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枯笔,等一汪墨,如同仲夏时节,等一场雨。
墨,与水邂逅,演万千情状,如同骤雨一场,氤氲草木石鸟,天地成画。
千年前,谁荡开一笔,那墨迹顺岁月长河绵延而下,涟漪不绝。犹如一声炽烈的呐喊,在空谷里盘桓,送到耳畔时,早已冲淡成一抹叹息,一方远处欲说还休的雨,一片天边忽明忽暗的云。
以至今日,看云烟成雨,山峦如屏时,仍情不自禁从内心勾动出一句不知何时种下的感叹——山水如画,竟是真的。
原来,两极黑白,被水晕染开时,竟能够逸荡出这般五光十色的世界。
中国画,先有色,再无色。
唐以前的绘画是着色的,据说第一位“推广”以水墨作画的,是唐诗人王维。
有“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般无双笔意的王维,一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以文字代画笔,着墨极淡,但意蕴开阔,疏可走马,远胜重彩浓抹——以水墨作画这件事,换成旁人不好说,但若是王维,一切都合理起来,因为他懂得,黑白二色,自然本性也。
图 | 虞清
王维的主张恰合老子所提倡的无色之美。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如同冬日萧瑟时,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却显露出这世界的本质来,简朴,素净,纯真,不造作,是为“无色”。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最直抵本质的,唯黑白而已。
图 | 虞清
虽是黑白,但从黑至白,却意有万千。墨分五色,浓、淡、润、渴、白,浓欲其活,淡欲其华,润可取妍,渴能取险,白知守墨。
唐代《历代名画记》里写:草木敷荣,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凤不待五色而綷。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
意思是说,草木萌芽开花,从不需等待谁来用颜料赋其红绿,云雪飘扬,也不需等待铅粉为其染上雪白,山峰不必施以青翠,凤凰不必施以五彩。画画,取物象之“神”,而非面貌与色彩,只用墨色,便可传达出物象的本质来了,也才算是真正了解了所画之物啊。
图 | 虞清
从五彩,走到水墨,看似缩减了,实则为更广阔的展开,墨色淋漓,正合宇宙混沌气象,这包含着中国古老的哲学观。
有个人人都晓得的成语,“颠倒黑白”,在中国人眼里,黑白,就是世界的代称。
我们用惯了这样的成语,潜移默化地受着教育,或也因此,看到水墨画时,总感到亲熟,仿佛见过。
诗人说,诗要有言外之意,意外之韵,画亦如此。
看一幅水墨时,常感到山水树石花叶好看,正是因为有周围大片的空白。空白处,墨迹伸展的尽头,仿佛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如此,墨迹虽至尽头,但画意却如涟漪,飘散开去。
图 | 虞清
看宋代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画面上下两段空间,远处高山飞瀑,近处巨石凌乱,行人驾马,中间一片朦胧雾霭,仿佛把喧嚣的声音消融了,纷扰的尘世荡尽了,时空中伸出来一段飞白,天地安然下来。
马远的《踏歌图》亦有如此之境。
远处两扇山峰左右并立,向中间缓缓弯腰,直至一片茫茫空白,你看着山,目光却不自觉被中间的空白吸引过去,仿佛被牵扯进荒天邃古的尽头。
图 | 马远《踏歌图》
画史里有“马一角”的说法,说的便是这位宋代的画家马远,画时习惯只取一角,用笔简率,大面留白,意蕴无限。
有一幅《苇岸泊舟图》,据传是马远的作品,画面空濛一片,远处山影一痕,只在右手边一角散乱着些碎石与芦苇,芦苇随风而荡,人静卧于扁舟之上,白白一点。
站在这幅画的面前,恍然感觉,大千世界,繁复都被滤掉了,只剩这一点,只剩几支苇叶,一叶小舟,几点乱石,犹如喧哗褪去后,回归到赤条条的自身,只望着远处似有非有的山,像过往似有非有的梦。
水墨之妙处,便在这样的留白,欣赏水墨,不仅要看画面上画的,更要看画面上没有画的。
因此,关键并非在于画的有多少,而在于画家的灵心独运。有句话说,“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几失云林”,讲元代画家倪瓒(号云林)画画以简著称,画面往往是几片石,几株树,一湾若有似无的水,简到不能再简。
有人学他,就只学画他画的那几片石,几株树,妄图学到倪瓒的空灵,然而若没有真实的人生感悟,没有山水养出的心胸,又如何用笔法学习到“空灵”呢?
真正的留白,从不在于黑留给白的空间,而在于画面的意蕴留给想象的空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心能够任意游弋时,耳朵能听到原本听不到的,眼睛能看到原本看不到的,如此,在留白处,慢慢体会出真味来。
一本写画的书《照夜白》,有句极为动人的话,看过之后许久,仍记得清清楚楚:
未见山水画之前的山水、见过山水画之后的山水,是两个世界。
作者儿时学画,无聊时去山里写生,在真山真水之间寻找“画意”,寻找古画里看过千遍万遍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感觉,或许是一种风格。比如“初见范宽,故乡的山骤然集结亿万雨点;遇到董源,故乡漫山遍野都是披麻皴;翻阅郭熙和王蒙,云的形象潜入群山;心仪董其昌,身外山山水水都空灵起来。”
熟读山水画,从画里脱胎出来另外一份觉知,带着这份觉知去见真山真水,恍然察觉,原本以为的真山真水,却只是形貌颜色,并未认识到“山之真、水之真”啊。
图 | 虞清
水墨画的发展,自始至终都伴随着关乎“真”的探讨。之所以要以墨色代五色,恰是因为能够去除掉形象的干扰,忠恳地表达生命本身的真实。
有个关乎苏轼的故事写,“东坡在试院以硃笔画竹,见者曰:'世岂有朱竹耶?’坡曰:'世岂有墨竹耶?’善鉴者固当赏识于骊黄之外。”
苏轼用了朱笔画竹,别人问,这世上哪来的红色竹子?苏轼答,那这世上又岂有黑色竹子呢?形貌颜色的真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骊黄之外,感知到“生命”本身。
图 | 虞清
水墨画天生“写意”,可这写意本身,就是为了“写实”。
以一幅《富春山居图》闻名于世的画家黄公望曾说,“画不过意思而已”,这话的意思是,看水墨山水的关键,不在所画之物本身,而在“意思”里,没有“意思”的山水,不是“真”的山水。
黄公望所绘山水,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在特定时刻、特定光线、特定角度下所观察到的客观山水,而是面对山水时,内心涌动的生命感觉。
英国汉学家苏立文说,中国画,尤其是文人山水画之特点,就在于它的抽象性,在于通过山水来表现抽象的“道”,“道”是永恒的真实。而在形式上越抽象,具有非实在性,它们就越靠近真实。
水墨之真意,便是返于“自心”,返于“自然”,返于“纯净无欺”,是“虽是山水又不在山水、不在山水又必托于山水”的生命联系。
图 | 虞清
常感念于,即便从未执过画笔,也对水墨有如诗文一般的情感,或许源自文化里潜移默化的熏导吧。当天光朦胧时抵达一座山,当雨意霏霏时走过江南的桥,当深秋清冷时邂逅一池枯荷,当大雪落下天地一白,几乎忘我时,心里总会有个声音,轻轻感叹:这是水墨啊。
而结识水墨之后,心也会随之宽广的吧,不甘时,困顿时,执着时,想起那一叶停在芦苇丛中的小舟,想起遥远的山影,想起鹭鸟单飞,想起留白处的世事云烟——
那涟漪千年的水墨,终于,也点染进我的眼里,我的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