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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的影响

 拾得行堂 2022-06-24 发布于安徽
引言

《水浒》是一部发生过重大的积极影响的小说。这里所说的影响,不仅是指在文学方面的。在文学方面的影响,是大家都知道的。 《水浒》以前,中国文学中,没有长篇小说。《三国演义》大概和《水浒》出世的时候差不多,我们还没有足够的材料证明两者谁前谁后。因此,《水浒》在中国小说史上,和《三国演义》同样,是开辟者,是对中国小说形式的共同奠定者。以后的小说,都追随着《水浒》和《三国演义》,形成了几百年间的“章回小说”的成规。而在用语上,在现实主义手法上,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水浒》比《三国演义》的影响更大。越是有艺术价值的优秀小说,就是和《水浒》的距离越近,越能接受《水浒》的优良传统。此外,有从《水浒》的一个故事或整体演化出来的小说:一种是暴露豪绅、恶霸、市侩的荒淫无耻的私生活的《金瓶梅》,一种是《水浒后传》,另一种是反《水浒》的《荡寇志》。戏曲也有取材于《水浒》的,明代李开先的《宝剑记》,写林冲故事;沈璟的《义侠记》,写武松故事;邱园的《虎囊弹》,写鲁智深故事;许自昌的《水浒记》,写取生辰纲和杀惜的故事;都是艺术性较高的作品。到了清代的皮黄戏盛行,戏曲和小市民的低级趣味投合得更紧,《水浒》戏才着重于色情或奸情方面,《水浒》的消极方面,才被过分强调。《水浒》戏的声价才越来越低。
文学以外的影响,可以分三点来谈。(1)对一般社会的;(2)对士大夫的;(3)对农民起义的,而主要的则是对农民起义的影响。马克思说:
批判的武器,无论如何,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 必须由物质的力来打倒。然而理论一旦把握着大众, 就要变成物质的力。理论只要它大众化的表现,就能够把握大众。……(《黑格尔法律哲学批判》) ——根据《马、恩、列、斯思想方法论》译文)
这本是说理论的。但在《水浒》的场合,也有若干程度的适用性。因为《水浒》,从下文会引用到的材料看来,它确实是和群众相结合,形成过物质力量甚至推翻过物质力量的。
有一种人,好像对什么都中立,什么都事不关己,良善、怯弱、卑微、苟且地活着。好像他们的任务,就是适应既存社会,怎样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地在世界上繁殖人类。不是没有是非观念,只是是非观念薄弱;不是没有精神生活,只是精神生活贫乏;不是没有反抗性,只是反抗性不强;不是没有文娱活动和精神食粮的要求,只是什么东西一到他们那里,就变成了故事、奇闻、谈说的资料,至于真实的内容,反而不是被遗漏就是被解释成为四平八稳、非常适合于处世过日子的东西了。也许我们所说的只是他们的外壳,他们靠这种外壳才得存活。但也应该知道,这外壳是相当厚的。这是几千年阴沉黑暗的封建制度所造成的(这种人占着很大的数目),也就是封建制度在广大的人群中,替自己造成的一种无形的防护堡垒。要攻破这座堡垒是不容易的,最有效的武器,恐怕就是艺术。艺术也只有攻下了这座堡垒,在这种人中间发生了影响,才显出它真正的力量。这是谈《水浒》的影响,首先要提到一般社会的理由。至于士大夫即读书和做官的人们,一般地说,是封建政权的拥护者乃至参与者,是地主阶级中有文化修养的人,是封建制度的触须,一面饱受了仁义道德忠孝节义之类的封建教育,一面又是这种封建思想的宣扬者。和一般社会不是没有特出人物一样,他们中间也会有有正义感的人,维护真理的人。但那是他本阶级的叛徒或若干程度的叛徒,应该从士大夫中间除开的。士大夫——除去本阶级的的叛徒或若干程度的叛徒,对于《水浒》之类的小说,是有着极顽强的抗拒力的。不但抗拒,有时还要自动地进攻。因为他们知道这种书,对于他们的阶级的危害性。至于他们究竟是由于思想上的势不两立,还是对《水浒》攻击一下就可向当权者讨好,还是怕暴露了对《水浒》的真实态度会引起麻烦,那就未可一概而论了。看看他们对《水浒》的反映,甚至正是看他们攻击《水浒》,才显出《水浒》的内容的不可调和性;从他们欣赏《水浒》的某些部分,才显出《水浒》的艺术性的无可非难。而把他们的反映和《水浒》在农民那里发生的影响一对比,就显出农民的朴质的性格之可贵,善于选择和勇于吸取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的辨别力和吸收力之可贵,以及《水浒》和农民的结合之可贵。这就是谈《水浒》影响要谈到士大夫的理由。
《水浒》对农民起义的影响,这句话里的“水浒”两字,其实是包括《水浒》这部书以外的一切以梁山故事为题材的作品和传说在内的。《水浒》这部书本身,并没有把一切关于梁山故事收罗在内,元曲里面的梁山故事有许多是《水浒》所没有的。而没有被《水浒》和元曲收罗的传说或采自《水浒》和元曲里的梁山故事而传讹了的传说则当更多。农民们所选择的梁山英雄,不一定就是《水浒》上最主要的人物——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等。他们所最喜爱的梁山人物的绰号,也不一定是这几个主要人物的绰号。涉及名次的时候,农民们所谈的梁山英雄的名次,也和《水浒》上的座次不一致。这些,从下文要引用到的材料可以看出。农民,既然像前面所说,多数为文化水准所限,不能自己直接从《水浒》书本受到影响,传说的力量就不能不是相当大的。但尽管如此,却不能说他们没有受到《水浒》的影响。梁山故事是和《水浒》分不开的,《水浒》是梁山故事的总集,是最有系统的梁山故事,是梁山故事中最主要的著作。