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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体》(节选):“尝试赞美这世间的一切,包括灰尘”

 zhb学习阅览室 2022-06-29 发布于上海

作者:马拉

……

赵曼生说,老易,有个事儿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不然我死了心里都不安宁。易过庭说,别说死不死的,有话你说,我听着。赵曼生扭过身,半趴在易过庭身上,老易,你是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易过庭说,还说这个干什么。赵曼生看着易过庭,一字一顿地说,你其实有个儿子。赵曼生说完,易过庭笑了,你又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有个儿子了?赵曼生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说你外面有人。易过庭说,那你什么意思?赵曼生把头低下,老易,你一定要原谅我,对不起。赵曼生的话彻底把易过庭搞糊涂了,你说这个什么意思?赵曼生吸了口长气,你还记得以前我离开过你快两年吧?易过庭说,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赵曼生接着说,那次,我是真生气了。易过庭想起了他和一个女人被赵曼生堵在了房间里。那时候,我怀孕了。赵曼生说。易过庭身体像是被击中了一下,他说,你说什么?我怀孕了。赵曼生说,生了个男孩,你儿子。她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想哭的样子。易过庭被炸醒了,睡意全无。他盯着赵曼生,眼睛里像是有火要喷射出来。赵曼生终于哭了出来,对不起,我太生气了,也太年轻。我不敢和家里人说,一个人去铁城躲着把孩子生了下来。我们结婚后,我想着,我们都还年轻,总能生个儿子,谁能想到,我命里就那么一个儿子,我还把他送人了。赵曼生哭得脸都花了。易过庭一头一脑的乱线头。哭完了,赵曼生对易过庭说,你去铁城把儿子找回来,他认不认我都没关系,总是你儿子。等赵曼生情绪平复下来,易过庭问,你说的是真的?赵曼生说,都这个时候了,我还骗你干什么。本来我是想一辈子都不说的,谁知道,这几个月,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你去把儿子找回来,就算死,我也想见他一面。易过庭相信赵曼生讲的是真的了,在这个世上,他还有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儿子。他在铁城。易过庭问,你还记得你给了谁吗?赵曼生说,我哪里敢自己拿起送人,孩子刚满月,就被人抱走了,送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在铁城。易过庭说,这怕是不好找。赵曼生说,好不好找,你都得去找,那是你儿子,你也不想我带着悔恨走吧。想了想,易过庭说,我问一下铁城的朋友。赵曼生摇摇头说,你自己去找,这种事情,不好满世界讲,再说了,也只有你会尽心尽力去找。易过庭说,我去了铁城你怎么办?赵曼生说,你帮我找个保姆,我还有五个哥哥,你放心。易过庭说,这算是什么事儿。赵曼生说,你别怪我,我心里也压了几十年,也不好受。

第二天,易过庭起得很早。尽管,他一个晚上没有睡好。昨晚,说完话,赵曼生对他说,我困了,我先睡了。她像是刚说完,就睡着了。易过庭没有急着关灯。等赵曼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确信她睡着了。睡着了的赵曼生露出安然的表情来,她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像是一个健康的人。易过庭看着她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像是想从那张脸上看出破绽来,看出赵曼生是不是在骗他。她睡得那么安稳,有种释放后的自然。关上灯,易过庭回了他的房间。自从赵曼生从医院回来,他们开始分床睡。晚上,门都开着,稍微有点响动,易过庭能及时醒来。即使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易过庭还是很长时间不能入睡。赵曼生的话太过刺激,像是一部情感大戏,而他成了其中的主角。他有一个儿子,他为这个兴奋。又感到茫然无措,铁城虽小,要找一个人也不容易。再且,即使找到了,他们该如何面对彼此,这些都是问题。易过庭设想了很多场景,都逃不脱电视剧的套路。他的生活,他的想象力限制了他对未来可能性的猜测。他没有睡好,起得却很早。刷过牙,洗过脸,他去赵曼生房间看了一下。她还在睡,大概是放下了心理包袱,她的身体也变得轻盈,易于安放。易过庭到天台坐了一会儿,柠檬结了小小的果实,砂糖橘大小。再过两个月,它会长得更大一些,青绿的皮变得嫩黄。那时,它就成熟了,满心的涩也变成了迷人的酸,适合调剂这油腻的人间。等赵曼生起来,易过庭已经煮好了粥,他加了瑶柱,切好了姜丝和葱花。赵曼生的精神不错,她吃了一碗粥,又加了半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的食欲了。吃完粥,赵曼生对易过庭说,我昨晚睡得很好。易过庭说,我知道。赵曼生笑了笑说,我昨晚说的是真的,你去把我们的儿子找回来。易过庭注意到,一个晚上,赵曼生的措辞发生了变化,从“儿子”“你儿子”变成了“我们的儿子”。

