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无题（组诗）

无题（组诗） ——致杨炼   之一 1  病，将生活撕成许多块布片， 填充凹槽，拖把在阳台上喘息。 既无歌吟也缺乏活力之虹， 头脑里全是碎石与砂浆—— 互相支持，抵触，摩擦，角力。 把世界简化为腐殖土与花朵， 从五月开始，让蝙蝠搜集夜色。 疾病让历史不连贯，航海者 处于颠簸，帆在季风中挂满水汽， 更多的汗水渗透到衣衫内部。 灰色堤坝。疲惫的水手。痛感 于移动中摧毁城墙与胸廓。   2  山河得病会怎么样？形状扭曲、 意态支离，只有镜子前的花瓶 是完整的，窗外的雪反射矜持。 疼痛横移而门神坚定如同铁坨， 塌陷之中精气升腾，药丸的慰藉 甚于一切语言。病是无来由风暴， 脊梁接受所有破坏性试验，续航。 有些地方暴雨另一些地方干旱， 有人生病也有人不知病为何物。 你探视的不是病人，而是一处旧风景： 夜色遮不住光，病榻承担了生的意志， 复活即风格的苏醒，或辛弃疾。   3  病中船或瓶中船？身体被疾病侵蚀， 像一块船板，粗犷表面下是朽坏， 行进中的沉没。病毒是分解大师。 蒸汽时代的庞大身影如黑色瞬间， 电气化是瘦长白侠客，生死未判。 疾病与暴死需要一个求证公式吗？ 绝症是一次悬置，荒岛的拿破仑 镜子与脸庞二重奏，靴子践踏泥泞。 病患是社会还是身体？没人认为 一场战争是肉体间生物性骚动引致， 而病，就是交往过频，精神碾压。 船病了大海知晓，人病则天地不觉。   4  病体如月球，表面凹陷引不起惊奇， 言语的延续只拯救了一个人的病历。 身份的连续性。疼痛是必要代价， 对别人，对那些离别很久的人们 证明存在，绝不是名利场之炫耀， 对会诊结论、CT报告不必长吁短叹。 一口痰伴随着你隐秘而伤心的历史 自地平线涌出，误解的不仅是医生； 日记中天书似的符号，代表缠绵 与懊悔，伤害比病痛的打击更深重。 时间会得病吗？这是一个什么世代 被告死了，而作伪证者却都活着。   5  病得越多，病得越久，就越感念生活。 阴冷中的人看到光芒生发惊奇之心， 室外就是另一个天地，却无力迈出。 看邻居下班像海员归来顿生羡慕； 病是一种枷锁，祛除病痛如同放生， 传自病房的呻吟让健硕者同情不已。 家人可以陪伴你度过那病患岁月， 但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替你生病。 你、医生与亲人组成的“铁三角” 只是临时组合，必然解体的纽带。 有人生来体质孱弱，病是某种馈赠， 一份送错的礼物，慌乱中的恶作剧。   6   转眼间，只见死亡骑着高头大马来到： “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  赐予权柄：刀剑、饥荒、瘟疫与野兽。 最后的白色床单、注射器，手指僵硬， 呼告声在空中飘散如炊烟，火焰战栗。 哦，死亡路途遥远，死亡是捷径。 产褥热，婴儿高死亡率，“斑疹伤寒”。 艾滋病、医源性病症，“海豹肢畸形”。 这两组病患跨越百年又共存于当下， “病”演变成“疫”，在传播中进化。 瘟疫与战争合并，邪恶与专制同源， 只见灰色马变成了一匹斑驳的疯马。   7  谁发明了病痛？谁研制了这一惩戒？ 又是谁，创造了传染的介质与方式？ 为什么不同的人可以罹患同一种病， 而同一种病会让不同的人陷于别样困境？ 患者们在空余之际设法做智力游戏， 游戏之上是劫难的天空，宿命的云。 基因组、免疫联合疗法和器官移植， 搅动一池春水，让老病号心生欢喜。 护士站那头骚动不已，重症患者被推进 铁门，现实关上了想入非非的大门。 2045年永生计划与塌陷的眼眶之间 是窄门，死亡拥有一片开阔地。   8  另一种赤裸随之诞生。风从所有方向 吹拂。激流之上烈日灼人。嬉戏依然。 乡愁才是真正的病：面对尘世的无力， 一种无法把思想传递给他人的痛楚。 