任何单独的梁山故事,都和《水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纵然有和《水浒》不十分吻合的部分,有显然和《水浒》没有直接关系的部分,但只要那影响是从梁山故事得到的,也仍然可以说,是受的《水浒》的影响,或者是,基本上是《水浒》的影响。其次,即说明末和以后的农民起义中间有《水浒》的影响,并不等于说只有《水浒》的影响,没有别的书的影响。《东周列国》、《西汉演义》、《三国演义》、《西游》、《封神》、《说唐》之类,都对农民起义有若干影响。例如明末农民领袖罗汝才绰号曹操。《明末农民起义史料》里(页三二〇)载:农民英雄有张蜚、官平、张凉、韩洵、伍子须等名字,显然是当时的官厅故意把张飞、关平、张良、韩信、伍子胥等写成这样的。农民英雄们取这样的名字或者以这种名字为绰号,那是有崇拜这些人物的意思的,也就是受了上述的某些小说或从小说传开去的传说的影响。从清代的洪门会之类的秘密结社的文献看起来,他们崇拜的人物,最早的是桃园,其次是瓦岗(那是受了《三国》《说唐》的影响),再其后才是梁山。至于《西游》、《封神》对于义和团以外,其实都是微小的,也都不像《水浒》那样普遍,所以最主要的影响,还是《水浒》。还有,说《水浒》对于农民运动的影响,只是说影响而已,例如启发、推动、鼓舞以及某些部分可以给他们作学习资料之类。如果说像过去某些人的看法,以为《水浒》是农民起义的原因(从下文引用材料中可以看到),却是极其错误的。农民起义的原因,是农民的生活上的被压迫、剥削,也就是土地和政权都为地主阶级所有的整个封建制度。没有《水浒》,农民也会起义的;《水浒》以前,就有多次农民起义;《水浒》也不过若干程度地反映了一次规模较小的农民起义而已。
以下,开始谈《水浒》对各方面的影响。

对于一般社会的影响

明人袁中道的《游居柿录》有这么一段有趣的记载:
常志者,乃赵瀔阳门下一书吏,后出家……龙湖(李贽)悦其善书,以为侍者,使钞《水浒传》。每见龙湖称说 《水浒》诸人为豪杰,且以鲁智深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诸长老为迂腐,一一作实法会。初尚恂恂不觉,久之,与其侪辈小有忿,遂欲放火烧屋。龙湖闻之大骇,微数之,即叹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证长老远矣,智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
这虽然也是由李贽“称说”所诱致,基本上则是因为《水浒》本身具有巨大的魅力,是人不能不“作实法会”,而且除了受过特殊训练,成见已深的士大夫以外,“作实法会”的人,恐怕不止常志一个。清初李焕章《织斋集钞》里有一篇《水浒人传》,也是很有趣的:
水浒人,居乘东偏八里。……幼为富人灌园,一日,窃《水浒传》读之竟,再读,觉百八人在胸、在喉、在齿牙;就寝,则又在梦寐。不禁为市人演说。市人辄称曰:“水浒人”。……崇祯末,大盗秦渠数万逼乘,时水浒人在围城中,大言:“以我当敌,事必济。”众为之失笑。已事急,姑听之。水浒人乃为帛书一矢加城外曰:“邑中大腹豪,我素所仇也。今我大言诳邑中,邑中以事急,姑听我。君夜半率二三骑来,止萧公祠,大众乘其后。城且陷,我与君共大腹豪焉。”秦果然潜来。水浒人率精甲百人,突出缚之。盗大奔溃去。邑中人大惊喜,争以衣帛卮酒奉水浒人曰:“若习孙吴几年矣?”水浒人笑曰:“始自窃读《水浒》时,孙吴我不知谁何氏,吾但知雪夜赚索超(引用者按:索超当作关胜)耳。”水浒人姓杨,名文杰,皆衣食百八人。水浒人颇自矜,谓比施耐庵省笔墨……
这位“水浒人”其实是《水浒》精神,至少是主要部分的精神的叛徒。《水浒》的精神在反统治,他却拿《水浒》作反反统治之用!但从这位“水浒人”,倒是可以看出《水浒》的力量。它使一个略识之无的灌园者变成了艺人甚至军事家。常志和水浒人,虽然也属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之类,究竟还不是被压迫剥削的人,至少不是被压迫剥削得最厉害的。他们读了《水浒》,尚且如此。这就不难想象质朴的农民怎样把《水浒》和自己的生活结合而走上革命的道路。
又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
有凌虐其仆夫妇死而纳其女者。女姑慧黠……始则导之奢华,破其产十之八九,又潜问其骨肉,使门以内如寇仇;继而时说《水浒传》宋江柴进等故事,称为英雄,怂恿之交通盗贼,卒以杀人抵法。……
这位“女”倒是一个自己对《水浒》不“作法会”而使别人“作实法会”的人。但不管怎样用法,《水浒》总算被被侮辱和损害的人用作报仇雪恨的工具。
张岱《陶庵梦忆》里有一篇题为“及时雨”的短文:
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余里中扮水浒。且曰:画水浒者,龙眠、松雪,近章侯,总不如施耐庵。但如其面,勿黛;如其髭,勿鬣;如其兜鍪,勿纸;如其刀杖,勿树;如其传,勿杜撰;勿弋阳腔,则十得八九矣。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捉娖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
在一个村子里,对于扮演《水浒》能够如此不惜工本,似乎未免夸张,但就是打些折扣,也很可看出人民对《水浒》的兴趣,另一方面,也就看出《水浒》中人之深。
清陆次云《湖壖杂记》:
武林有三塔……可登者唯六和塔……塔下旧有鲁智深像,今废矣。当日听潮圆寂,应在此处。进泷浦下有铁岭关,说是宋江藏兵处。有石门,进此者每为伏弩所射。又国初江浒人,掘地得石碣,题曰武松之墓。当日进征青溪,用兵于此。稗乘所传,殆不尽诬也。
