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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杨苡回忆与穆旦的友谊

 后知后觉无所谓 2022-06-26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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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杨苡 右:穆旦

穆旦在信里半真半假地说过,我们的关系是“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我也是这么觉得。

口述/杨苡

整理/余斌

和巴金、穆旦重逢

我的活动范围,基本上就在沙平坝。城里太远了,平时难得一去。到重庆好长时间了,我也没见到巴金、陈蕴珍,和他们联系都是通信。

我去看巴金、陈蕴珍,是到中大借读以后。他们的住处和文化生活出版社在一起,破旧的老楼,他们住楼上,楼下是出版社办公的地方,一共也没多大。我去了,巴金就到楼下,点着火油灯通宵写作,上面让给我和陈蕴珍,我们聊天到很晚。我还记得陈蕴珍那天穿旗袍给我们看。旗袍是从拍卖行里买来的,粉红色的,里面衬着纱,她用来当新娘子的礼服。穿旗袍要配高跟鞋,她在楼上换好了下来。那样的房子,都是扶梯,她穿着高跟鞋只能倒着走。看她小心翼翼探着脚往下走,我们都乐坏了。

还有一次我和赵瑞蕻进城,去看他们。陈蕴珍告诉我,穆旦从缅甸回来了,刚到重庆,在航空公司找了个工作。大家约好了晚上见面。等了好久,穆旦还不出现,陈蕴珍抱怨,这个穆旦,说好了的,怎么回事?而后就跑出去找,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了他。我猜穆旦还是因为在联大与赵瑞蕻绝交过,想避而不见。那天晚上赵瑞蕻有事不在,见面之后,穆旦不说话,我也没话,挺尴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陈蕴珍在说。

后来,陈蕴珍、穆旦,还有我和赵瑞蕻,约好了到冠生园吃点心、喝咖啡,我也想不起来聊了什么,反正坐到一起,穆旦和赵瑞蕻就算和好了。有意思的是,走时要付钱了,穆旦发现外套落在办公室了,钱包在外套兜里。赵瑞蕻从这个口袋掏到那个口袋,也没摸出钱来。陈蕴珍就嚷,真滑稽,你们两个男士怎么好意思让我们两个女的掏钱?静如,我们不管,看他们怎么办!后来还是穆旦跑回办公室取了钱来付账,好在他办公室就在附近。

和穆旦成了知己

那次和好之后,我们和穆旦就有了来往。我和穆旦在昆明时虽不算生疏,但来往是不多的,没想到在重庆那段时间关系近了很多,成了知己。有次我进城看戏,晚上在陶琴薰找的国际文艺宣传处宿舍住了一宿。当时穆旦正在那里受训,我想起了这茬,第二天早上离开时给他留了个条:Good morning!(早上好!)我是和他开玩笑,表示到此一游,知道他在这里。

穆旦来过沙坪坝几次,说是找陆智长,其实也是为了找我聊天。陆智长是穆旦好朋友的弟弟,西南联大数学系的,毕业后在南开中学教书,南开中学在津南村,也属沙坪坝。虽然我已结婚有孩子了,但陆智长对我就像老大哥对小妹妹一样。穆旦从城里来,交通不便,每次都住陆智长那儿。在外面逛,或是坐茶馆,我们都是三人一道。三个人站在嘉陵江边,看日落,看江景,从自然风景说到南方人北方人,随意地聊。我和赵瑞蕻之间是没有这样的聊天的。

只有最后一次,穆旦不在航空公司干了,要到别处去,来沙坪坝告个别,陆智长找个借口避开了,让穆旦一个人来找我。那天我有课,也并不知他要来,下了课就见他在松林坡下面,同行的同学有人朝我使眼色,说有人在等你哩。

那也是我和穆旦为数不多的单独说话。我们坐在嘉陵江边上的小茶馆里,对面就是盘溪。我们看着对面的景,聊了很久。我把我写的诗给他看,请他提意见,他指出了一些毛病,但看我悲观兮兮的,就又鼓励了我一番。那天是穆旦的生日,我们也聊到个人生活上的问题,彼此都有很多苦闷,就互相说,说到最后,发现两人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那个时候,什么都说不准,分手了何时能再见面,谁都不知道,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且我已结婚有了孩子,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连这些话我们也都说开了。说开了倒也轻松,当然也有点难过,穆旦说,就当今天晚上是个梦吧。我们拥抱了一下,算最后的告别,以后就不再来往了。穆旦在信里半真半假地说过,我们的关系是“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我也是这么觉得。

那天穆旦很晚才回到陆智长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有一次陆智长送我从津南村回松林坡,跟我说,他问穆旦怎么弄这么迟,穆旦正在剥桔子,拿剥好的桔子往他嘴里一塞,意思是别问了。陆智长还说,他早就看出来了,有一次聊到南方人北方人的不同,我说我最喜欢在北方长大的南方人,陆智长马上指着穆旦说,那不就是他吗!

几天后我给穆旦饯行,邀了陆智长和陶琴薰。我们三人坐在小饭馆里,等来等去不见穆旦来。没有电话,搞不清什么原因,最后当然知道他不会来了。我喝酒喝醉了,大概说了些胡话,说他凭什么不来?!我很少喝醉酒,那次的确有些失态。

我在联大时没和穆旦通过信,在重庆倒开始通信了。我们都是很看重也特别需要友谊、需要倾谈的人,在信里什么都说。穆旦说了不少他的苦恼,包括爱情上的挫折。有一封信里他说到他的失败感,说最后都是女友主动离开他,还说他失恋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房间里,扑倒在冰冷的床上。信上没说女友的名字,但我想应该是指曾淑昭。他和曾淑昭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曾后来嫁给了胡适的儿子胡祖望。我在昆明时遇到过胡祖望,他也是联大的,好像学的是工科。那时候同学之间很容易遇到,因为经常互相串门。

20世纪90年代,有一天译林出版社在新华书店搞签名售书,文洁若签她和萧乾译的《尤利西斯》,我签《呼啸山庄》,还有一个人签《复活》。等我签名的队里有个年纪很大的人,他前面排了十几个人,赵蘅看见了过意不去,就过去和他说话。他说和我过去是朋友,叫陆智长。赵蘅赶紧引他过来,告诉我。我很激动,真想拥抱他。我离开重庆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们当即约好第二天他到我家来。第二天我在北京西路11路车站等他。我等他是想在外面找个地方坐坐,因为说过去的事不免会说到穆旦,我怕赵瑞蕻误会。等了足有半小时,也没见着他,我只好回去了。没想到他已在我家里坐着,正和赵瑞蕻说话哩。原来他是在鼓楼下的车,见不到我,就自己摸来了。后来我送他去车站,车站离我家很近,也没说上多少话。当时天也晚了,我总想着联系上了,以后话旧的时间有的是。他上车后我往家走,就想起沙坪坝的事。穆旦来我们都是在街上会面,中央大学在郊外,我回去要经过没人的地方,荒得很,也没路灯,一片黑,每次都是陆智长提着灯送我回去。

没想到那次之后,我和陆智长再没见过面。我们通过电话,每年也都接到贺年片。年纪大了,动一动都是大动干戈的事。到后来,贺年片也没有了。

(本文摘自《中央大学往事(上)》,原文刊于《名人传记》2022年第4期 口述/杨苡 整理/余斌)

责编王苑 责校张静祎

排版王苑 审核杨彦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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