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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我们曾经的芳华

 东西小说 2022-07-01 发布于山东
第  一  章


高远山从县城回来,一拐进小胡同自行车就当啷当啷地响起来。

远山到门口下来,爹娘早就站在门里迎着了。远山不看他俩,只管推着自行车当啷当啷地进来。爹娘悄没声儿地跟进来。

远山喀嚓把自行车支起来,自己进屋抓起一块锅饼坐下就吃。爹在天井小声说:“问都甭问了。”娘说:“你问问还怎么着!”爹反驳说:“你怎么不问?”

娘不说话,进锅屋烧火去了。

爹咳嗽两声,进屋,说:“先别吃,你娘包的饺子,这就煮出来了。”

远山说:“先吃两口,饿坏了。”

爹坐下,拿出烟丝包子慢慢腾腾地卷烟,也不说话。

远山说:“我看到分数了,没考上,差几分。”

爹手一抖,烟末子洒到地上。“嗯?哦,差几分。那你打算怎么着?”

远山啃着饼说:“没打算怎么着。”他知道爹其实也不怎么盼他考上大学。

爹又问:“还想再考不?”

远山看着饼,嘴里嚼着。“考不考的无所谓了,你说呢。”

爹这半天才把烟卷好,粗得跟个擀面杖似的。他划根火柴,点上。“你自己愿意考就再考一年,不愿意考就不考,反正你自己说了算。”

远山还是看着饼,一伸脖子猛咬一口,说:“我不考了,家来干活儿!”

爹说:“嗯,那也中,考上咱也上不起。眼看着就得给你盖屋了,家里也没攒下个钱儿。”

娘端过来热气腾腾的饺子,爹把烟摁死,站起来说:“今下晚儿就着饺子喝上盅酒。”

远山拿起筷子夹起个饺子就往嘴里填,烫得摇头晃膀嘴里吸溜吸溜的。

娘说:“才刚打出来不热?就不会等等。”

娘又到锅屋去端饺子,爹正好往屋里走。娘小声问:“考上了?”爹摇摇头,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吧。”

娘不说话,转身进了锅屋。

爹拿出俩盅子,叫远山也喝上气儿。远山不喝,爹说:“怎么不喝,往后不上学了就得锻炼着喝点儿酒。干活儿累了,喝上点儿解乏。做庄稼活儿可不是旁的,累人啊。”

远山端过酒盅子。“还多累人,又不是没干过。五年级我就学着推车子,初中就学着扶犁耕地,地里的活儿我哪样儿没干过?”

爹嘿嘿笑了,有点儿嘲笑,又有点儿自豪。“你说的!我干了这大半辈子庄稼活儿,可知道不易。”说着端起盅子,吱地喝一口。

远山也端起盅子,一口喝多了,呛得直咳嗽。娘过来给他捶背,埋怨爹给他酒喝。

爹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上,看看远山的盅子说:“你先喝那些吧,慢慢地锻炼。”搁下酒壶,又说:“这么大了,得想想干点什么。一辈子在家干庄稼活儿的话,就跟我似的,撑不着饿不着,稳当,孬处就是手头紧点,钱不够花的。你要是不愿跟我似的,也中,学个手艺,做个买卖,都行,就是人得灵透。你行不?嘿嘿,就怕上学上成了书呆子。”

远山听着这话,心里一下子充满失落,刚看到分数的时候他都没这感觉。也可能是因为喝了点酒,他鼻子酸酸的,直想跟小时候那样在地上打滚大哭一场。

早晨,爹早起来到承包的果园里摘桃,远山到县城去卖。

鲜红的太阳从山后露出头来,把淡淡的玫瑰色洒在草尖露珠上,洒在湿漉漉的桃树叶上。果园里充满潮湿的泥土味儿和果树甜丝丝的气息。

远山跟爹在桃树底下弯着腰钻来钻去,身上被叶子上的露珠打湿了,脸上头上也湿漉漉的。树上的桃一堆一堆的,又大又漂亮,一只手最多拿两个。一会儿,竹编的果筐就满了。

爹和远山把筐子抬到自行车后座上,用弹性很强的黑皮绳绑结实,一边绑一边嘱咐着远山。

爹把远山送上一段坡。远山颤颤巍巍地骑上车,后边的筐子使劲儿摇晃。爹在后喊:“挺起身子!攥紧车把!看前边!”

远山两手使劲儿把着车把,自行车一阵左扭右拐,终于平稳下来。

到水果市场,远山找个空位安下摊子。

人越来越多,旁边那个半老头已经卖出好几份了,可远山一份还没卖出去。好不容易有个人过来问价,他赶紧拿起称,可那个人看看他又走了。

日头越来越毒,肚子也有些饿。远山眼睛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希望有人过来买他的桃,哪怕是过来问问。奇怪的是,他们竟然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多人一路问过来,轮到远山这个摊儿,看他一眼就走了,隔着他又问下一个。

远山羡慕地看着买桃的在挑拣半老头儿的桃。半老头看上去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可是这时候他脸上的皱纹都伸展开,巧话儿连篇,听起来真诚得让人感动。

远山觉得纳闷,甚至自尊心也受到挑战。这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最愉快的事儿就是有人过来买他的桃子,只要他能把这筐桃卖完,高考落榜算什么!