清朱梅叔《埋忧集》:
……惟涌金门金华将军,俗传即张顺归神,则无稽矣。……
清王士祯《香祖笔记》:
兖州阳谷县西北有墓,俗呼西门冢,西门庆之葬所也。其地有大族潘吴二氏,自言是西门嫡室吴氏妾潘氏之族。一日,社人登台演剧,吴之族使演水浒记。潘族谓辱其姑,聚族大哄,互控于县……
清包世臣《闸河日记》:
……山东有两宝:东阿驴胶、阳谷虎皮。虎皮今藏阳谷库,相传为武松打死景阳冈者。……
冒广生《小三吾亭诗》集中有“翠屏山”五古一首,自注:
舞鹤楼在蓟州城内大街,相传即潘氏妆楼。
这几条材料表示什么意思呢?请想想,所谓鲁智深、张顺、西门庆、武松、潘巧云等等,都不过是小说中的人物,传说中的人物,大都属于“子虚”、“乌有”之类——《水浒》里只有宋江、关胜、杨志等几个人可考,怎么会真有“像”、“墓”、“冢”、“虎皮”和“妆楼”呢?可是几个地方,却说有这些东西。这就说明,有不少的从《水浒》穿凿附会的传说散布在各处。也就是说,《水浒》在那些地方有深远而悠久的影响。否则,那些地方的人是无从把小说中人物都“作实法会”的。
还有一种东西可以看出《水浒》影响的普遍,那种东西就是“水浒牌”,即把《水浒》人物画在上面当作赌具的纸牌。这种纸牌不知起于何时,流行很广,有的演化为麻将了,有的现在还在某些地方流行。关于这种牌的记载,明代就有了。陆容《菽园杂记》:
斗夜子戏,吾昆上自士夫,下至僮竖,皆能之。……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混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灼,五十万贯花和尚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扈三娘,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七万贯霹雳火秦明,六万贯混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花荣,一万贯浪子燕青。……
这一种纸牌 ,似乎不是直接从《水浒》来的,人物的名字和绰号有出入;和龚开《三十六人赞》及《宣和遗事》相符的地方较多。但显然是从同一的故事来的。而且最初的《水浒》本子是怎样,我们还不知道。这种纸牌,据清初查继佐的《罪惟录》说始于冯梦龙“王嘉胤、高迎祥传”说:
至今江南××××叶子,其谱本之冯子犹龙,杂必以为乐。××××,朋劫药投人怀兵心,群为货御,骨肉而锱铢……
而直接称为“水浒牌”,则从清初画家陈洪绶的作品开始。他至少画过两次,一次是替周孔嘉画的。《陶庵梦忆》里有这样的记载:
古貌,古服,古兜鍪,古铠胄,古器械,章侯自写其所向已耳。因辄呼之曰宋江,曰吴用;而宋江、吴用,亦无不应者,以英雄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积于笔墨间也,周孔嘉丐余促章侯,孔嘉丐之,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
另一次是替徐也赤画的。柴萼的《梵天庐丛录》说:
陈老莲“水浒牌”,白描画四十张,高四寸,闲寸有奇。人长不及寸或 二寸许,神采如生。上横书若干贯、若干钱、若干子及空一文、半桃花名目。旁注姓名,下注某某者饮。首页署款:“友弟陈洪绶为也赤兄写”十字,小楷如粟。另一页署款:“苎萝陈章侯为也赤先生图于梧柳园之槎庵”十八字。行书。副页四十,皆史及超先生书赞。……按《宝纶堂集》有“客萧山徐也赤、张处仲见过书赠”一诗,则也赤为萧山人。槎庵,来道之方伯别号。……章侯客来氏久,必作于园中者,故署槎庵。想当日定有数本,张宗子《陶庵梦忆》云:“周孔嘉丐余促章侯画《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记”之语。又周栎园《读书录》云:“初画《楚辞》于山阴,再刻'水浒牌’行世”,则此牌必已付刻,惜无人模印耳。牌子叶子格。此戏始于唐中叶,……明金陵教坊盛行之,兼以赌酒。故添罚酒杯,借用行令。……
其中写多少贯之类,据清王士祯《居易录》说,是从张叔夜的诏安榜文来的:
宋张忠文公叔夜招安梁山泺檄云:“有赤身为国,不避凶锋,拿获宋江者,赏钱万万贯,双执花红。拿获李进义者赏钱百万贯,双花红。拿获关胜、呼延灼、柴进、武松、张清等者,赏钱十万贯,花红。拿获董平、李进者,赏钱五万贯。有差。”今斗叶子戏有万万贯、千万贯、百万贯,花红递降等采,用叔夜榜文中语也。
说“水浒牌”中多少贯是直接采用张叔夜榜文中语,大概是一种无稽之谈,不必深究。总之,《水浒》人物被画上纸牌,一方面是《水浒》为一般社会所周知的反映,一方面又把《水浒》的影响更深入、扩大到人民中间去了。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水浒》在一般社会的影响大致如此。

对于士大夫的影响

《水浒》到了士大夫那里,另是一种情景。士大夫就是知识分子,不能完全像一般人那样兴趣盎然,不免要拿出自己的对于《水浒》的看法之类的东西来。而一拿出,就显出《水浒》像一面镜子一样,他们各自在这镜子面前,照见自己的形象了。
那些士大夫,对《水浒》的看法,可以分为三派:
第一派的人 ,是从根本上反对《水浒》的。他们不一定都是合乎当时标准的“卫道之士”,然而他们和“卫道之士”却完全一鼻孔出气的。明陈继儒在他的集子里《答吴兹勉书(又)》:
儒不愿与乡民叙爵,而愿与乡民叙齿;不能修史,而喜欢劝诸君读史;今《通鉴》多束高阁,故士子全无忠孝之根;《水浒》乱行肆中 故衣冠窃有猖狂之念。
袁中道《游居神录》:
……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蠢俗乎?
