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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谦:伊朗诗札(22首)

 置身于宁静 2022-06-29 发布于浙江
   

孙谦的诗

 

 

霍梅尼广场

 

 

在喧嚣中遭遇时间的重负

这里,太过凌乱的自由

以通向春天内部的声音,把

摇曳不定的事物

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

清冷的风,穿行在街边、街心的

人迹,和奔窜的车辆之间

越过了你的四十一年的故事{1

为了这个世界的缘故

不可言喻的骚动

聚合为一片演化的乐土,风

无论飞遁的多块,它都要

抚触地铁口进出的脸颊

追逐掠过天空的鸟群

和那些在阳光下四处张望的眼神

即便是毫无所获,在交叉纵横的

道路上空跑一场,它也要进入

幽深蜿蜒的大巴扎

用无穷延伸的气息

来计量人际的尺码

这儿、那儿的小广场获得了

一个机会,让隶属于它的鸽群

和悠闲的人群相聚一团

一只只流浪的波斯猫

在水池的边缘,用脚爪抚触

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这城邦,纵是内心澎湃着

一股力量,也要在水中变得舒缓

寂静吸附在一潭水所引起的

幻觉上,而在四下的尘烬

和灰烟中,人永远要试着

找回属于自己的洁净

奶油色的建筑,仿佛永恒融化

浸入这大地的族群

清真寺里响起的邦克声

把塔楼举在大地与穹空之间

如此一来,人便与他的主宰一致了

但是,我总也不明白,因何

在那个行乞的孩童面前

我自己倒是一个远行的乞丐

 

1}霍梅尼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距今已有四十一年。

 

 

厄尔布尔士的雪

 

 

历史的证人,这城市到处悬张

苏莱曼尼肖像。他颔首微笑,面对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厄尔布尔士顶着

和将军一样的白头,居高临下

审视时辰之书。银色的光脉闪烁

平息着那一声沉重打击

所刺痛的精神血缘

天际线以上含雪的云,从史前赶来

告诉我,这雪见过列国、列王

和之前更加久远的事物

一种巨大的沉着定义着它

确认它的风格,只为触发史诗的灵魂

而存在。当我转过隧道口

经过一大片墙壁上的细密画

缘着一个陡坡向上行进,有点紧促的

呼吸,促使我去关照路边

碧绿的三叶草、蓝色的三色堇

和生着针刺的黄檗

那时一枚松针落在我的头顶,我

朝那并不高远的银光耀亮的山脉

望过去,心情复杂地想着

从祖国跟踪而至的瘴疠之气

 

 

与一只乌鸦对话

 

 

它踯躅在国家博物馆空廓的庭院里

满不在乎地大声招呼

另一只在大理石装饰的屋宇之上的同伴

 

它在那儿,乳白色的栏杆上排下粪便

就像给这儿庄重的记忆

送上它信任的礼物

就像这儿同时保留着它的梦幻和回音

 

它不在乎,花坛里正在开放的金盏花

和在长椅上阅读书籍的老者

不在乎它的黑羽毛在清澈的阳光下

散发着浪游者的蓝光

 

它黑宝石的眼睛转动着的天真

应答我的致候

它顺便告诉我,自由是应时而随心的

 

 

黄昏·烈风中的鸦群

 

 

以一根黑色的羽翎为凭,这儿

另有别样传述。一种比歌更致命的诱惑

以无边的安宁随着烈风亢奋

和飞旋。令人身心完全伸展的

 

感觉,犹如幻影般的上下起伏,翻腾

欢愉携带的灵魂,在云迹、高树、圆穹

和塔楼之间施展领悟力

如此激扬的情势,以它缭乱的弧线

 

定义这优哉游哉的天性,为我孤独的守望

而越过古老的卷帙和初升的星辰

甚至我的话语完全蔽塞了。我

 

像一个张口结舌的孩子

被这当空铺张的旋舞所惊异,任它带走

这仅属一处的时辰的秘密

 

