连连顿足:“朕真恨不能与此人同朝代。”当弄清楚司马就活在他身边时,该会怎样的心潮澎湃呢。我是平民,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有刘彻慕司马的感受。
在三坡先生的诗文里,我除了爱享受他文字架构上的高妙,更喜欢正面迎着那种云蒸霞蔚的真性情。我偶尔也笨拙地写点诗,但读别人的诗时,总是挑剔得很,就像一个挑食的孩子,好好的饭还不愿吃呢,如果给一碗含有沙子的米饭,那怎么能下咽呢?读当代很多诗人的作品,我都像是吃到米饭里的沙子,感觉很硌牙得很,自然就读不下去。但三坡先生从不制造那些饭中沙。他直接奔了纯澈、浩大、简约去了,我每每一读之下,平静之中见惊心。如:
偶然說起歡欣,你想起霹靂中粉身碎骨的雨水。它們跳躍著過完此生。(《徒然草》春之卷)
天地以萬物為芻狗。在時間的逆旅裏,你我照影翩鴻。世界不會珍惜你,你要珍惜這個世界。(《徒然草》春之卷)
夏花開,春花滅,都在朝暮間,今古河山無定據。(《徒然草》夏之卷)
秋日和暖,天高。天藍。白雲更白。野花在謝,千山都在靜穆中。沒有一朵花能穿過四季。(《徒然草》秋之卷)
是的,每个人和世界的关系都那么稀薄,它可以不需要任何人,如同一块巨大华丽的皮毛不需要任何跳蚤。但你,需要这世界。你眼中的城春草木深,不过是我们证明自己来过这世界并有过悲欢的一点证据。实际上,河山再无定据还是河山,而人只是一朵短暂的花,或者是一滴霹雳中跳跃着过完一生瞬间破碎又流走的雨水。我这个外表活得热闹、内心清冷的人,没从这些句子里看见一个悲字,收进眼里和心中的全部是哀而不伤。喜欢这种气味,“吃”下这些文字,内心深处有温饱感。
几年前,看过何三坡一张照片,应该是在他隐居的燕山上照的,没看清背景板。他似是坐在摇椅上,但看到他的眼睛,我首先想到的是,坐在虎皮大帐之上“为天地立心”的张横渠!一个隐居在燕山而懂河山的人,一个口中念叨着“人间万事,明月山川”的人,难道不是在为天地立心?再后来,却见他在他一首诗中对自己有定位:一头在月光下散步的豹子!这个更贴切。月光下散步的豹子,关键词应该是:安静的诗人、神秘的刀客、敏捷的王者、坦然的大隐,外加一部壮阔的童话歌舞剧。他一蹴而就,从原野气息的巨大张力中,锻压出灵魂的高度弹性。这些硬质而光洁的灵魂瓷片,隐隐约约遍洒在如下句子里:
夏夜黑如斯,坐屋簷下聽蛩鳴,仿佛濃霧中見燈火,亂世裏見旌旗,陌路上見炊煙。(《徒然草》夏之卷)
山雨欲來時,疾風過林,仿佛謠言四起。接著,山崗上響起雷神的腳步聲。像一頁宣紙被放入洗墨池,天空愈來愈黑。雨燕在屋簷下低飛,它們慌張的沉默加深了萬物的暗度。(《徒然草》夏之卷)
生命短暫得轉瞬之間,有人見塵埃,有人見星辰。(《徒然草》夏之卷)
冬日漫長,每一次醒來,都在浮世上。(《徒然草》冬之卷)
令我心惊肉跳的是,写上面这些句子时,他人站在哪里?我怎么觉得一座山岗、一个树梢、一栋房屋,是不够力量催生这些文字的。因为《徒然草》的字里行间,满盈着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叫做“气”。庸人得到“气”,会立刻有清醒的自我认知,看透自己的低矮与平庸,立时对站在对面的高人有种倾心的拜服,如同“陈师道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我就算这么一个明白的庸人吧,在三坡先生的文字面前,自己的竟觉没有可读的价值,不如全烧了(我到底还是没烧)。