光影圣徒塔可夫斯基在巴黎患肺癌， 除了死亡、爱与荒诞，他没有病痛。 “必须付出一生的时间作为赌注”， 在失去自由的剧痛中，美翩然出现。 在一个受灾难摆布的世界里，病患 算得上什么？奇迹只能流行于剧场。 “力量终将把他摧毁，脆弱才是 唯一的力量”， 那么炼狱是必须的。  之二 1  你非世界本身又无法化身为别人， 不如一只蜜蜂来往于花朵与阴影。 人不是机器，问题就出在这儿： 一个人可以是欢欣满溢的橙汁， 或是补上黎明漏洞的那一缕光， 根本就没有成为机器的激情。 他们常常缩小芯片的充实感， 将稍纵即逝的爱扩大到世界史； 仿佛人人都是1492年的哥伦布， “能让联合古陆的裂缝重新弥合”。  不，人就是人。光荣与罪恶结伴而至， 一生“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    2  厌倦来自活得太久或戏剧性短暂。 一个演员后台卸妆清洗鼻尖时， 出现幻觉：“我演了谁的一生？” 厌倦来自前世。阳光如此艳俗， 窗户泄密，面包散发出爱情的霉味。 活下去，欲望与困惑一起膨胀， 孤独与灌木丛共同策划了冷漠。 厌倦来自厌倦。创世纪那会儿， 造物主将烦恼的酵母植入头颅， 这魔障一旦产生就会纠缠不休。 孩子好奇地注视大人，似乎在说： “谁惹你了？谁偷了你的笑容？”   3  进入中年，进入南迦巴瓦峰， 你仿佛能看到所有的景象。 浑然不觉地，人成为舞台上的布景， 从皑皑白雪到热带雨林，同一时间 多种面相：你的痛苦是必然的代价。 众人做梦都想见到你，心心念念， 接近你意味着人生圆满，必得修行 凭着缘分、运气和神灵的眷顾。 而你没有任何欢乐可以与人分享， 除非光芒穿透巨大而陡峭的主峰， 留下一个神奇的幻影，片刻惊喜。   4  在灰暗色山峦的映衬下， 满天星斗显得更加明亮， “留在后面的是燃烧了一天的大火”。  从一个毁灭的庭院，人们见证 浅浮雕花鸟高低床上没有鸟语， 荷花挂屏，反观身体的枯枝。 “我们的死其实是一种更热切的生”。 如果死亡没有惊动任何事物， 反而成为一种黑色虚无呢？ “如不是因爱而生，总能因爱而死”， 诗人邓恩，你能否想象后世图景中 既无爱又无死，连死亡也不能战胜欲望？   5  在通向黑暗途中，有人询问 豹子下落，桂花也散发出同样质询。 有人见到第二只金钱豹脚趾受伤， 第三只还逃逸在郊外的空气里， 收归动物园的第一只出逃之豹， 带着无知的神态回望自己足迹。 在画廊，所有人想不起豹子， 人们不羡慕埃隆·马斯克火星移民计划， 却认为梵高在火星上画出来的颜色 并非黄色；西班牙人毕加索从法国到美国 毋须签证；马塞尔·杜尚是艺术界的一个谎言制造者， 等等等等，一直议论到天明。   6  愤怒出离到什么程度会抵达燃点？ 这种度量衡是主观的，几无根据： 只看到一个人头发会竖起，眼睛充血， 手指雪崩处，口不能言，太阳穴暴涨。 怎样的情形让软弱者成为纵火犯？ 孟子曰：“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 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 他的意见是，如征伐则效法汤武。 谁在眼前以公正的名义大肆窃取？ 最高愤怒是黑色的，沉默是，复仇也是； 最后一个士兵，以愤怒点燃了丛林。   7  佛陀之“烦”高于海德格尔的“烦”， 所有的烦来自僭越或焦虑。 病痛与伤害之土滋养着“烦”， 医院大门约等于监狱围墙。 突围意味着对心墙的拆除—— 卡斯特罗干脆让那些古巴罪犯与“叛徒”离开。 马埃斯特腊山区甘蔗疯长时， 切·格瓦拉却去了玻利维亚。 遍体弹孔，他带着游击战的怅恨死去， 尸体被埋在一个未做标记的墓里。 在东方，不服从必将日渐积累， 成为圣克拉拉纪念碑旁的蓬勃野草。 火的烦恼化作玫瑰，征服了 谎言与杀戮，坍塌之时寻求生机。 