 

大巴札的吹箫人

 

 

这感觉,解释着如此临近的

存在,被谛听,被把握

我在大巴札蜿蜒的深巷里

遇见你。你黑色箫管流出的音韵

在那暗沉一隅,把光线

浸满了我的时辰。而在这

偌大的空间里,你打下的印记

因朦胧而透明,因陌然而热切

且以你的气息,紧紧抓住

我的心,跨过矛盾的渊壑

在一瞬间,看见灵魂如电光般的

一霎闪亮。而你坐在地上

那被脚迹磨得锃亮的条石

汲引着地力,赋予音乐

孤独的期待和变化。就此打通

这个世界自筑的迷宫

一千零一夜借此而行之。而

你声音的颜色和眼睛的光亮一起

任那迢遥又近切的

述说不清的隐情,绊住了

我的双腿。止于音乐

这儿应当是梦被抵消的所在

 

 

边境望湖

——在伊朗与土库曼边境



让我凝视,为这湖光草色

为湖岸尽头波动的岚光
这儿干枯的草和翠绿的树

映在水中,沉入我记忆之网的

是利维坦、施什金的色彩

我看到远飞的鸟群,冲破

一望无际的平原,带走我内心

涌动的潮汐。幻象在这儿生成

如语言,如那不知名的树木

萦绕于静谧的芳香

真的,这个更新的春天

撼动了我!在万物的联系变得

日益稀薄的当口,我在命运的边境

沿着湖岸移步向前,苍凉

与此更新自我,协同自由

因痴恋于你的眼神,我被这儿

有点黯淡的光线化为

乌有。你的拯救永是

未知的奇迹,永是我干渴中的

啜饮。永是的不在之在

因这一角隅的发现,仅仅是

人须走到不属于他的地界

 

 

邂逅的邂逅

——致朱迪雅尔或瑙利{1

 

 

时空在悠远的边城戈尔甘{2

打了一个结。它若是

厄尔布尔士山峰的白雪

与白云缠绕,也就是街边橘树上悬挂的

红桔与季风相系,但它并不是

它是新冠瘟神的追逼

遭逢了一位异域诗人,是我的心

在承受困厄时,像一片落叶

飘向一片纯净的语言沃土

是我不知道的际遇,提醒我有关

苏菲方式中对于主的祈冀。这必是

我的情感吗?是这路边不知名的

黄花,领受了春风的盛情

而忘乎所以地豁然盛开。其实

语言的障碍也就在此产生

我满是爱恋地抚过那些书卷的页面

因对那些蚯蚓、蝌蚪般的文字

一无所知而恼羞。倘若

诗的语言有着魔法般的力量

我愿意被它变成一座雕像,与街边花坛的

雕像站在一起,向着青山凝望

现实转眼就变成了历史,而这个结

尚未解开,我已转身返乡了

 

1}朱迪雅尔是伊朗的朋友,瑙利是十八世纪库尔德诗人。

2}戈尔甘是伊朗北部临近里海和土库曼斯坦的边境城市。

 

 

菲尔多西{1}陵园遇群童

 

 

每个人的相遇,都是因为世界的

一体而相遇。我在这儿早春的陵园瞻仰

在异国的风和阳光融合的愉悦中

洗濯满被身心的尘埃

漫无目的流连,只是解释了

诗歌的慰藉是存在的,就像这儿

大理石基座之上的碑塔

就像为碑塔纹身的古老的波斯语

当我们说,诗歌是一个迷梦,一种虚无

一种朦胧的周旋,他却把诗歌

DNA一般注入语言内里

他求证的是血缘,国族、风土

和他自己。语言诉诸于哗哗作响的喷泉

池中游鱼、青松,银柳,鸟啼

和万物的发音与人间的会晤

并且时常改变严肃的氛围

一波又一波的孩子们来了,他们

笑闹着,在他渴念的语言中发出

经历了每一次变迁之后

均能安然无恙的音节、音色和音质

这一番合理的因果,令生死暧昧容纳一切

逝水如此湍急,它溅起的空虚

把我的冥思抛得如此之远

但至少,我已经在诗歌中被母语召唤

就在这儿,春风吹拂脸颊

阳光使双眸晕眩的诗国,即便是

世事无望,即便是仅仅为了

与孩子们的邂逅,我也要示出

所有可能,再度退回平静的沉思

 