半月老人《荡寇志续序》:
……而独不喜观前后《水浒》传奇一书。盖以此书流传,凡斯世之敢行悖逆者,无不借梁山之鸱张跋扈为词,反自以为任侠而无所忌惮。其害人心术,以流毒于乡国天下者,殊非浅鲜。
他们不但这样去反对《水浒》,甚而至于,他们认为《水浒》的作者本人,不是“小吏”,定是“强盗”;他们认为《水浒》作者有意把“忠臣”写成“强盗”。明惠康野叟《识馀》:
世传施号耐庵,名字竟不可考……余以为非滑胥之魁,则剧盗之糜耳。
清朱梅叔《埋忧集》 :
史言刘豫降金,骁将关胜不从,杀之。是关胜亦有其人,但不可据为《水浒》之关胜耳。一则死于忠,一则传以盗,是耐庵之罪也。
最可笑、可鄙的,莫过于用因果报应的话来造谣生事,对《水浒》作者诬蔑之不足,而出诸诅咒。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和王圻《续文献通考》,都有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罗贯中)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万端,坏人心术。说其谓其子孙三代皆哑。天道好还之报如此。
第二派的人,可以说是喜欢《水浒》的。从他们的议论中,不但看出他们自己的喜爱,而且可以窥见别人对《水浒》的耽好。但是他们尽量地称赞《水浒》的文字,却避免谈及内容。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
《水浒》,余尝戏以拟《琵琶》,谓其不事文饰而曲尽人情耳。……第述情叙事,针工密致,亦滑稽之雄耳。今世人耽嗜《水浒传》,至缙绅文士亦间有好之者。第此书中间用意,非仓促可窥,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
清句曲外史《水浒叙》:
……敦谓施耐庵《水浒》一书,取一百八人而传之,分之而人各位一人,合之而事则为一事;以一百八人刚柔燥湿之性,各写其声音笑貌,而遂以揭其心思,纤者毋使之为弘,疏者毋使之为密,非如化工之舞万物,欲其各肖而无一同也?虽以一百八人邈若山河,岂惟走险者啸而复离,抑且守正者仇而为合,非如化工之鼓舞万物,欲其纵横组织,一合而无不同也?然则《水浒》者,耐庵恢史公之合传而广之者也。不宁惟是,言椎理则传游侠也,言金币则传货殖也,言卜算则传龟箧也。日星河岳之灾祥,风云水火之变动,以及朝庙威仪车马声伎,无不备载,则天官、河渠、礼乐、律历诸书,倾其沥液者也。其他,忠臣孝子之怨慕,童妇之贞淫,虫鱼鸟兽之声色,各肖其状而绘其神,有史公当日之思未及属,笔未及濡,而禇少孙之苶弱所不能补者,非纪言纪事之大观欤!……
他们在谈《水浒》文字的时候,真是洋洋洒洒;但在要涉及内容的时候,就用“非仓促可窥”之类的话闪闪烁烁、吞吐其辞、含糊了事。
另外偏有一种人,即公开赞美《水浒》文字,又“明目张胆”攻击《水浒》内容,认为《水浒》的艺术性和政治性,乃是两个很不调和的东西。他们自己陷在一种自造的矛盾里面拔不出来。这就是我们说的士大夫对《水浒》看法的第三派。明许自昌《橒斋漫录》:
吴郡钱功甫曰:《水浒传》成于南宋遗民杭人罗贯中,以后罗氏三世俱哑(按:明盛于斯《休庵影语》谓成于施耐庵,施氏三世俱哑)。则天之不欲露奸伪谲诈于世可知矣。……余闻贯中酷嗜《水浒》事,凡客自北来者,无不延请于家,咨其称述,各笔之于椠。箧笥充满,积有岁年,于是荟萃纂葺,不论事之有无,只即其可骇可愕者,联而络之,贯而通之,呕心刻肝,雕身刳肠,机械变诈,种种泄露,天不三世其哑何哉!
顷闽有李卓吾名贽者,从事竺乾之数,一切绮语,扫而空之,将谓作《水浒传》者必堕地狱当犁舌之报,屏斥不观久矣,乃愤世疾时,亦好此书,章为之批,句为之点,如须溪沧溪何欤?岂其悖本教而逞机心,然后掇奇祸欤?