“气”令人惭愧,但也令人大大受益。头段时间给一位画家的不少作品配诗,每当把脑袋写空,我就来读《徒然草》。真是神奇,有时一句话,一个词,就能让一种语境跳出来,成为一条通道,令我的髓海变宽,并能迅速走入那头豹子在月光下散步的空灵魔幻且又宛在灵台的大境。我没去过燕山,不知这个“大境”是否是那里的场景,但,气之所能,替我剔净古板僵化,令我空如风幡,备受鼓荡。于是,诗也就来了(我强烈向三坡先生表示:我没抄袭,就是来找灵感的)。
但,豹子不代表血腥。他只猎获大美。除了文字上的探骊得珠,天然而生的悲悯紧紧跟随,让这头豹子的心美好、璀璨,坚凝,宛如天成的晶体棱面,照彻周遭,让人备感惊艳明润。
我不需要借助任何哲学家的名言来佐证《徒然草》的美好,让海德格尔、叔本华、尼采什么的,都走开。就用《徒然草》自己的:
繁星高掛,明月已照徹萬川。我愛每一刻。許多年了,一個叫莫泰利的孩子說:我的悲傷,從明天開始。而只要你快樂,明天就永不會到來。(《徒然草》春之卷)
亲爱的,莫灰心,創造美好的代價是:努力、失望以及毅力。首先是疼痛,然後才是歡樂。這是梵高說過的,此刻對你正有用。(《徒然草》夏之卷)
鄰居送來櫻桃,甜美得直透腳跟。想起一部樸素的電影。樸素總是最難的,但也最美。 (《徒然草》夏之卷)
秋水已清涼。一群螞蟻在塵土裏奔走,螞蟻螞蟻,你珍重加衣。(《徒然草》秋之卷)
人世若失悲憫,愛與美均無意義。(《徒然草》秋之卷)
生命之珍貴美好,是每一件皮囊下都藏有大海的自由。(《徒然草》冬之卷)
他一直知道,世界从来没有更坏过,也从来没有更好过,只是,你看世界的时候,要懂得规则:许多时候努力是徒然,某种时刻,你自己就是一棵徒然草。因为世界不需要你。但你还得努力爱世界,你皮囊下要装着大海的自由,用自由之心坦然地爱世界,哪怕蚂蚁路过你,你也用一刻去专心看看它们的触角是怎么感受世界的。这样,你才能过得好。
偶尔,他听到“喜鵲在樹上亂叫,歡喜又孤單”,就又做回了那个“在水井邊吹空瓶子的少年”。他从没有装作不悲伤。“風一吹,無邊落,比歎息,還荒涼。”可这又怎么样呢,从来没有谁规定:一头豹子不可以有叹息,一个令人敬畏的刀客不可以有落寞,王摩诘与陶渊明的不可以有惆怅,童话大王心中不能有沧桑。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词语的密林并没有遮挡视线,深藏着的一丝少年慌乱不过是引领灵魂还乡的伏笔。聪明的他,要还乡时,找带路的人,一定会站到马六甲的一座神庙前,庙里的神像是一面镜子,站过去,只看到湛然的自己。并且,他知道要把自己归还给何处。
前两天才得知,隐居燕山近十年,写完《徒然草》与史上最牛诗集《灰喜鹊》,这头豹子出山了!三坡先生近期在上海筹拍电影。我用天蝎的好奇心问道:“您会想念燕山吗?”我最怕喜欢并崇拜的人是薄情的。
同时,我又大喜,他不在,燕山巢空。但豹子散步的月光之境还在,他的喜鹊、蚂蚁、知更鸟还在,他的繁花草木还在,他的流水、石头也都在,我要再一次从《徒然草》的某些词语里打开通道,驾着想象的扫帚,飞过去,入侵他的燕山,然后鸠占鹊巢,装作自己是主人。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心里何尝不是占领着王摩诘的辋川和终南别业呢。
2015年4月10山城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