怎么找?易过庭没一点头绪,赵曼生给他提供的信息太有限了。只知道人在铁城,这个“在”,还要加一个“可能”。就算赵曼生说的没错,她确实把儿子给了铁城的人家,儿子这么大了,谁知道他到底会去哪儿?比如大女儿现在美国,儿子完全有可能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世界之大,找一个人太难了。就算儿子还在铁城,铁城虽小,也有四百多万人,要从四百多万人中找一个人,不说大海捞针,和买彩票的概率差不了太多。他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运气。对铁城,易过庭说不上陌生,由于生意的缘故,他经常去铁城。去得多的时候,一个月要去两三次。他喜欢那个城市,干净舒适,生活悠闲,有过日子的味道。他从来没想过,他有一个儿子,生活在铁城。他在铁城见过那么多人,在街上和那么多人擦肩而过,在大排档在酒吧在工厂在批发市场一群一群的人,其中一个可能是他的儿子。他甚至可能还和他说过话,但不知道他是谁。生活如此荒谬,像是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赵曼生说,你想想办法,实在找不到,我也不怪你,你去铁城吧。易过庭想了想,你也别急,这不是一下子的事情,我找找老朱,他做会长,在铁城的资源广,行业很多供应商和厂家都在铁城,毕竟人多力量大。赵曼生说,也好,你也别搞得沸沸扬扬,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易过庭说,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安顿好赵曼生,易过庭给朱鼎文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对朱鼎文说,朱总,有个事儿麻烦你,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聊。朱鼎文说,今天忙,事情有点多,我们改天?易过庭说,一天也不能等了,这个事拖不得。听了易过庭的语气,朱鼎文似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说,这样,你中午过来,我把下午的事情推一下。挂了电话,他看了看赵曼生,她靠在沙发上,眼睛眯着,像是又睡着了。风从阳台吹进来,她的头发和窗帘一样轻微摆动。

开车去朱鼎文公司的路上,易过庭有点走神。直到此刻,他依然不敢相信他突然有了一个儿子。奇妙的是,一旦知道有了儿子,他心态发生了微妙地变化。他对这个没有见过面,连长相性格都不知道的儿子无端地生出怜惜来,甚至有种激越的父爱,这种爱和对五个女儿的爱完全不同,那是另一种让人激动的爱。没有来由,冲动而又猛烈。他默念了几次“儿子”,他甚至开始猜测儿子的姓氏,他有没有结婚,他生孩子了吗?如果他有了孩子,那他就是当爷爷的人了。车开到朱鼎文公司门口。那是一栋草绿色的大楼,中间穿插着黄色,门口种了几棵高大的大王椰。院子里面还有一个篮球场,篮球场边种了两棵枇杷,还有三五棵荔枝龙眼,都是南方常见的果树。春夏之交枇杷熟了,朱鼎文总喜欢摘枇杷送人。不得不说,这是两棵非常棒的枇杷,果大,核小,口感甘甜清澈。这两棵枇杷让朱鼎文爱惜有加,说起来满是得意,就像他两个博士儿子一样。不止一次,朱鼎文指着那两棵枇杷说,国外进口的树种,和本地的土鳖枇杷完全两回事儿。他说得客观,本地的枇杷个儿小不说,还容易坏,和他的这两棵枇杷天壤之别。经过球场,易过庭特意看了一眼枇杷,过季了,只有树顶还有几束没有采摘的果子,上面有了黑色的斑点,还有鸟啄食过的痕迹。这一季的枇杷,朱鼎文没有送给易过庭。倒不是朱鼎文忘了,他怕打扰赵曼生,也不敢看她。

……

(以上选自小说中“荒蛮故事”一节)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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