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犯条款”到“杨树头”,小说《昨夜布谷》中的本土方言

 老鄧子 2022-06-30 发布于海南

彭瑞高先生出版的长篇小说《昨夜布谷》(文汇出版社2018年8月版)使用了很多上海方言,这对小说反映城郊农村特色、描写特定环境,刻画人物性格等起了很好作用。这些方言既有长期流传于原住民中的老方言,也有随着社会发展出现的新方言。有的方言词语,若没有长期农村生活经验和积累,无论如何是不会出现在作家笔下的。

图片

苗志高是塔城镇第一把手,小说中称其为“老大”。可他还没有出场,关于他的消息却很惊心:“老大进去了!”这几个字不用解释人人都懂意思。原来老大在四海春饭店嫖娼,“犯条款”了,被执行任务的警察逮个正着。

条款,《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文件或契约上的条目”,这没有错。而“犯条款”,就找不到词条了。它是一个方言词,明代的吴语文学作品中就已经出现,又称“犯条”。它轻则指违反纪律,重则为触犯法律,犯法。实际使用中,农村中连学生逃学、偷摘别家田里瓜果等,都会看作是犯条款,这也是要让孩子们从小就记住不能犯条款。

图片

在《昨夜布谷》中,“犯条款”是使用得最多的一个方言词,全书共8次,都是指作品中的人物或违犯纪律,或触犯法律,而且小说第2页就出现了这个词语。那天,几个镇干部在四海春饭店酒足饭饱后K歌,结束后还想有活动。“港商”杨吉昌对老大的意思心领神会,便要饭店老板安排,还叫“我”(彭镇长)参加。彭镇长对活动内容心里清楚,于是“我对苗志高说,这个怕要犯条款,上不得。”老大自然不会听彭镇长的,结果出事体了。所谓的活动,就是在饭店里嫖娼,严重违反党纪国法,这当然是“犯条款”了。

“野心”,在小说中使用次数仅次于“犯条款”,共7次。这是个比较特殊的词,单独看,谁都不认为是个方言词,因它的政治性词义在普通话中出现的频率很高。从“野心”在小说中出现时的语境看,义项有三,一是政治野心,具体说,是想当官,例子是汪双喜那些私企老板,想趁镇政府换届选举时通过不正当的贿选拉票手段,在政府干部中占一席,“汪双喜这些人,暗地里有野心,而且是不一般的野心。”(第198页)“我”对商书记说的这段话,指的就是这件事。其实商书记对他们的“野心”早已了然于心,马上就要采取措施的。这个语境下的“野心”自然是普通话词语,读者也都懂。

“野心”的另外两个义项则是方言的了,一是指婚外情思,非分之想,不管是某男对某女,或是某女对某男,都称“有野心”。小说中写了一男一女有这种“野心”,男的是塔城镇副镇长卫守一:“占了杜鹃,野心不死,外面又搞女人”。(第116页)女的是塔城镇新老大商书记的女人:“男人做到镇党委书记,已经很好了,女人偏要起野心,找汉子,生生坏了一个家庭。”(第184页)

还有一个义项是指“差野心”,“思想不集中,开小差。”(《莘庄方言》,学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09页)这个义项在《昨夜布谷》中也有:汪双喜说,“各位,都把野心归拢了,我要说正经事。”(第139页)而之前,这一帮人在闲扯。这后两种语境下的“野心”,至今还是松江府原住民中的常用词,为此,拙著《莘庄方言》中这两个词语都有收录。

图片

《昨夜布谷》中的方言,既有一般作者都会使用的“声气”(声音)、清爽(清醒、干净)、“块头(大)”“搭架子”“做生活”等词语,更有生活在城市中人可能没有听到过、想不到、不会用,却长期在农村流行的方言,如“杨树头”(第297页),它在方言中不仅是名词,还可以是形容词,表明没有主见而立场不稳,风来风好,雨来雨好,方言中一直有“风吹杨树头”的说法。

小说把它用在“风吹两面倒”的副乡长陆一生身上,非常准确。小说在写到助理丁六三到河湾村何支书家时,看到他家墙根的石灰都剥落了,“析出狗矢硝来”(第344页)。这“狗矢硝”也叫硭硝,据说可以用来制炸药,它只有在非常老旧、阴湿的外墙底部才有,我们小时候也去刮过。现在何家的里墙上都出现了,表明房子确实不只是老旧,还是非常破旧,“狗矢硝”一词与小说特定情景一致,起了补充、烘托作用。