之三 1 欲望是什么？是神秘火焰 还是生命中疯狂的罗盘？ 大雨浇不灭这一类事物， 洪水也冲不走，无法毁坏。 有人说，死了，欲望随之消散， 可如何解释《聊斋》里的女鬼 搂住书生释放游丝般的爱慕？ 囚犯由死亡的焦虑和获得自由的 欲望共同带动，撬开第一块砖石。 何处有空间、财富与性， 何处就有欲望蓬勃生长。 “不要在欲望问题上让步”，拉康说。 2 罗斯福拖着不久于世的病体， 去克里米亚决定半个世界之命运。 总统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 反而受控于保持威望之欲。 小人物也这样，不过更有戏剧性—— 有人因车祸住院，脑子出问题， 认不出妻子，却能准确地认出 来探视的上司，仿佛他带来了清醒剂。 世界不可见，生活变换图案， 欲望如海，带上罗盘与火焰。 性，只是危险而美妙的景象， 海妖或美人鱼现身。 3 钱谦益有双重欲望而不自知。 他的爱妾柳如是风流放诞， 能制御谦益，“甚为宠惮”。  这个传奇女子虽出身卑贱， 近乎妖冶，放诞得无所顾忌， 老男人成为坐骑，小女子纵横捭阖。 臣服于女真人则是他的一体两面， 在两种欲望中，他是夹心饼干， 甲申鼎革之际柳如是劝钱谦益去死， 不从，就奋身投池水死。大义昭然。 我们看到欲望的多面性， 意外与预料，无所不涉。 4 据说，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这才是“一石三鸟”境界， 同时被击中的，是情色、威仪与身体。 我们惊骇于震后的开裂， 火山喷发覆盖群山的灰石， 但不会想到一只蝴蝶也会 越过大海，只要它有力量与愿望。 匪夷所思的爱情，工作狂与大师，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 不带上一部隐形发动机。 在幽暗的酒吧，的画廊， 你会看到涂鸦与手工艺， 勾勒梦境、图像与夜色， 带着筑碉堡的劲头，忘情投入。 5 负疚吗，不必。后悔吗，无用。 一切都是注定的、预设的， 不是我们自己，是另一个上帝 在造人之后给人装上发条， 拧紧产生动力，最终废弛。 钟的秘密心脏是欲望， 欲望的终极是成为人。 你到玉树寻访文成公主庙 通天河、唐蕃古道，呼吸急促， 去杭州游西湖，上海逛马路 却丝毫无碍，乐不思蜀。 人，在可可西里行走何等费神。 6 抽烟、喝酒，与女人们厮混， 奢侈品与权力，检阅的修辞， 浪游，大谈时间与虚无，多样星座。 这些都是人之所好，学问也是。 但它也许带来更多的烦闷， 子午线变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进入老境总归是秋意乍起， 夹衣挡不住凉意，寒蝉噤声。 多少个浮士德诞生又消失， 一个梅菲斯特却永葆活力。 “另一个理想在我们前方”， 但什么人有资格信仰它？ 7 印度教徒选择的祭坛更为内在：吐纳。 我们看不到表情，却听到了呼吸。 静默的意义何在？仅仅是抵挡吗？ “静默在心灵病态的挚爱中被给予” ， 我们对给予的理解太狭隘， 以至于把天空只看作无边。 一朵秘密的温柔的花朵， 当你靠近它轻嗅，就是治疗。 这个瞬间是倾述的良机， 静默的、深不可测的、赤裸的显示。 这不是玄学。我们不是但恩， 一个花花肠子的神学界人士。 8 不入魔道，焉能成圣？ 如果写不出沉闷而结实的篇章， 怎么可能从那个凹陷处飞扬？ 人也一样。除了让盐水去煮泡他， 还要诱惑他，杀伐他，贬抑他。 他应该后悔年轻时的作为—— 荒唐无稽，靡费不羁，决绝之极。 为什么要在他的中年棒喝一声？ 干嘛在他做出错误决定之前 给他脸色看，以绝交相威胁？ “我再一次忘记了痛苦、笑、手指， 正是遗忘带来了无限超越性” 。 必须，在昏暗死寂却有光的黑夜中 悔恨交加，将颤抖的花瓣当做心脏。 之四 1 她把灯全关上，定神四顾， 隐约看见衣架上的白色风衣。 