李有门人,携至吴中,吴士人袁无涯、冯犹龙等,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相与校对再三,删削纰缪,附以余所示杂志(按:指《癸辛杂志》)、遗事(按:指《宣和遗事》),精书妙刻,费凡不赀,开卷琅然,心目沁爽,即此刻也。
照文字看来,这一段是某一种《水浒》刻本的序文。其中显而易见,许自昌是协助这种刻本的出版,而且还把其中故事考据过一番的。请问:《水浒》的作者“三世俱哑”了,《水浒》爱好者“后掇奇祸”了,为什么他自己却偏去协助刻《水浒》的工作呢?这还不够,许自昌,就是杂剧《水浒记》的作者。他的《水浒记》,是不是“机械变诈、种种泄露”呢?是不是“悖本教而逞机心”呢?嫌旧刻不好,欣赏着“费凡不赀”的“精书妙刻”,因而感觉到“开卷琅然,心目沁爽”;嫌施耐庵《水浒传》小说为未足,写《水浒记》杂剧,为《水浒》故事大加宣扬;他就不管自己的子孙是否“三世俱哑”,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后掇奇祸”,这不是够矛盾的吗?我们再看看清金人瑞(圣叹),他就是个十足典型。他在《水浒序》里,一方面,称赞着《水浒》的文字:
天下之文章者,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夫以一手而画数面,则将有兄弟之形;一口雨吹数声,斯不免再咉也。 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忠恕,量万物之斗斛也;因缘生法,裁世界之刀尺也。施耐庵左手握如此斗斛,右手持如是刀尺,而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试其端也。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又何异哉!……
另一面,他又攻击《水浒》的内容:
其人不出绿林,其事不出劫杀,失教丧心,诚不可训。
金圣叹对于《水浒》的见解,是矛盾到极点的,以后另谈,此处从略。
除了以上的三派人之外,在士大夫中,有没有称赞过《水浒》内容的呢?我们说是有的。明李贽(卓吾)就是其中一个。他原来是极力推崇《水浒》文字的,在周晖《金陵琐事》中记载了他的话:
宇宙内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

他对《水浒》内容的意见,却见于他自己的《忠义水浒传序》里面所说:
……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
锺惺《水浒序》:
嘻,世无李逵、吴用,令哈赤猖獗辽东!每诵秋风思猛士,为之狂呼叫绝。安得张韩岳刘五六辈,扫清辽蜀妖氛,剪灭此而后朝食也。
清徐渭仁为《徐鈵一百单八将图》题跋:
施耐庵感时政陵夷,作《水浒传》七十回;罗贯中客伪吴,欲讽士诚,续成百二十回。……当至正失驭,甚于赵宋,士诚跳梁,剧于宋江。三百年后,有高杰、李定国之徒,闻风兴起,始于剧盗,归于忠义,安知非耐庵、贯中教之矣。……
原来他们所欣赏的是宋江受招安、征辽的那一部分。这里,李卓吾等辈也自己陷入矛盾了。李卓吾是称赞《水浒》的文字的,而《水浒》的文字之可赞美,决不在宋江受招安和征辽这一部分。别人赞美或攻击《水浒》,《水浒》之所以能发生巨大影响,都在于那主要的部分,前五六十回中写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等人的部分。所谓“忠义”之类的民族意识,自然也是《水浒》所本有的,但那在《水浒》中,却是次要的东西;主要的则是人民怎样被“逼上梁山”。现在无视那主要的部分而欣赏次要的,很像“买椟还珠”,未免太不识货了。李卓吾与《水浒》关系较为复杂,当另论。
清初文秉的《先拨志始》上,有关于魏忠贤阉党作《东林点将录》的记载。《东林点将录》,倒是很能领会《水浒》精神的。在朝的奸党以异己者为梁山英雄,也就是叛逆者,应该杀掉。这就显出那些英雄的革命的本质,也就显出《水浒》的,至少是主要部分的内容的不可调和性:
杨左既逐,奸党益无忌惮,……而绍徽复造《东林同志录》,罗列诸贤姓名。又韩敬造《东林点将录》,计一百八人。……
《点将录》旧传王绍徽作,而《同志录》未见抄传,或是韩敬因绍徽原本而增改之耶?
《点将录》开始的几个人的姓名、绰号、星属等如次:
开山元帅
托塔天王南京户部尚书李三才
总兵都头领二员
天魁星及时雨大学士叶向高
天罡星玉麒麟吏部尚书赵南星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天机星智多星左谕德缪昌期
天闲星入云龙左都御史高攀龙
……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天勇星大刀手左副都御史杨涟
天雄星豹子头左佥都御史左光斗
天猛星霹雳火大理寺少卿惠世扬
天威星双枪将太仆寺少卿周朝瑞
……
清朝舒位的《乾嘉诗坛点将录》,采用《东林点将录》办法,把乾隆、嘉庆时诗人比《水浒》中人。但没有以他们为叛逆,似乎《水浒》中人到了清朝的士大夫的眼中,已成为正派人物。这大概因为舒位生在比较稳定的时代,不免有些感觉迟钝了。节录几个人的名单和赞语如下:
诗坛都头领三员
托塔天王沈归愚(德潜)
赞:卫武公,文中子。风雅有篇,隋唐无史。而筑黄金台以延士,则必请自隗始也。吁嗟乎,东溪村,曾头市!
及时雨袁简斋(枚)
赞:非仙非佛,笔札唇舌。其雨及时,不择地而施;或膏泽之沾溉,或滂沱而怨咨。
玉麒麟毕秋帆(沅)
赞:智勇功名,天下太平。
掌管诗坛头领两员
智多星钱箨石(载)
赞:远而望之幽修漏,熟而视之瘦透皱,不知者曰老学究。
以上是《水浒》在士大夫中间的情况。无论他们对《水浒》的反映怎样各各不同,但有一件事却非常明确:《水浒》在他们中间有着很大的影响。

对于农民起义的影响


《水浒》直接推动农民起义,农民起义的领袖们把《水浒》当作革命教科书,差不多已是常识已下的事。
明清间,査继佐的《罪惟录·徐鸿儒传》:
儒误信梁山泊演义故事,巢于梁家楼,结曹州张世佩,以妖术咒纸人起战,号四大金王。
又,同书《王嘉胤、高迎祥传》:
论曰:自施耐庵作《水浒传》、罗贯中续称之,笔贻祸者三而未已也。一则万历末年,徐鸿儒以郓城人,倡白莲教,巢于梁家楼,直欲亲见梁山泊故事。……
前引过的半月老人的《荡寇志续序》说:
近世以来,盗贼蜂起,朝廷征讨不息,草泽奔走流离,其由来已非一日,非由于拜盟结党之徒,托诸《水浒》一百八人以酿成之耶?