半老头儿又伺候走一份买桃的,转脸看看远山。“小伙计,你爹怎么还不来?眼看就晌午了。”

远山说:“我在这里卖,今天他不来。”

“叫你在这里卖?”半老头觉着奇怪。

“啊,卖桃有什么巧处,谁卖不了?”远山知道他看不起人,就转过脸不理他。

半老头不计较,替他分析说:“不是说你卖不了,我不识字都能卖,你文化人还不能卖?主要是你不像个卖桃的,人家就不过来买你的。人家一看你戴着个眼镜,细皮嫩肉的,就当你是临时看摊儿的,问都不问就走了。”

对呀,怪不得。远山觉得半老头说得在理,就把眼镜摘下来藏到身后。老头儿转过脸看看他,把自己头上的破草帽子摘下来给他,说:“戴上这个,过一阵儿就有人过来买。”

远山推让,半老头说:“我这脸老皮不怕晒了,你戴上,卖不出桃我也替你发急。”

远山感激地接过那破帽子戴上。感觉果然不一样,他真像个卖桃的了,信心一下子增加不少。

不大一阵儿,一个白胖富态的中年妇女一路看过来。因为远山的桃一直没人挑拣过,摆在上面的几个桃子又大又鲜亮,富态女人的身子还没过来眼光早就一下子跳过来。

“卖桃的,多少钱一斤?”富态女人一指桃,问。

“一块钱一斤半!”远山清晰地回答,同时赶紧拿起称。富态女人叫他“卖桃的”,他觉得这是对他的极大尊重。

“再便宜点吧。”

“便宜不着了,你看看这桃,吃个好桃吧!”他激动之下真想答应了她,可是那就不像个卖桃的了。

富态女人身边站着个打翠绿色小遮阳伞的女孩,远山不敢抬头用破草帽遮住脸。

富态女人也不怎么计较,弯下腰仔细拣桃。远山刚开始表现出的老成稳重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他手忙脚乱地称桃,稀里糊涂地算帐。卖完这份桃远山已经满脸是汗,他觉得出尽了丑。

“走吧,晨晨。”富态妇女拎起桃,叫着女儿转身要走。

女孩站那儿不动。

看什么看,没见过卖桃的吗?少见多怪!远山也不看她,故意充满豪情和底气地大声吆喝:“都来看看这桃,峪子的桃,吃个好桃吧!”

“哎,小卖桃的,我认识你!”女孩冲他说。

远山心里咯噔一下,慢慢抬头,一个清爽逼人的女生渐渐呈现在毛毛刺刺的破草帽沿儿下面。可不是,好面熟,在学校里见过,好像是下一年级的。“你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你。”他低下头往下拉拉草帽,摆弄起筐子上的桃。

“去年春季运动会,你不是长跑冠军吗。”女孩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能记起来。

对了,想起来了,是她。可是远山还是头也不抬,说:“是吗,我个小卖桃的参加什么运动会啊,”

“晨晨你认错了吧,天这么热快走吧。”富态女人过来拉起女孩的胳膊就走。

远山长舒一口气,禁不住掀掀草帽朝女生瞄一眼,不巧她又回头看他,他赶紧又把草帽沿儿拉下。他隐约听到女生和妈妈的对话:

 “妈,他是我们学校高三的,怎么在这儿卖桃啊?”

“大概高考落榜了吧,又是农村的,不卖桃还能干什么。”

远山脑袋哄地一下,眼前有些发黑。旁边半老头儿转脸笑着跟他说话好像在指导他什么,可他一点儿也没听清。当他有足够勇气再次抬头看那母女俩时,她们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流里,可是她们的声音仿佛还清晰可闻。

在那次春运会上,他第一个冲过一万米长跑的终点。在欢呼声和胜利的眩晕中他接过一瓶沁凉的矿泉水,闭上眼睛咕咚咕咚灌进他焦渴的喉咙里。他睁开眼同时把喝空的矿泉水瓶递出去,一个穿一身深红色运动服的女生接过它。“下面就是女子组了,你为我加油好吗?”她笑着,脸上带着兴奋,“说不定我也跑第一呢!”

那次她果然也跑了第一。晨晨,哦对了,她叫袁晨晨。

远山忽然不想卖了,他想收起摊子走人。又有一个过来买桃的,他无心应付显得不耐烦。买桃的并不跟他计较,反而铁了心买他的桃。

天上黑影儿了,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少,卖水果的开始收摊子准备回家。旁边的半老头儿两筐桃都卖光了,他一边收摊子一边跟远山搭话儿:“该收拾了,明天再来卖吧,桃搁一夜也坏不了。你刚学着卖,这样就不孬了。”

远山收起摊子,骑自行车带着剩下的大半筐桃子走在暮色里,感觉这些桃子比早晨来的时候那满满一筐桃子还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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