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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蒲松龄的生前身后

 刘艳琴07v97i5e 2022-06-30 发布于山东

在都市喧嚣的车水马龙的背后,是一条幽静的淡青色条石铺就的巷子。青石长短不一,宽窄也不很规则,大概因为年代久远吧,青石时有断裂,也被马车或汽车碾压得有些轻微的起伏。巷子的两侧是青砖青瓦的房子,高低无,宽窄错落,砖缝瓦垄间偶尔还可见几株尖细且长的野草,在白亮亮的日光下摇曳,有些疲倦,也有些寂寞,虽不大精神,但毕竟给古旧的里巷平添了几许生机,带给人一些欣欣向荣的向往。

巷子不算长,在巷子的中后部分的北侧,有一个院子,从大门外,看不出任何的与众不同,我甚至不相信这就是我的脚步要追寻的地方。当门楣上灰暗的文字告诉我这就是蒲松龄先生的故居时,我在心里是愣了一下的,不是不相信会这么不起眼儿,蒲松龄一生穷困,故居有高大门楼是不可能的,是这么快就走进的蒲松龄先生的生活里,我在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然而,进门迎面的汉白玉坐像下“蒲松龄”三个字是真真切切地雕在那里的。我就这样被生拉硬拽进了蒲松龄的生存空间里了。这个汉白玉像雕得很饱满,凹凸处在耀眼的阳光下还很晶莹,表明它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吹日晒。在这个逼仄的门厅里,我艰难地转身,望望漆色驳的木门和门槛,与这个“蒲松龄”到有两世之感,我甚至怀疑,木门和雕像,哪个更接近于真实的蒲松龄。

故居里陈列着蒲氏的家世谱系和生平,以及他的全部创作。

蒲松龄出身于一个没落的读书人家庭,没落到父亲要经商来维持生活。在古代的中国,经商是“末技”,商人跟读书人的地位是不能相比的,特别是在尊儒敬孔诗礼传家的山东,经商者必是逼不得已,特别是曾经的书香门第。蒲松龄的父亲甚至请不起教书先生来给他们兄弟开蒙,只好自己暂充西席。蒲松龄在兄弟四人中是最聪慧也最认真的,在18岁时就以县、道、府三个第一的骄人成绩考中生员。

而此后,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他先后又六次参加了科举考试,竟然屡试不第,有人说,是蒲松龄的第一任考官、当时的山东学道、著名诗人施愚山的误导,施愚山是从诗人的角度来肯定蒲松龄的文才的,而科举的八股恰恰不需要这样的才华,所以他就只能“一生无缘附骥尾”,直到去世前三年才“援例入贡”,得了个“候选儒学训导”的虚名。没有功名也就没有官奉,只好屡屡设帐于缙绅之家,以为其家教蒙馆为业,讨得一点残羹冷炙养家糊口,也饱尝着寄人篱下之苦,穷其一生,也未脱贫书生之窘境,严寒酷暑,春月秋花,蒲松龄都等闲度过,70多年贫困深渊里的挣扎,该是多么惨烈呢!

蒲先生的坟墓在动乱年代被毁,出土的仅有锡的酒壶、酒杯,旱烟袋的铜烟嘴,四枚寿山石印章以及念珠、宣德炉,最奢侈的是夫人用的铜镜和银耳勺,没有一件黄金饰物,也没有一块玉,看了不禁让人有些心酸,在中国这个很注重随葬的国度里,这就该是被称为“中国短篇小说之父”的死后吗?

在另一个房间,展出的是先生一生的全部著作,除了《聊斋志异》外,诗、词、曲、赋、散文、杂文、楹联无不涉及,甚至有非文学性的常用汉字读本,这让我非常震撼。

我不知道蒲松龄生前是否用这些字换过钱,但连常用汉字读本这样的文字都写了,恐怕也有为生活所迫的原由。蒲松龄的一生是汲汲于科举的,对自己这些著述颇不为意。他七十四岁时,儿子请人给他画了一幅画像,今天就摆放在故居的书房——聊斋里。先生面庞清癯,身材修长,穿着贡生的衣冠端坐着。画像旁边有自题的跋: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对尔孙子,亦孔之羞。他认为自己的一生是一事无成的,只有无颜见子孙的羞愧。

回想起蒲松龄铜镇纸上的自勉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是多么大的反差!一个“卧薪尝胆”打算“破釜沉舟”而成“事”的人,到头来是“所成何事”,这种深深的严厉的自责中,包含有多少血泪和酸楚,让人不忍去想。

蒲松龄于笔砚间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却连一个举人也未中上,一腔热望,屡被冰雪,他只好寄情于亦真亦幻的小说。《聊斋志异》中的书生几乎都是寓茅屋、伴孤灯、衣单砚寒的穷困者,往往是因读书而吸引了美女(也可能是狐女或鬼女),成就了美好恋情,然后金榜题名,娇妻美妾、良田宝马就一应具有了。穷书生追求的不外乎富贵和爱情,蒲松龄一一满足了他们的白日梦,似乎也在验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不能否认,这些书生有蒲松龄的影子,他在写天下穷书生共同的心愿的同时,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海市蜃楼的幻境,为了这个幻境,蒲松龄穷尽了一生之光阴。

然而,面对现实,又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房前的一丛修竹,不时地筛下月光云影,并把飒飒的风声灌得满屋满耳。就像《聊斋》里的穷书生,刚才还在富贵温柔乡里快活,突然就置身了荒野。蒲松龄是清醒于这个现实的,他在《聊斋志异》卷首自志里曾言:“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这《聊斋志异》就是他自己的《幽冥录》和《太史公书》,可见他是知道自己的价值的,可他又怀疑这并不算什么成就,一对矛盾,两条毒蛇,纠缠在老年蒲松龄的心灵里。

面对先生的画像,我又一次试图走进他顾影自怜、大苦大悲的内心,但我手中的高科技的摄影设备和背包里的矿泉水却让我莫名地有些尴尬,在我们这个快餐的时代,穷愁者顾不得去“集腋为裘”,富贵者不屑于“集腋为裘”,连我这不穷不富的人也热衷于收藏图片而不是文字,将来还有多少人愿意用心去理解蒲松龄的孤愤和寄托呢?

蒲松龄故居是寂寞的,仿佛蒲松龄那孤寂的一生。幽深的巷子里就我一个游人,我一个人走在历经了二三百年风雨的青石条上,耳旁响着的是我咚咚的脚步声,仿佛从二三百年前走来,敲得我心中有些酸楚和悲哀,为蒲松龄,也为世人,包括我自己。电视剧《聊斋》的主题曲那缠绵而忧伤又略带点凄凉的旋律就在我的头顶萦绕着,仿佛是从我内心流淌出来的诉说: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苦乐一起都到心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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