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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养生故事 | 山木篇

 白桦树2008 2022-07-03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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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达生》主旨讲的是如何养生,是对内篇《养生主》的进一步发挥;而接下来的《山木》篇讲的则是如何应世,是对内篇《人间世》的进一步阐释,通过九则故事,告诉我们如何在纷争不休的世间修养生命,安然度过人生。下面是第一则故事。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 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庄子经过一座山中间,看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伐木工人停在它旁边并不砍伐它。庄子问其中缘由,伐木工人说:“没有什么用途。”庄子说:“这棵树因为不成材才能够享尽天年。”

在《人间世》中也讲到不材的栎树得享天年,以明无用之大用。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 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庄子走出山中,住在老朋友的家。老朋友高兴,叫童仆宰鹅来招待客人。童仆请示说:“有一只会叫,有一只不会叫,请问宰哪一只?”主人说:“宰不会叫的。”

可是这只鹅因为无用却被杀。那么庄子所讲的无用的真意是什么呢?

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第二天,学生问庄子说:“昨天山中那棵大树,因为不成材才能够享尽天年;如今主人的鹅,因为不成材死去。先生站在什么立场呢?”庄子笑着回答说:“我庄周会站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间。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间,似乎可以了但还不是根本,所以没能免除牵累。

面对复杂的世间,有用不行,无用也不行,那么该有用时有用,该无用时无用应该没有问题了吧,但是庄子说这还不是根本,因为都还是识神用事。那要怎么做才算究竟呢?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

要是把握了道德就不会这样,无所谓赞誉无所谓诋毁,时隐时现如龙见蛇蛰,随时运共同变化,不愿意固执一端。一时在上一时在下,以和顺为标准,遨游在万物的本元。把握外物却不被外物所化,那样哪里会有牵累呀?这是神农、黄帝的法则。

根本还在回归元神,把握道德。道者,体也,无也;德者,用也,和也。这个才是无用的深意,真正的中道,随时随物而变,而不执于一端。庄子说:“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至于万事的情状,人类的习俗就不是这样了。你要合人家就要离,你想成人家就想毁,你越穷人家就越压,你尊贵人家就谤诽,你做事人家就破坏,你贤明人家就谋算,你无能人家就欺负。哪有可能是一定如此呀?可悲啊,同学们可要记住,只有道德的境界才是根本啊!”

世间万物,都在阴阳五行把控之中,惟有道德,超出阴阳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乘此方可逍遥游于尘世之中,这个才是真正的无用之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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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艰难,生活不易,虽贵为诸侯,亦难免祸患,古今皆然。惟有悟道明德,可以养生,可以全身,可以安然度世,可以得享天年。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脩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 

市南宜僚拜见鲁侯,鲁侯正面带忧色。市南宜僚说:“国君面呈忧色,为什么呢?”鲁侯说:“我学习先王治国的办法,承继先君的事业;我敬仰鬼神尊重贤能,身体力行,没有短暂的止息,可是仍不能免除祸患,我因为这个缘故而忧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在所难免,这是人生真实的写照。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

市南宜僚说:“你消除忧患的办法太浅薄了!皮毛丰厚的大狐和斑斑花纹的豹子,栖息于深山老林,潜伏于岩穴山洞,这是静心;夜里行动,白天居息,这是警惕;即使饥渴也隐形潜踪,还要远离各种足迹到江湖上觅求食物,这又是稳定;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罗网和机关的灾祸。这两种动物有什么罪过呢?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灾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其利,必有其害。名利是一切纷争祸患的源头。

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

如今的鲁国不就是为你鲁君带来灾祸的皮毛吗?我希望你能剖空身形舍弃皮毛,荡涤心智摈除欲念,进而逍遥于没有人迹的原野。遥远的南方有个城邑,名字叫做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纯厚而又质朴,很少有私欲;知道耕作而不知道储备,给与别人什么从不希图酬报;不明白义的归宿,不懂得礼的去向;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行于大道;他们生时自得而乐,他们死时安然而葬。我希望国君你也能舍去国政捐弃世俗,从而跟大道相辅而行。”

捐名去利,洗心去欲 ,与道偕行,复归于朴,可以游于无人之野,至于建德之国。

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为君车。”

鲁侯说:“那里道路遥远而又艰险,又有江河山岭阻隔,我没有可用的船和车,怎么办呢?”市南宜僚说:“国君不要容颜高傲,不要墨守滞留,便可以此作为你的车子。”