1}菲尔多西有波斯诗圣之称,与萨迪哈菲兹和莫拉维一起,被誉为"波斯诗坛四柱"。在异族统治的波斯,菲尔多西全部用波斯语著作了史诗《列王纪》,才使波斯语得以完整的保留至今。

 

 

在哈亚姆陵园

 

 

哦,我如此谙熟的诗人,在

内沙布尔老城边缘深隐

这儿长长的廊道直通八个棱形柱体

合围的长眠者。陵寝上方白皙的悬铃木

招引着高处二月的风,草坪的积雪

镇定于阳光闪烁的凝思

它生动而且节制,有如那些

用绿松石{1}镶嵌的四行诗

语言中的耀亮,倒使人忘记了

一颗在数学天空遨游的巨星

不惮于对于永恒的置疑

而释放感官的欲求,在醇酒美人中

发现生命引起的幻觉

我最初的反应是莫名惊讶,这诗篇

几乎放弃了神圣的宗教救赎

而直接投奔世俗的现实

我被光阴准许,到此一探存在的

秘密。四行诗早已变成了一种怀想

像《圣经》一样被反复翻译、复制

在各种语言中风行

它占有的广大无边的地理和心灵

这方形的墓园根本无从比拟

早就听说这儿墓边有两棵开花的树{2

一棵梨树的花落了,另一棵

桃树的花就开了。我找遍了陵园的

每一角隅,毫无所获的空寻一场

园丁陶菲格指给我一丛被称为

“酒树”的灌木,可能是适时的隶属

仅仅是为了缓解失望之故

我看到一对并不年轻的夫妻

在墓石上放下新鲜的玫瑰花束,然后

长时间地在那儿吟诵

被我们称为《柔巴依》的诗篇

 

1}内沙布尔盛产绿松石。

2}据欧玛尔·哈亚姆的一位朋友尼达米回忆说,在一次饮宴中哈亚姆说:“我坟墓所在的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到我上面。”在哈亚姆死去之后,大约公元1136年时,尼达米去到哈亚姆的坟地凭吊。那是春日的一个黄昏,只见坟头上有一株梨树,还有一株桃树,当时无数纷落的花瓣几乎覆盖坟墓。尼达米想起哈亚姆的话,掩面而泣。

 

 

阿塔尔{1}陵寝的邂逅

 

 

我不懂,在一个长眠者的言辞里

何以有生命的呼吸之光

我不懂,世间一隅的小小墓陵

何以磁铁般地吸引着远方的心灵

在内沙布尔早春的郊野

我在向你靠近时

遭逢了一群来自异国他乡的朝拜者

他们对着墓穴捧着双手

用干渴的唇念诵一些奇异的词句

在那小室中漾起一阵陌生的回音

我不懂,这样的情形必定是一再发生

而且变成了追随者的一道仪式

春寒磋磨的那些声音

大概就是你的苏菲诗歌吧

是你的被香料,也是被草药浸润的诗歌

引起我一阵汲引的眩晕

我不懂,是否一个人到过你的栖息地

呼吸就变得不同了

 

1}阿塔尔{1145~1230}出生并成长于内沙布尔。原是一位经营香料和草药的商人,后来突然感悟追随苏菲之道,成为著名的苏菲诗人和思想家。

 

 

莫克清真寺{1}·光的寓言

 

 

谁拥有这幻化的光,支配着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谁

拥有这旋转时针的齿轮

让幻光,围绕着后世的因素

而在那些祈祷者身上

日复一日地转来转去?谁

能在这彩光中深深

陷进去,再也无法脱离?