图片

小说中使用的这类方言词语还有,名词脚花(脚力)、化人滩(乱葬岗子)、小乖人(胆小怕事或只为自己打算的人),动词打雄(铁鼠交配)、磨夜作,形容词毕静、暗黜黜、黑苍苍,数量词一蓬、一壳,副词隔手(随即)和熟语戆头戆脑、家翻宅乱、拆天拆地等等,都和小说情节铺叙、人物描写紧密融合在一起的。

我看了后,倍感亲切而产生异样的欣喜。我和小说作者生活在同一方言大区的同一个小片中,在同样的语境下,我也一直是这样使用的,《莘庄方言》中也都收有这些词语。

而“吃药”是个方言新词,有设局,让人上当之意。一帮村干部为无力解决村办厂所需的原料(塑料粒子)而感到迷茫、困顿,最后想到用集体行贿的办法去打通掌权人余国新的关节,也想到不能让余出意外,所以村长石庭升加了一句,“我们不能给余国新吃药”(第241页),话语中透出一缕善良的底色。

书中还有个新词——出血(第299页),不是身上某个部位受伤流血,是指个体老板胡学仁为改造卫生院花的钱。因为是自己身上“出的血”,他就赤裸裸地想到向政府伸手要“回报”了,即要当个“卫生院院长或养老院院长”。

图片

两个方言词用于两种不同性格的为人,可谓恰到好处。我大约莫统计了一下,全书用了130多个方言词语,这还不包括如“额角头碰到天花板”“猫食盆里鸭插嘴”等20多条俗语、谚语等中的方言词语。这些词例和基本数字足可看出作者方言积累数量之多,以及方言在小说中多角度、多方位增色添彩发挥的作用。

文章中使用上海方言现在有点成趋势了。问题是有的作者积累不多,理解不深,不知道方言有文读白读之分,也不考虑这些字词已流行了几百年,又加上普通话对日常交流发音带来的影响,书写起来便有一种不无莽撞的大胆而随心所欲,“拉在篮里就是菜”,终使出现错误的程度让人吃惊。如常见的“逃脱”“闷脱”等中的“脱”,现在都被写成了“特”,需知脱、特二字在上海方言中根本不同音,这里明显是把普通话的音带过来了。

而彭瑞高小说中写的全都是“脱”,如“脱手”(第68页)、“脱班”(第113页)、“跑脱”(第263页)、“脱不得”(第346页)等,这个“脱”的沪语要发声母T音,写成“脱”是正确的。全书我只看到一个词的写法似可商榷:“苗志高盘到树顶”(第4页),但“词”出有因。句中“盘”字沪语读音是“爿”,字义是爬,其字形是“並”字下面加个“足”字,但电脑里无法打出此字。彭瑞高小说使用方言数量多且书写准确率高,这在上海作家中并不多见,比起有些作家胡乱书写方言词语来,《昨夜布谷》是可起标杆作用的。

文学作品中的方言,除了为描写环境、刻画人物服务等外,还有一个作用是可成为方言发展史上明确的使用记录,尽管作家书写时可能是无意的。如宁波方言“阿拉”是如何慢慢成为上海方言的,语言文献上没有专门记录,但它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清末和民国的小说中,为研究提供了实实在在的资料证据。

在我的阅读范围里,最早记录到“阿拉”的是清末小说《负曝闲谈》(1903年)第19回。那些年中,记到“阿拉”的小说很多,但都有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凡是写到“阿拉”时,作者都要注上一笔,如这是宁波土话,或这是宁波人说的话,是小说人物的地域身份标记。

图片

等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时,小说中出现的“阿拉”,就没有加注或说明了,这表明,“阿拉”已慢慢接纳到上海方言中了。整个演变过程,在文学作品中留下了完整的记录。彭瑞高先生在其他作品中也有上海方言,这都可成为某一时间段中上海方言使用现状的明确记录。

作家要熟练使用方言(不仅指上海方言),我以为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对长期流行于民间的方言,包括俗语、谚语、歇后语等,要有尽可能多的了解和积累,就像学习外语积累单词一样,多多益善。二是自身要对方言有非同一般的感受能力,或者说要有感情,只有具备了这种能力和悟性,才会在熟知词语意思外,还会了解它们各自独特的表达之奇,表达之美,才能运用自如,才能产生属于自己的使用特征和语言基调。彭瑞高先生的方言资源,自然是拜当年下乡插队落户所赐。而他返城后,仍孜孜矻矻,深入生活,虚心学习,永不满足。

我想到了彭瑞高先生曾经写到过的闵行特产黄金瓜,其根始终扎在肥沃的土壤中,其瓜藤不断地向前延伸着,自然也就能不停地结出一个又一个金黄、椭圆的黄金瓜来了。

作者 | 褚半农(沪乡文化、上海方言专家)

HUXIANGWENHUA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