彼国虽远而险,然无傲慢、无固执心者可得而往。

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

鲁侯说:“那里道路幽暗遥远而又无人居住,我跟谁是邻居?我没有粮,我没有食物,怎么能够到达那里呢?”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耗费,节制你的欲念,虽然没有粮食也是充足的。

彼国虽幽而微,然少欲知足者可得而至。

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

你渡过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涯岸,越向前行便越发不知道它的穷尽。送行的人都从河岸边回去,你也就从此离得越来越远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劳累,受制于别人的人必定会忧心。而唐尧从不役使他人,也从不受制于人。我希望能减除你的劳累,除去你的忧患,而独自跟大道一块儿遨游于太虚的王国。

治人与治于人者皆不免于累,惟有道者,无治人亦无治于人,故可任意遨游太虚。

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并合两条船来渡河,突然有条空船碰撞过来,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倘若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那就会人人大声呼喊喝斥来船后退;呼喊一次没有回应,呼喊第二次也没有回应,于是喊第三次,那就必定会骂声不绝。刚才不发脾气而现在发起怒来,那是因为刚才船是空的而今却有人在船上。一个人倘能听任外物、处世无心而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世,谁能够伤害他!”

庄子高超的智慧让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如此复杂的处世难题,如此难言的处世之道,庄子简单的用一个虚舟的故事就讲透了。

名利权倾不可靠,惟有道德是机要。此身若似不系舟,虚己游世乐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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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何虚己以游世呢?庄子接着就讲了一个北宫奢铸钟的故事。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

北宫奢替卫灵公征集捐款铸造钟器,在外城门设下祭坛,三个月就造好了钟并编组在上下两层钟架上。

在春秋战国时期,要铸造编钟应是一个盛大而艰难的工程,对于青铜铸造和音乐技艺都有极高的要求,耗时耗工耗财,因此需要征收各方财物,协调各种关系,还要设下祭坛,可见其慎重程度。然而北宫奢仅花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实在让人不可思议。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 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王子庆忌见到这种情况便向他问道:“你用的是什么样的方法呀?”北宫奢说:“精诚专一的铸钟,并没有其他的方法。我曾听说,'既然已细细雕刻细细琢磨,而又要返归事物的本真。’

专心致志,惟精惟一,故能心斋无我,虚而待物,复归于朴。

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纯朴无心是那样无知无识,忘却心智是那样从容不疑;财物汇聚而自己却茫然无知,或者分发而去或者收聚而来;送来的不去禁绝,分发的不去阻留;愿意捐献的加以随应,不赞助的就从其自便,依照各自的情况而竭尽力量,所以早晚征集捐款而丝毫不损伤他人,何况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北宫奢是个得道之人,与万物一体,无我无私,无知无识,随顺万物,自然水到渠成。复杂而又严谨的铸钟工程对他而言,不过是玩一场游戏而已,这是用道之功而非靠人之力。

人能放下自我执着,随顺自然因缘,如云随风聚散,如水随方就圆,可以悠游自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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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处世之难,即使德行修养如孔子之高,也难免陷于困厄。孔子困于陈蔡是历史上著名典故,《史记》记载,当时吴国攻打陈国,楚国出兵救陈,楚王听说孔子就在陈蔡之间,想聘请孔子,陈国和蔡国大夫认为如果孔子出任楚国对陈蔡不利,就派人将孔子围于陈蔡之间,断绝粮食,师徒几尽饿死。

面临如此绝境,孔子如何对待呢?史记上说孔子依然讲学弦歌不辍,最后派子贡去楚国,楚王出兵解了围困。而在庄子的故事中却给出了另一种对策,这是道家的智慧,显然更为高明。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

孔子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间,七天七夜不能生火煮饭。太公任前去看望他,说:“你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的。”太公任又问:“你讨厌死吗?”孔子回答:“是的。”

从太公任这个名字可以看出,这是庄子寓言中的得道高人。太公,说明其德高望重;任,意为任运自然。他支给孔子解困的高招是什么呢?