是的,你说这更是

为了天园的缘故

而后世和天园,确是

脱离了时间的光脉,它深陷

其中的赞词和传述,把你我

引向没有任何殊异之处

它或者延宕为,最后日子

来临时候的希望和测验

发肤难免沾染尘烬,感官

总是无限扩大经验中的虚无

而谁会从遥远的异邦

再次赶过来,仅仅是为了

在这儿粉红的光斑里

悄然聆听光阴,就像此际的

春光,陪伴我的无助

和无言在这儿周转,在这儿

迷光怡然的殿堂

驻足流连,发出焕彩的感叹

任尘世的气息,把玻璃

和水晶的灵魂勘探

 

1}莫克清真寺1876年的恺加王朝时期建于设拉子,以出资建造者的名字命名。距今有140年历史,中国的旅游者多称其为粉红清真寺,或玫瑰清真寺。

 

 

谒萨迪墓

 

 

这个秀丽的山坳,是你云游的

终结之地。设拉子的正午

你睡一座绿荫满被的橘园

橘园在你的象征里无疑就是果园,而

蔷薇园在你的说词中

是我至今未曾抵达之境

和煦的风,在树丛间沙沙低语着

象是祈祷,又象是训诲

是苍空中织梦的云和飞翔的鹰

也能听懂的说辞吗?那些元音和辅音

把哲理、箴言和寓言递给你

让你的光阴和说教同行

告诫人们乳香、没药和语言的苏醒

要用纯洁的力量呼唤。我只是

随着时辰陷入沉思

就像某个旅行到此的人

也曾这么做过那样。在一转身之际

我触碰到了你的眼睛,在那儿

终究不可解释的至真至善

从那块岩石中抓住我颤栗的心

“造物之初本一体,一肢罹病染全身”{1

我忧虑重重地想着:新冠——

以一菌体,轰鸣在世界隔膜的

迷云之中,变成了引起荒蛮的晕眩

在你的面前,在你畅想的阀限

或许更多的人,都是野蛮人

 

1}引自萨迪诗句。

 

 

哈菲兹之一解

 

 

你在自己的存在中,从未

多过对自己的谛听。你在生命

最深邃的根源之中化解

尘世的焦虑。你的诗歌对你而言

否定一切既存事物,以诞生的代价

把自己抛进爱的无往之地

在每一种境况里,你仅痴迷于

这爱的唯一情愫。事实上

你当然明白,天堂仅此而已

仅仅至于暗示而已。在语言显示的

迹象中,你已经脱离了

你眼见自己的光阴,在汲引的光中

挖掘了“一块深若坟墓的天空”{1

这块天空同时允诺了

耀亮和熄灭,乐园和孤寂

那个依偎在你墓室边际,吟诵你的

诗篇的女子,以双眸联结的天光,在

赭色大理石上映出了你的影像

 

1}引自法国诗人·波尔·艾吕雅《自由的手》

 

 

33孔桥畔迷上一棵悬铃木

 

 

时空没有止境,但它似图以一座石桥

来界定某种存在,三十三孔桥{1

以三十三个探视的窥孔

插入历史的认知。而流水没有止境

桥跨过流水,像一张充满弹性的弓

把扎因达鲁德河从古代射向未来

因为冷风,我在桥北喝了一杯昂贵的热茶

然后走到桥南,携带着

故乡的冬风,迎入异乡的春风

而风没有止境。风翻动着桥头书摊上的书籍

抚触着海鸥飞翔的翅翼

和乌鸦空廓的鸣叫

把玻璃般透明的游移不定的气流

从晴岚浮动的远山,变成河中流淌

且幻化的光斑。而光没有止境

那时我站在河滩的一棵树下

仰着头,望着那赤裸的银色树冠

在旋绕的光脉中晃动,因不能诉诸语言

而深感人间惊异没有止境

惊异逼近了这棵虚无的悬铃木

瓦雷里说它:“白皙,如年青的塞西亚人”{2

 