同时,俞灥的《荡寇志序》也说:
嘉庆中叶,黎民滋事。先大夫奉檄驰办……至珠崖城下,天已昏黑。黎民执火持械,如烛火万丈,由山谷间蜿蜒而下。……单骑入贼……执二人归,讯之,皆汉人,以《水浒传》煽惑于众,适有苛索之事,遂成斯变。
近人罗尔纲的《天地会文献录》:
天地会拜会的歌词道: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三拜日为兄,四拜月为嫂……这乃是从金人瑞七十一回本的“昔分异地,今聚一堂,拜星晨为弟兄,指天地作父母”的梁山泊大聚义的誓词而来的。
清末刘治襄的《庚子西狩丛谈》:
小说中之有势力者,无过两大派:一为《封神》《西游》,侈仙道鬼神之魔法;一为《水浒》《侠义》,状英雄草泽之强梁。由此两派思想,浑合制造,乃适为构成义和拳之原质。
那些农民领袖们向《水浒》学习一些什么呢?其一是军事。这可以从以下的材料看出。
1、清刘銮《五石瓠》:
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水浒》《三国》诸书,凡埋伏攻袭者效之。
2、清末无名氏《庄谐杂录》:
胡文忠公(林翼)曰:……至草泽中,又全以《水浒传》为师资,故满口英雄好汉。而所得奇谋密策,无不粗卤可笑。
3、张德坚《贼情汇纂》:
贼之诡计,果何所依据?盖由二三黠贼,采稗官野史中军情仿之,行之往往有效,遂宝为不传之秘诀。其裁取《三国演义》《水浒传》尤为多。
看了这些材料,仔细想想,真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那些起义农民,出身于下层,大都谈不上什么文化和教育之类,更谈不上军事教育。可是居然也会用兵打仗,是什么道理呢?原来是从《水浒》之类的书去学的。除了这样,其实也没什太多的其他办法。
其次,是政治纲领。说政治纲领是不很恰当的,姑且说是政治纲领吧。政治要求,是农民所固有的,他们是为了那要求才起义。但是用语言文字极其简要地表示出来,他们却不一定会。于是又得向《水浒》学。《水浒》的政治纲领有两条:一条表现在“替天行道”这句话上,一条表现在“忠义”这个名词上。所以“忠义堂”前的大旗上写着“替天行道”。什么叫做“替天行道”呢?老子说过:“天之道,损有馀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馀。”压迫剥削农民的既存制度,是“损不足以奉有馀”的“人之道”;这是应该反对的。和这对立的是“损有馀以补不足”的“天之道”,应该拥护。但“天之道”虽好,“天”自己不会“行”,所以《水浒》英雄们就“替天行道”。翻成水浒的常用语,就是“劫富济贫”。具体的例子,就是“智取生辰纲”。这是阶级意识的表现。什么又叫做“忠义”呢?李卓吾、金圣叹等说过许多,都未得到确解。北宋的李纲、宗泽,南宋的岳飞、韩世忠等人的传记以及其他许多南宋的记载,都有忠义,忠义军、忠义人、忠义巡社等名目。原来金人入寇,宋朝政府武力不足以抵御,就结合或招抚民间武力来共同抵御。人民自己反抗金人的压迫,也嫌力量不够,就配合政府武力作战,或悲政府军收编。这被收编的队伍就叫忠义军、忠义巡社之类,个人则被称为忠义或忠义人之类。说得明白些,忠义就是勤王御辱。具体的例子是受招安,征辽。这是民族意识的表现。
《明史·李自成传》崇祯十六年:
自成自号奉天倡义大元帅,号罗汝才代天抚民威德大将军。
《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首《洪门总图二》的旗子上,《会场揭帖图》的揭帖上,卷一的《旗帜第三》的旗带上和《腰凭图二》上,都有“顺天行道”字样。《太平天国史料》页二五四:
平满大元帅告示:奉天倡义平满大元帅洪,代天伐暴招讨副元帅囗奉中兴王上谕……
又页二五七一八,“义兴公司告示”有:“癸丑八月初三日发贴各城上黑旗”等语,并附黑旗图样。旗上有“顺天行道”四字。陈白尘的《宋景诗历史调查报告提要》说宋景诗等:
在经济上则号召:“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清柴萼《梵天庐丛录》谈义和团说:
(义和)团居江苏、浙江各会馆,门悬大黄旗两面:上书“替天行道”、“扶清灭洋”等字。
这些都显然是受了《水浒》的“替天行道”的影响。
罗尔纲的《天地会文献录》说:
《水浒传》的理想,是以忠义为集团的共同的信条的,故天地会也以忠义来做维系群众的规律。……《水浒传》梁山泊上有一个英雄聚义的“忠义堂”,故天地会会员聚会的地方也叫做“忠义堂”。所以洪门诗说道:
忠义堂前无大小,
不欺富贵不欺贫。
……
忠义堂前兄弟在,
城中点将百万兵。
朱琳编的《洪门志》页一三八记《铜台令》:
铜台大令往下扬,满园哥弟听端详:大哥好比宋江样,仁义坐镇忠义堂;二哥好比吴用样,智谋广大兴山冈;三哥好比徐宁将,有仁有义掌钱粮;四姊好比锺娘娘,湘江会上摆战场;五哥好比林冲将,有赏有罚在山冈;六哥好比李逵将,人人称他小义郎;七姊好比一丈青,祝家庄前大交兵;八哥好比陈达将,掌管令箭圣贤堂;九哥好比石秀将,替兄杀嫂上山冈;幺满好比时迁将,功苦勤劳在山冈。满园哥弟龙虎将,仁义道德天下扬。铜台大令讲完了,忠义堂前把令交。