任曰:“子尝言不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太公任说:“我来谈谈不死的方法。东海里生活着一种鸟,它的名字叫意怠。意怠作为一种鸟啊,飞得很慢,好像不能飞行似的;它们总是要有其他鸟引领而飞,栖息时又都跟别的鸟挤在一起;前进时不敢飞在最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最后面;吃食时不敢先动嘴,总是吃别的鸟所剩下的,所以它们在鸟群中从不受排斥,人们也终究不会去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

太公任首先举意怠鸟为例,说明若能不敢为天下先则无患,这是老子的处世三宝之一。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

长得很直的树木总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总是先遭枯竭。你的用心是装扮得很有才干以便惊吓普通的人,注重修养以便彰明别人的浊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是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所以总不能免除灾祸。

接着以直木和甘井为例,指明炫耀才德是不免灾祸的原因所在。

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

从前我听圣德宏博的老子说过:'自吹自擂的人不会成就功业;功业成就了而不知退隐的人必定会毁败,名声彰显而不知韬光隐晦的必定会遭到损伤。’

然后引用圣人之言点出有功名之誉则必有毁伤之祸。这是孔子遭难的直接原因。

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

谁能够摈弃功名而还原跟普通人一样!大道广为流传而个人则韬光隐居,道德盛行于世而个人则藏誉匿耀不处其名;纯朴而又平常,竟跟愚狂的人一样;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求取功名。因此不会去谴责他人,别人也不会责备自己。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求闻名于世,你为什么偏偏喜好名声呢?”

道本无名,而你孔子这么出名,与道相悖,那么道之不行,遭受厄难,岂非必然?

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说:“说得实在好啊!”于是辞别朋友故交,离开众多弟子,逃到山泽旷野;穿兽皮麻布做成的衣服,吃柞树和栗树的果实;进入兽群兽不乱群,进入鸟群鸟不乱行。鸟兽都不讨厌他,何况是人呢!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既然问题的焦点是由于孔子的名气和影响太大而引起别人的猜忌,那么隐姓埋名,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自然也就消除了祸患。

本篇虽非真实故事,但含义却很深。直指儒家的功与过。孔子在世为何没有成功?真是成也功名败也功名。这应是儒家的最大局限之所在。当然如果儒家突破了这一局限,那么儒家也就升华到了道家,晚年的孔子也到达了得道的境界,可惜最理解孔子的颜回却先他而去,孔子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孔子之道传到孟子以后也就断了,后世的儒家之中也就再也不见孔孟的真实。这不得不说是儒家的千古遗憾。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还有深懂孔子的庄子,这也是庄子一书把孔子作为出场最多的人物的原因吧。在庄子的寓言故事中把孔子所罕言的性、命与天道发挥的淋漓尽致,有时不禁感觉庄子就像颜回再来世间,替孔子续上了麒麟之笔。在庄子那里看到了儒与道汇归到了一体。

道不可得,有得必有失;道不可名,有名即非道。抛去功与名,与道即相当。安贫而乐道,何忧又何患。故曰:“至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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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思想做为文化正统影响了中国人两千多年,面对复杂的世间,儒家注重隐恶扬善,显的过于理想化了。而道家思想看到的是事物全面,因此可以圆满的予以应对,儒家碰到的难题,在道家这里都可以找到答案。这也许就是孔子为何如此频繁出现在庄子故事里的深意吧。道家不仅仅批判儒家存在的问题,同时也给出了解决方案。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

孔子问桑雽道:“我两次在鲁国被驱逐,在宋国受到伐树的惊辱,在卫国被人铲除足迹,在商、周之地穷愁潦倒,在陈国和蔡国间受到围困。我遭逢这么多的灾祸,亲朋故交越发疏远了,弟子友人更加离散了,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雽在《大宗师》篇也出现过,是道家的世外高人,也是孔子的师友。孔子一生渴望道行天下,因此颠沛流离,历尽坎坷,最后却亲疏徒散,问题出在哪了呢?于是就教于子桑雽。

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

桑雽回答说:“你没有听说过那假国人的逃亡吗?林回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有人议论:'他是为了钱财吗?初生婴儿的价值太少太少了;他是为了怕拖累吗?初生婴儿的拖累太多太多了。舍弃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价值千金的璧玉跟我是以利益相合,这个孩子跟我则是以天性相连。’

桑雽先讲了一个假人逃亡的故事。道家高人很善于通过故事实例来启发人,让人了悟事物背后的道理。问题的根本还在于人的习性和天性相争所致。儒家也讲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个性即是天性,这个习即是习性,天性源于天,习性本于利,这也仅止于此,不如道家通透。

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

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性相连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包容。相互收容与相互抛弃差别也就太远了。而且君子的交谊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君子淡泊却心地亲近,小人甘甜却利断义绝。大凡无缘无故而接近相合的,那么也会无缘无故地离散。

习性即是人内在的小人;天性即是人内在的君子。习性以利相交则甘而短暂;天性以天相交则淡而久远。人由天人合一到天人两分再到天人两争 ,自春秋战国以来,天人相争一直乱至于今,根源皆在为利而失天。道家高人目光如炬,穿越古今。