1}三十三孔桥是伊斯法罕的地标建筑之一,座落在扎因达鲁德河上,1602年由阿巴斯一世的大臣督建,距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
2}引自法国诗人瓦雷里《致悬铃木 ——写给安德烈·丰丹纳》。

 

 

凯诗岛的金合欢{1

 

 

是流浪的海风塑造了你的神形

你婆娑的自由顶着华盖

沙沙低吟着早春的黄昏之光

一群乌鸦踏上了你的身躯

以呱呱鸣唱

迎合一阵阵潮水的声息

此刻,我和一条破船在你身边逗留

只是我一直不解的是

因何你一眼就看出了

这儿是我浪游的又一个起点

 

1}凯诗岛是伊朗在波斯湾的一个岛屿,岛上遍布原生的金合欢树。

 

 

霍梅尼陵寝{1}

 

 

一神论和革命一起,在这儿

进入他前定的终点

自他体内滋长的,也是他耐心

承受的梦想,变成了大理石的殿堂

和大殿中心绿色琉璃罩中的墓石

以及墓石之下遗骨的荣耀

无限繁复的伊斯兰花式图形

和为他约定后世的《古兰经》文

环绕于四壁间

阐释着爱与死与永生的教义

穹窿之上的钻石形吊灯

悬垂光阴之光的修辞学

光在那儿是一个会合点

一方面是由于他自始至终的爱意

一方面是与他的爱绝对不能分隔的

畅然放开的道路

而被压迫者放逐于冲突和折磨

随着日月流逝而漂泊,然后

承受世事变异和兵戈铁血的震颤

且以亲身的体悟,依赖反省

促进和相信自己能力的存在

是与他的养主的存在是一体的

基于他命运的迹象

恍若一场光影幻化的冒险

使得他原本清晰的生命轮廓

因此变得模糊朦胧

处于这巨大殿堂的宁静中

他贴落泥土的寂寞

与他感情最契合的寄意和愿望

似乎让他已然遁避俗世

与人间烟火拉开了永世的

距离。天堂昭示的卓越无非如此

我的,诗的语言之链

周旋于这大殿的恢弘空廓时

感觉有乳香和没药的气息

空自飘荡,空自弥漫,空自低语

负载着自觉的、却难以解释的晕眩

强烈的亲近感

令我爱慕的眼睛

在一双隔空递来的眼睛里

找到了一缕激动心智的灵感光源

这座落地的石头建筑

终于在那流动不息的光脉中

渐渐地向着,我内心的天空旋升

 

{1}霍梅尼陵寝位于德黑兰市郊通往圣城库姆的干道一边,是一座园林和现代建筑混融集参观、浏览、凭吊和祈祷为一体的多功能伊斯兰建筑群。

 

 

古兰经门{1}

 

 

有一份渴望、祈冀

是这极微至妙的黄昏的

一部分。转过山坡的一个弯道

它便在我的视域之内

偶然的、随机的、无关审视的

伫立在那儿,以明亮的灯光

印证时辰。精神的穹门

有着大理石般实在的属性

它召唤去接受和揭示

世间一切发现自己无从感受的

存在。就是从这儿开始

那伟大启示,遂使新月悬在天际

湍流的清泉从石壁间

奔涌而下,以一种念诵的回声

把这宁静的虚空拉得

如此之近。而设拉子于我

是一个星空般遥远的地方

是尘土和天堂,为一切所容纳的所在

那围着篝火抱团取暖的

青年人的谈笑

让清寒的春风,猝然退出沉思

在我渐感疲惫的游历中

注入一阵欣悦和激动

而那位默坐的,白玉的苏菲诗人

依然在他的冥思中,头颅微垂

 