《近代秘密社会史料》卷首有《洪门总图》三幅,《洪门会场图》及《会场陈设图》各一幅,《三合会会所图》一副,都绘有“忠义堂”。又清曹大观《寇汀纪略》写太平天国军队:
一路裹胁奸民,江西之建、抚,广东之潮、嘉,福建之漳、泉,俱剪红色绸缎绫,约三尺长为包巾,四周用“合和同”三字戳记引之。亦有“忠义堂”三字者。
这些又显然是受了《水浒》的“忠义堂”的影响。
另一种影响,是从《水浒》的人物和绰号之类得到的。《明史·李自成传》里面有这样的一些记载: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延、绥缺饷,固原兵劫州库。白水贼王二,府谷贼王嘉胤,宜川贼王左挂、飞山虎、大红狼等一时并起。……又有神一元、不沾泥、可天飞、郝临庵、红军友、点灯子、李老柴、混天猴、独行狼诸贼,所在蜂起。……延安贼张献忠亦聚众据十八寨,称八大王。……曹文诏破贼河曲,王嘉胤遁去……其党共推王自用号紫金梁者为魁。自用结群贼老(犭回)(犭回)、曹操、八金刚、扫地王、射塌天、阎正虎、满天星、破甲锥、邢红狼、上天龙、蝎子块、过天星、混世王等及迎祥、献忠,共三十六营……会总兵管曹文诏率西兵至……前后杀混世王、满天星、姬关锁、翻山动、掌世王、显道神等。……八年正月,大会于荥阳。 老(犭回)(犭回)、曹操、革里眼、左金三、改世王、射塌天、横天王、混十万、过天星、九条龙、顺天王及迎祥、献忠,共十三家,七十二营,议拒敌未决。……
不但《明史》,凡有关明末农民起义的记载,都必定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名字出现。农民起义,自周秦以后,历代都有。起义首领都有正式姓名,不过偶有绰号之类。明末起义首领则普遍有绰号,以绰号代正名,正名反而不彰。这可能是受了《水浒》的影响。因为在明代流行的小说中,只有《水浒》英雄个个都有绰号,甚至英雄之外,也有很多人有绰号,如“三寸丁”、“钜树皮”之类。不但这些人名,就是所谓“三十六营”、“七十二营”,也可能是从元曲的“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或《水浒》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来的。清计六奇的《明季北略》有一篇“胡公平三县土寇”,上面有“二十四天罡,三十六地煞等号”,更显然是从《水浒》来的。
更可看出是受了《水浒》影响的,是那些农民领袖,不但普遍有绰号,并且以《水浒》人物的绰号为绰号。上引《明史》记载中的混世王、显道神、九条龙等,显然是从《水浒》的混世魔王、险道神、九纹龙等来的。清文秉的《烈皇小识》里有:
混天飞、独行狼、混江龙(《水浒》李俊的绰号)等据芦保山岭,……不沾泥手杀贼首双翅虎(《水浒》上有插翅虎)……高嘉计号险道神(《水浒》郁保四绰号)……常安国号托天王(《水浒》上有托塔天王)……刘正国号关索(《水浒》上有病关索)……
…… 独行狼、满天星、一丈青(《水浒》扈三娘的绰号)、上天猴等洗劫同、邵等处。
又管葛山人辑《平寇志》卷三:
……飞上天不敢见,言于管队黑旋风(《水浒》李逵的绰号),黑旋风未言,献忠先闻之。……
《明末农民起义史料》页四七八载“河道总督杨方兴揭帖”:
……该职看得兖属东西州邑,土寇不下数万,其最著者如:满家洞之擎天大王宫文彩……桑科集之插翅虎(《水浒》雷横绰号)阎清宇……
又沈德符《野获编》:
乙末、丙申间,畿南霸州、文安之间,忽有一健妇剽掠,诨名“母大虫”(《水浒》顾大嫂的绰号)……或与格斗,必为所杀,横行三四年……
《明季北略》有一篇“群雄推自成为王”,说:“李自成结九十八寨响马,内有二十四人为首,各有混名。”现在把与《水浒》人物的绰号有关的几个列下:
第三名翻江龙吕佐
第十三名一枝花王千子
第十四名雨里金刚王命
第十九名混天龙马元龙
其他如明锺惺、王世贞的《明纪会纂》,清吴伟业《绥寇纪略》及《明季北略》等书都有“一丈青”、“混江龙”、“黑旋风”……及稍加改变了的从《水浒》来的绰号之类。也不仅明末如此,清朝的农民运动也偶有这样的情形。侨析生荫馀氏的《庚子京津拳匪纪略》:
……又有土行孙、一枝花苗庆,皆善持五遁法。
有时为儿童所模拟。管鹤《拳匪见闻录》:
……又曾见两童,一自谓齐天大圣,一为托塔天王。
甚至把《水浒》人物奉为神明。缙云《京津拳匪纪略》:
……又一咒云:“天灵灵,地灵灵,恭请祖师来显灵……十请托塔天王……”。所供神不一,坛坛不同。如……九天玄女、托塔天王。
除了以《水浒》人物的绰号为绰号之外,还有以《水浒》人物的正名为绰号的。《明末农民起义史料》上有这样几条。页七六一七七:
……认出有名贼头……张汝金混名燕青,……许得住混名雷横,……王忠孝混名宋江,……
第三一九一三二〇:
……共计剿杀贼首大胆黄文炳、燕青、焦赞等二十三名。……贼首宋江被火攻,……生擒贼首柴进。……
页三二六:
又据王李口防官刘哲报称……土贼头目称:宋江、一条龙等贼自马牧集起营。……
到了清朝,情况又不同了。俞灥的《荡寇志序》:
道光初叶,先大夫权篆桂阳,有赦囚罗喜密报曰:“土棍粱得宽,结会万余人,推罗帼瑞生员为'宋大哥’,将起事焉。……”
宋江变成“宋大哥”而不名,“宋大哥”有竟是领袖的代名词。又施建烈的《纪县城失守克复本末》说:
……伪翼王石达开,故永安州书吏,自号小宋公明。
还有一种影响,则是从“水浒牌”得来的。关于“水浒牌”,前面谈一般社会影响时,曾经说过。其实,“水浒牌”不但对于一般社会的影响很大,对于革命群众的影响也不小。清吴伟业的《绥寇纪略》说:
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其法以百贯灭洁为胜负,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
其中的“闯”、“献”、“大顺”等,大概是斗牌用语,含义如何,且不管它。从“初不知其所起,后皆验”这话看来,似乎是以那种用语为一种“谶语”,预先泄露一点天机,预示将有“闯王”、“闯将”、“闯塌天”、“闯世王”、张“献”忠、宋“献”策、“大顺”(李自成的国号,张献忠的年号)等名称的出现,很有神秘意味。我们不是这种看法。打牌是绝大多数人感兴趣的事,“水浒牌”既是一种纸牌,流行必广,其中的打法之类,知道和理解的人必多。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既是农民领袖,必然有他们成为领袖人物的理由,恐怕是很懂得群众心理,懂得什么是群众所最理解、最易接受的东西。为了便于号召,这才采用这人人皆知、哪个不晓的纸牌用语来做自己的称号,一点神秘性都没有。至于张献忠、宋献策等之名“献”,只能说是偶合,更与“天机”无涉。一句话:他们是从“水浒牌”学去的。
末了,引一段《西湖二集·胡少保平倭战功》里“盗魁”王五峰的话:
如今都是纱帽、财主的世界。我们受了冤枉,哪里去叫屈!况且糊涂贪赃的官府多,清廉爱百姓的官府少。……所以梁山那一般好汉,专一杀的是贪官污吏。
这样朴质、简单的几句话,对于《水浒》为什么在人民中间发生这么大的影响,真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结语

看了以上列举的材料,会得到一些什么印象呢?
第一,《水浒》在广大的人民那里发生了普遍而且巨大的影响,《水浒》故事为人民所喜闻乐道,他们扮演《水浒》英雄,把英雄们画在纸牌上,更好事的,则从《水浒》故事附会出种种荒唐然而有趣的故事资料,如武松墓、潘巧云妆楼之类。而其中的急进分子则受了《水浒》的影响而参加革命运动,已经参与了的又以《水浒》为学习资料。明末的农民起义、清代的天地会、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虽然都失败了,却都是把中国历史推进了一步的;《水浒》在它们中间,有着极显著的影响。因此,《水浒》对于中国的历史,也是尽了推动作用的。
第二,《水浒》发生影响的部分,主要的是它的主要部分而不是次要部分,是它的积极的部分而不是消极的部分。就是说,是《水浒》英雄被逼上梁山、替天行道的部分,而不是那受招安、征方腊的部分;更不是那些吃人肉、杀戮婴儿妇女以及色情、迷信等部分。在起义的农民中,因为宋江们受招安而自己也投降,因为《水浒》有吃人肉、杀戮妇婴而自己也有这样的材料,一条也没有。不错,“忠义”二字也在农民中发生了很大影响,但那是天地会、太平天国、义和团,都把“忠义”当作推翻满清、驱逐帝国主义势力出境的口号的代用语,是含有浓厚的民族意识的。只有士大夫才把《水浒》的民族意识曲解为单纯的投降,或者说某某的投降,“安知非耐庵、贯中教之也”!而这些士大夫,不是陷入矛盾,就是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的话。
第三,《水浒》所发生的影响,都是正面的,即革命方面的,对于革命有帮助的。不但有许多农民起义的材料证明这一点,而从士大夫们对于《水浒》的攻击和对作者的诬蔑,也可看出来。在已经搜集到的材料中间,只有一条“水浒人”是把从《水浒》学来的东西用在非革命的或反革命的方面去了;只有一条《乾嘉诗坛点将录》是对《水浒》取着无所谓的态度。这在《水浒》的影响中,只能算是例外。
第四,以上所说,都是关于《水浒》的政治性方面的。但它决不是只有政治性的东西。如果是,它决不能流传到现在,不是不能为读者所接受,就是被统治者消灭得干干净净了。它是一面有着强烈的政治性,一面又有着高度的艺术性,它是《红楼梦》出现以前的小说中的艺术的极峰。它的艺术性迫使不懂政治、不热心政治的一般人也为它的人物和故事所感动;迫使有些敌视它的政治内容的士大夫不得不赞美它的文字,虽然他们有的避免谈内容,有的诋毁那内容,甚至有的无视那内容。艺术性摧毁了各种各样的顽强堡垒,把政治内容传播到每一个角落里去了。
总结起来,还是开始时讲的那句话:《水浒》是一部发生过重大的积极影响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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