猫的脚步轻柔，宝石眼睛 分割出两个半球，绿蜡之光。 “黑夜也是一个太阳”，  内在经验是指屋内黑暗的 凹凸感。光影对弈，明暗混成。 这个女人在床上看时刻表， 她的脚踝在被单上磨蹭出 日后的逃亡，丛林魔力 就在她大腿内侧，溪涧逶迤。 胸针与指甲油留在化妆台， 她，将跨越苏门答腊， 那儿灵异的犀牛随处游荡。 2 户外无比明亮。神决定不再 制造光，此事做一次就够了。 传奇不从发际降临，就自杯中升腾， 带着热气和咖啡香味，柠檬打开。 事实上已无史诗的传人， 丘陵和河滩上霓虹不再， 更无倏然突入的兵器，脸庞俊逸。 这个世界上已无流亡可言， 东奔西跑的难民，语言分裂症； 行李箱是棺材的戏仿， 剧院里涌出一批刺青者， 观光客制造新的荒芜。 哭泣者受嘲笑，假泪花带来欢乐， 老虎沦为箱体广告模仿对象， 但恐怖与惊惧与日俱增； 疫情之虎，贸易之虎，导弹之虎， 虚无之虎奔跑成真，带着幼崽。 3 乳房不是关闭的苍白月亮， 文胸是黑色的，蕾丝如疆界。 是爱情，必须大声说出， 但不妨碍他半夜里思念月光， 苍白、颤栗、失神的月亮。 大海螺出现在地平线，血在涨潮， 冷杉变成了战场上的孤独者。 没有展示模特的橱窗， 只有战车的迷彩布满街道。 芯片与胸部有什么关系？ 那低低的歌吟会引起高潮吗？ 自动驾驶的乐趣是没有乐趣， 在床上无法完成紧急制动。 房间里的黑，与文明史的曙光 相映成趣，从三星堆到良渚， 没有一个王者不喜欢黄金或白玉。 精准地调节灯光，不是考虑 提升性的兴奋度而是让孤独感消失。 爱欲加深了人类的孤独， 并让心灵处于新的无助。 4 新新人类会剃光头去酒吧， 老人类只好留长发到画廊。 这些朗姆酒还会以海明威的名义 调制舌尖上的中国吗？ 龙舌兰在圣地亚哥（古巴的） 促进了友情又达成疏离， 那个酒店让人想起太阳石。 房东的女儿硕长而性感， 散发合欢树叶与薄荷的混合气息。 海鸥的叫声越来越凄厉， 它要为石油设立一个禁区—— 从巴西利亚到迈阿密， 没想到上海拥有更多储藏罐。 迈阿密美女，擅长演出《低俗小说》， 她们的新潮流是注视同性， 观察那显而易见的性征。 毛尖是怎么看三岛由纪夫的？ 张真在旧电影海报上又找到了什么？ 犹记，去西藏之前，眉紫在酒吧 突然跳上桌子，翩然起舞。 5 先点火，再掏出卷烟，会灼伤指头， 可是失魄者愿意这么做。 食利阶层终于形成，那些人 热衷于收藏，除了骷髅。 失败者在埋怨命理与生辰， 当铺充斥名表与昨日黄花， 旧新闻里好时光，“时间不属于我们”。 一个孤魂似的改装车深夜飞驰， 打桩机与灯柱眷顾窝棚里的打工者。 死是容易的，只是速度问题， 活着很难，难在明天房租到期， 水电表疯转，太平间无法做田野调查。 哦，这个时刻总会结束，但下一个呢？ 社会学在抽烟斗，而哲学汗流满面， 一个人走向河流总不是好事， 一个人走向厨房也不是好事。 该出事的，谁能挡住。 该归来的，谁能阻拦。 请你点烟的时候，手指不要发抖。 抽一口，胜读十年书。然后戒掉。 6 她把灯打开，意识回到动作里， 屋子里的旧物成为新风景。 一叠心心相印牌面巾纸， 放在《薄伽梵歌》之上， 《西藏生死书》站立其后。 难道世界轮回要以自我救赎为代价？ 难道，舒坦之后必定要遭罪？ 她长叹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问自己，“什么食物既能满足胃口 又能从精神上拯救我？” “到底是塔西佗还是司马迁 来托举我，扶正情绪的脊梁， 让感官雨雪交加，又不淋湿自己？” 她把灯关上，再次钻进被窝， 梦见降妖伏魔的格萨尔王， 看到一只红狐狸衔来珠牡的金戒指， 让他陷入遗忘后，再行报喜。 2021年10月15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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