{1}古兰经门(Darvazeh Quran of Shiraz)是一座建于设拉子城北装饰用的城门,古兰经门作为设拉子的地标建筑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卡里姆汗(桑德王朝第一位统治者)曾在这个城门顶上的小房间里放置了一本《古兰经》,保佑进出的人平安。

 

 

亚美尼亚教堂{1}的对话

 

 

晌午的阳光,在偏西一侧

打开这位白皙的中年男子的

话匣子。流风的翻译

准确的说明了

生活从不拒绝,无论远近的

梦想。为生存而迁徙

为天主而筑居,希伯来语的圣经

在亚美尼亚的嗓音里

流转,是凭借了一部言辞凿凿的

羊皮卷,和灵魂的奇异迹象

是这伊斯兰圆穹与哥特塔楼相融的

本质不变的变异

装饰的壁画,满目绚丽华彩

而满目惊艳,在那儿香烛的焰苗上

跃动,与种种故事和传说

与特定的标记和天生的直觉

合作无间。这儿源自

一条根脉的神性,被活生生的

对待,被珍藏在书籍、器物、日常用品

和心灵的情感世界。为了

宣告自己的领域

一群飞鸟翅翼上的血迹

已经消散。一个为婴孩哺乳的少妇

从容面对一尊古老的

青铜雕像。在庭院一隅的日晷

隐入一片暗影中

它存藏了,人与时间的游历

 

{1}在伊朗的各个大城市里都可以见到亚美尼亚天主教堂,伊斯法罕的亚美尼亚天主教堂最为著名。

 

 

格列斯坦宫镜厅{1}

 

 

玻璃的明亮和幽冥

伊朗王族想要映衬孔雀宝座的处所

一个诱惑的处所,一个梦

希冀在眼花缭乱的恍惚里

把时间收摄到它里面

无尽的光影的戏谑

以被无限释放的幻景

如此湛然地

从四面八方观照每一个接近者

智者的魔法构造

寓言般触及的揭示

在相遇的错综复杂的影迹中

印证的实体却是虚无

发现的虚无

却是实体的容身之在

我辗转在这台阶和厅堂的幻光里

因那光影所施加的分身术

恍然使我获得了

一种超然而轻逸的能量

它抽象的天性

与语言意象达成最紧密的合一

完全涵盖最纯粹的变化

凡要测量丰盛与浩瀚的存在

企及这时辰的印象

必然是行动的、自由的

但是我在这明光烨烨中看到的自己

或者只是一个个迷茫的面影

 

{1}格列斯坦王宫(Golestan Palace)是恺加王朝的一个庞大的王室官邸建筑群,王宫位于德黑兰市中心——霍梅尼广场和巴扎之间,由数座雄伟的建筑组成。尤其是镜厅,是格列斯坦精华中的精华,宫殿内的圆形顶部和四周墙壁都用小块镜子镶嵌,使宫殿显得更加富丽堂皇、流光溢彩。

 

 

波斯庭院



新月,在暮光的悄然消散中升起

池潭里晃动的花窗和马赛克墙面的影子

吸引着星星无助的幻想

在高大的,沉思般深绿的丝柏之上

盘旋着尚未归巢的乌鸦

那些当空的鸣叫

深深地插入

从不枯竭的传奇和歌谣

似乎完全不知晓

这儿压根就是,玫瑰和夜莺的国度

微风拂过晚春清凉的相逢

我发现,我的心

与那飘坠的,橘树的落花相互贴近

若是凭借了看到的

异邦人族裔完美的心智

我能否,在此寻找我的庭院

用冥想的骨头栖居的能力

 

 

塔楼与穹顶

 

 

