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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亚豪:小妹

 路非路 2022-06-24 发布于河南

小妹
作者:肖亚豪

我们兄弟俩相继出生后,父亲说他喜欢女孩,希望家里再添一个丫头。两年后,母亲生下了小妹。

小妹一出生便受到了父亲极大的宠爱。每回父母出远门,总会捎带上她。特别是每年火把节和彝族过年时,父母总要去外祖父母处拜年。我们兄弟俩常常被弃置在家里,但小妹每次都被带上。我们那时对母亲的故乡异常神往,总觉得那儿有数不清的新鲜有趣的人和事儿。和表兄弟们聚首,每年也只有这两次机会。因此,去拜年的前一晚上,我们总是兴奋得难以入眠,心里甜滋滋的。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才发现父母已经带上小妹趁早悄悄地开溜了。有那么几次,他们刚离开一小会儿,我就觉醒了,在村口被我赶上,我拽着母亲的裙子哭闹着,死活不肯松手。最终,父母总会连哄带骗兼恫吓地硬把我留下。我那时常常羡慕小妹,不论到哪儿都不会被父母抛却。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这话不假。父亲对小妹极偏爱,他痛揍过我们兄弟俩,有一次还用绳索把我俩捆绑在一起。但他从未对小妹动过一根手指头。他对自己的儿子俩总是一副不苟言笑,满脸严肃的模样,但面对小妹时就换成了一副满面春风的慈父模样了。他出门时,总不忘给他的“小情人”带一点新鲜的玩意儿,有时是一袭碎花小裙子,或一双火红的小皮鞋。饼干,糖果之类自然不必说,倘若他能够,天上的星星,月亮,父亲大约也乐意摘下来送给小妹。

父亲到乡林业工作站上班的那一年,小妹满三岁。他回村带了母亲和小妹到他的新单位小住。那时正是仲夏,有一天午后,父亲去街上办事,母亲去方便,叮嘱小妹在屋里呆一会儿,不要乱跑。等母亲回屋时,发现小妹已不知去向。母亲慌忙通知了父亲,父亲请了几位同事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蹿。找遍整条街也没见到小妹的影子,只好去乡镇的外围寻找。后来下了暴雨,天阴沉沉的,路边的白杨树被风摇撼得前俯后仰,左右欹斜。这下可急坏了我的父母,他们分头纵跑在乡镇的户外,边跑边喊小妹的乳名。正当母亲绝望时,隐约传来了小妹的哭声。母亲定了定神,只见不远处的一道田垄上,小妹不断努力地往上爬,又不断掉下来,同时呜呜哇哇地哭着。母亲喜出望外,高兴得哭了起来。听说那天户外涨了洪水,若非及时找到小妹,后果不堪设想。尝到了此次失而复得的滋味以后,父亲更是把他的“小情人”捧为掌上明珠,生怕她再受一点伤害。

我的父母很恩爱,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从未有过什么激烈的争执。但我们兄妹三人幼年时却极不和睦。“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三人上辈子定有世仇。我们常常互相争执,兄长无兄长的派头,弟妹无弟妹的模样,常常把整个家搞得鸡飞狗跳,哭喊连天。大哥爱搞点发明创造,手推玩具车,滑轮玩具车,木头手枪,他都做得有模有样。祖父对他大有寄望,认为他的长孙将来定成大发明家无疑。由于妒恨,我会趁大哥不在的时候,将他的得意之作踩得个稀巴烂,真是大快人心。大哥偷母亲小卖部的零钱时,有时会搪塞给我一点,企图收买我。可我的阶级立场极其坚定,宁折不弯。当面收下他的贿金,一转身便向母亲和盘抖出大哥“肮脏”的行为和勾当。我和小妹玩“过家家”的游戏时,我们的玩具也难逃他的魔掌。我们兄弟俩破坏家庭和谐的能力很强,小妺的破坏性较小,但她爱使小性子,爱告状。导致我俩在父母面前“失宠”。因此,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们结成了坚不可摧的两人联盟,一致对外,共同对付小妺。有一回,我们抢夺了小妹的一块荞饼,小妹向父母告状后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在我们面前摆出小人得志的嘴脸,我俩就把荞饼嚼烂后喷了她满脸。母亲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我们俩。我们那时已认识到自己做得过火了,真心悔过。但我们的联盟并未就此瓦解,直到父亲将我和小妹送往县城读书的那一年。