在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尽头

那儿挺立着棱角分明的,和圆融的构筑

塔楼和穹顶,使精神免于矮化

仅凭着它神佑的,仅属于喻指的梦想

已然投身于天际线

在汲汲于日常生计的族群之上

机敏地把握流动的风声和一缕不息的乡愁

它尽心伸展的感觉

缓和了四周群山居高临下的压力

为存在的不安,植入天光演化的解释

且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民族生命的内部构造

我在那儿长久地仰望着

在内心的一阵幻想里,把它搂进怀抱

并把我感性的语言

糅进它投在地上的幻影般的存在

糅进它莫大的,神佑的亢奋与宁静

但显然可见,它已深陷于自己的沉思

并没有留意我站在它下面

有一个莫名的渴念,在此际

被鸦鸣带入旋流的气息

 

 

波斯波利斯

 

 

1

 

比石头更强硬的,是顶真的帝国焚火

比石头更像石头的,是缄默的废墟

石头的阿契美尼德的废墟,横七竖八伫立一地

石头的大流士和薛西斯的废墟,东倒西歪躺倒一地

亚历山大大帝的天才,在拉赫马特山脚一展身手

将聚合完美的石头王城,实现了惊悚的分离

高高低低的石头,好似从土地中长出的怪异植物

形貌奇特的石头,又像上天投射的某种遗迹

石头,每一块都只在自己的影子里周旋的石头

在自己的影子里,无所见,无所闻的拓印幽暗

影子是石头的制梦剂,暗示着缄默的一次次重逢

石头忍受着毒日头和疾风在其身上游荡

在其石头的形貌和石头的心理上,逼进时空合一

 

2

 

那么来吧,到缄默的石头中来吧

让你完整的旅行,在破败到无法毁灭的石头中穿越

伴随春天的风,进入石头的褶皱和裂缝

在这儿召唤诸神、车马队、军团和火的幽灵齐聚一堂

但石头宁愿忍受自己的空旷,对你的到来不置一词

石头的词被镌刻石头上,被称作楔形文字

这无从读懂的文字,映不出的时间的倒影

却以凿凿的痕迹,鉴证那未名的刻石者在他的种族上

使得遁失的存在找到自己的印记

你咀嚼的冥思夹杂着石屑,在齿间咯咯作响

石隙中的丛生植物正在初萌的芽蕾

和石壁上爬行的蜥蜴,以活物与你相见

倏然让这儿,处于生死合围的中心

 

3

 

从黄沙的深喉挖出的赭色和灰白色大理石

凸显于时间的祭坛,它可曾记得

数千头骆驼和大象在法尔斯平原喘着粗气

机械而麻木地的搬移梦想于一座欢城

闻起来,那早已消散于空气的汗腥和粪尿的气味

使这恢弘的石头的冥地,更新发现之谜

侧耳聆听牛身鹰翼兽和双头马的低鸣

难得这公元前五百年的风景告诉你

它们没有别处可去,就像你在南中国的一端写诗

接纳一只墨石的羊{1}和一颗蓝石的人头{2}悄然进入诗行

石头的印象写下的字迹,便是你当下的立足之地

这儿、那儿的游人遍及石头,人与石头得庆相遇

犹如那个悬置的征兆,沉重降临

 

4

 

一只幼鹰负载着苍穹,低低地盘旋时辰

用它的自由,置换石头的抽象的时空

满地破损的浅浮雕,高浮雕,圆雕和线刻的石头

以其静止不动,与飞鹰相互呼应

这个世界诱人的方式,被看不见的手推转情境

如然是它,决定了永恒的去向

有永恒吗?这人和石头构筑的时空有永恒吗?

一团火的中心意识,沿着参拜的石阶渗入层层叙述

确然阿胡拉·马兹达{3}被日月灌满的精神

为王者注入的超凡意志业已脱节

赋予乱石勾勒的轮廓,紧挨着乱石殖布的绵绵山峦

静静地接受原始神力的无尽缠绕和消磨

 

5

 

门与窗,墙与梁,柱与顶,一个落败的帝国

沉淀在洞开和封闭的、灰郁的石头之间

但人的想往操持着的神秘火焰,是永世的负重

因此石头以寒冷而取暖,以炎热而纳凉

因此石头以阴而取得光,以光而辨识彼此的存在

山脉与土地、空气与水,和风中掉落的果子

和鸟儿如晨曦般新生的羽毛,和羔羊温柔的眼睛里

跃动的篝火,和狼群的嗥叫吸引的暗夜的闪电

一起刺激着法老王的那种原生的欲求

让石头以迟钝的睿智,接入铁血和历史

被应许配合神创天下的哲学,也不揣冒昧地阑入

而忍受荒弃的石头,漫不经心地的聚集在这儿

被那四处游弋的手机和相机咔咔拍照

 

6

 

一块石头浮雕的大流士,与一匹狮子以死相搏{4

另一块石雕的狮子拼命撕咬牛的后腿{5

权杖的节奏为威仪介入,年轮的周转为焦虑挣脱

从石头坚硬的虚无,榨出存在柔软的回声

当一切觉知在绷紧和松弛中循环不已

看似漫不经心地的际遇,却总与前定相系

你的思绪乱石一般,所到之处模糊一片

即便被认准的雕石,也在天光下满怀疑惑

把它从未退去的阴影,移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身形

这永是的缄默既然刺激太阳,必然刺激星辰

死寂盘踞的石林,黯然回味消散的虔心和光荣

但它说:不要试图粉饰石头,不要说奇迹

不要说帝王谷怎不令人慨叹、唏嘘

 

7

 

比石头更伟大的石头,以崩散祈祝火的洗礼

宫殿之石,祭台之石,宝库之石,后宫之石,陵墓之石

示众的立柱,奠基的础石,摆设的雕石

石头的胜利和毁灭在一次次狂热的轰鸣中轮回

任由临近的受难疲顿懒散, 沉吟无语

不顾你焦渴的观赏,而显得这般任性而呆板

时间的技艺所尝试抵及的神祇的诞生

竟是这不可言喻的时间的尸体

当皇冠、华冠和荆冠携带着万千臂膀和恣意的白日梦

祈冀在苍天之眼构筑恬适的人间天堂

却已“在自己的额上显出神的凶残气息”{6

比石头更不安的石头,临近世界之王和世界之魔的再生

就像新十字军和ISIS,之于空中花园和贝尔神庙{7

 

1波斯波利斯出土的一只石狗,由黑色石头雕刻而成,通身光洁,十分逼真,是一件艺术精品。目前存于德黑兰博物馆。

2波斯波利斯出土的一尊蓝色石头人头雕像,专家认为是大流士儿子哈沙亚尔沙的头像,这件艺术精品目前存于德黑兰博物馆。

3}当年的波斯帝国信奉拜火教{琐罗亚斯德教},阿胡拉·马兹达是拜火教的主神。

4}大流士寝宫一座大门内侧的石壁上甚至还清晰可见有大流士与狮子搏斗的浮雕,一展一代王中之王的气概。

5}薛西斯寝宫前台阶的石壁上浮雕着一头狮子撕咬牛腿的画面,这狮子斗牛景象源于波斯历法,公牛代表冬天最后一个星座,狮子是春天第一个星座。狮子咬牛,即是旧岁终结,新年开端。新年这一天被称为诺鲁兹日,历代波斯王都要在这一天举行盛大的新年庆典,并接受各方朝贡。

6}语出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

72003年,美国推翻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后不久,伊拉克国家博物馆遭到洗劫,流失文物多达1.5万件。由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二世{约公元前630 - 561年}建造的巴比伦遗址{暨空中花园}王宫遗址遭到损坏。2015年贝尔神庙被极端宗教组织(ISIS)部分摧毁。

叙利亚古城巴尔米拉的著名古迹贝尔神庙,是叙利亚最具象征性的古罗马建筑之一,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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