那一年,父亲将我和小妹送到县城读书。那个阴雨连绵的傍晚,当父亲把我们兄妹俩送上一辆摩的,转身走入朦朦胧胧的烟雨中,渐行渐远的时候,望着父亲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在那个陌生的小城中,陪伴我的只有小妹一个亲人了。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和小妹相依为命的感觉。以前种种年幼时的打闹恐怕将一去不返了。人生最欢快,最漫长的日子大约是成年前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过了这一段时期后,人生即如白驹过隙一般。现在想来,宁蒗民族小学求学那两年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两年。那时的我们不懂生活的艰辛,总以为一直可以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父亲每个月总会来县城出差两次,每次总会来学校看望我和小妹。若碰到周末,他还会领着我俩上街吃馆子。那个时候,父亲的到来成了我俩最期盼的事儿。那时,民族小学的伙食真不好,一个周两顿肉,平时总是难以下咽的洋芋片片。我饭量大,小妹常把自己节约下来的饭票和肉票塞给我。我们那时刚十岁出头,此前从未出过家门。我比小妹大两岁且较独立,尽管如此,最初那段时间,我总是想家。小妹从小被惯着,他大概比我更可怜吧。我清楚地记得,上县城读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和小妹错过了唯一的一辆开往烂泥箐的中巴车,家住县城的亲戚劝我们留下,下个周末再回家。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家对我们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那一天,我居然领着小妹徒步走了一天的山路,天黑时才赶到了家。快到家时淋了雨,小妹额前的留海被雨水淋湿后紧紧地粘在了额头上。她大约又累又饿又怕天黑,几度哽咽。我有些自责,真不应该带着她受罪。

我从民族小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小妹也从那儿毕业了。那一年我父亲下岗,家庭一下子陷入了困境。父亲花了所有积蓄把家迁至新营盘后,我们家的日子就更困难了。那段日子,我们三兄妹的学费甚至家里的柴米油盐都成了问题。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常常帮邻村的普米人做短工。每次周末回家,我总会异常辛酸。我幼年时曾是一个极其活泼开朗的孩子。遭遇父亲下岗,家道中落的变故后,一下子变沉默了。苦难是一笔财富,但不管你愿不愿意,所有的苦难终将会成为过往。我们总得向前走,因此,我们能做的只有记住苦难留给我们的经验与教训之后,便将苦难本身毅然忘却。我不愿背着沉重的负担去面对自己剩下的漫漫人生路。

小妹就这么辍学了。她不忍心看到父母活得那么劳累。她选择了自主退学。父亲开始不同意,后来妥协了。多少年后的今天,他还常常为当年小妹的辍学而自责。那时,迫于经济压力,我也从县城中学退回新营盘中学就读。小妹在家闲了两个月就跟着本村的一班亲友外出务工了。她那时未满十六岁。她外出务工后,第一次回家时,带我到县城给我买了一套衣裤和一双崭新的皮鞋。那天,我们逛了一天的街,但彼此间话已经很少。那天傍晚我回校时,夕阳早已染红了远处的小山坡,大风飏起满街的尘土。送她进了一辆面包车后,看着渐渐模糊的车影,我怅然若失。那一晚,在明亮的教室内,同桌见我怅然的样子,问我原因,我说我今天傍晚跟曾经为了我们一家而退学的小妹道别,刚回到学校。她劝慰我好好读书才对得起她。我一阵默然……

我的整个中学期间的学费都是由小妹一力承担的。在外这么多年,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儿积蓄。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最为宝贵的青春都先后奉献给了我们那个一贫如洗的家以及她的二哥。这么多年来,某个夜阑人静的晚上,当她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同学都上了大学时,心里会不会有一丝疼痛与寒冷。这我不得而知。但她从未抱怨过父母,抱怨过她的二哥。

我参加工作的那一晚,家里办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聊以庆祝。小妹和妹夫很高兴,他们说那一顿晚晏由她们俩口子来承担。父母执意不肯,终究拗不过小妹,只好遂了她的心意。

小妹供我读了那么多年书。母亲曾叮咛我,要我永远记住小妹对我的情谊。这我知道。只是,有时我想,除了记住,我恐怕很难报答尽她对我的情谊了。毕竟,有些东西并不是用物质就能够轻易偿还的。我的心只能装着亏欠与歉疚,装着我们兄妹俩一同经历过的那些人事哀乐,沉坠着,沉坠着......我只能永远珍藏着这些沉甸甸的记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根。


作者简介:肖亚豪,男,彝族,云南省丽江市宁蒗县人,宁蒗县作家协会成员,作品散见于《边疆文学》、《散文诗》、《壹读》、《宁蒗》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中国年度散文·20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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