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

孔子说:“我会由衷地听取你的指教!”于是慢慢地离去,闲放自得地走了回来,终止了学业丢弃了书简,弟子没有一个侍学于前,可是他们对老师的敬爱反而更加深厚了。

老子说:“绝学无忧”。放弃世俗名利之学,回归天性无学,那么该离之人自离,而离不了的皆属天性自然,故淡而益亲。

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将死的时候,用真道晓谕夏禹说:'你要警惕啊!身形不如顺应,情感不如率真。顺应就不会背离,率真就不会劳苦;不背离不劳神,那么也就不需要用纹饰来装扮身形;无须纹饰来矫造身形,当然也就不必有求于外物。’”

这里的孔子其实就是学道之人的代表,桑雽还恐学人不能悟透,还特地加以叮嘱具体做法,如此复杂的世间难题,子桑雽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就圆满地解决了,理法通透,人事俱证,实在是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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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桑雽叮嘱孔子身形莫若顺应,心情莫若率真,则能不离于道,不劳于神,不求于物,如此处世无患。怎么证明呢?庄子自己出来现身说法了。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身穿粗布衣并打上补钉,工整地用麻丝系好鞋子走过魏王身边。魏王见了说:“先生为什么如此困顿呢?

与孔孟辛苦地周游列国推行仁义学说不同,庄子的才华引的诸侯主动上门聘请,完全可以得享富贵荣华,但庄子早以看穿了诸侯的无道,宁可象乌龟一样悠游于泥水之中,也不愿被当成神龟供奉于庙堂之上。

虽然庄子的交往之中不乏王侯将相,但庄子的生活依然是贫困的,可这并不影响他生命的快乐。他曾经穷的向监河侯借钱买米,监河侯说等他收完租金后可以借他很多钱,庄子就幽默的讲了个故事进行自嘲讽刺:他在来的路上遇见车辙中的小鱼向他求水救命,他说他将去游说吴越国君引来西江之水救它,小鱼愤怒的说:那你到卖鱼干的市场上来找我吧。

因此即使面对魏王,庄子也是不假修饰,坦然以本色对待。魏王见到大名鼎鼎的庄子如此打扮,还以为庄子遇到了什么困难。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

庄子说:“是贫穷,不是困顿。士人身怀道德而不能够推行,这是困顿;衣服坏了鞋子破了,这是贫穷,而不是困顿。这种情况就是所谓生不逢时。

孔子说:君子忧道不忧贫。对此庄子应是孔子的知音,但二者做法截然不同。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庄子是知其不可安之若命。庄子对时势人心看的很透,所谓时也,势也,命也。不过庄子还是借机开导了魏王一通。

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枏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

大王没有看见过那跳跃的猿猴吗?它们生活在楠、梓、豫、章等高大乔木的树林里,抓住藤蔓似的小树枝自由自在地跳跃而称王称霸,即使是神箭手羿和逢蒙也不敢小看它们。等到生活在柘、棘、枳、枸等刺蓬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地行走而且不时地左顾右盼,内心震颤恐惧发抖;这并不是筋骨紧缩有了变化而不再灵活,而是所处的生活环境很不方便,不能充分施展才能。

虽然生活上贫穷,但是精神上无比的富足,庄子才华四溢,妙喻信手拈来,足以傲笑王侯。以猿猴人活在森林自然之中喻人活在自然天性之中,以猿猴活在灌木荆棘之中喻人活在名利习性之中,活在天性之中人人自由自在,活在习性之中人人相争相害。

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

如今处于昏君乱臣的时代,要想不困顿,怎么可能呢?这种情况比干遭剖心刑戮就是最好的证明啊!

处于春秋战国的昏乱之世,天下交征于利,人人自危,对于天性未泯的人怎能不困顿呢?庄子无疑是少有的觉醒者,个人虽然无法左右时势,但是完全可以超越时势,而不被时势左右,安贫乐道,活出自己生命的本真。当今世界堪比于春秋战国时代,先知庄子给迷惘的时人早就开出了醒世的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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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一书记载了许多的道家高人,奇怪的是出场最多的人物除了庄子就是孔子,说孔子是庄子一书的主人公之一也不为过,孔子扮演的角色亦师亦徒亦友,在《山木》篇的九则故事中,庄子和孔子各占了三则,而且一再提到了孔子的陈蔡之厄。盖在生死之际,方可见到其人其学的真功夫。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之心。

孔子受困于陈国、蔡国之间,整整七天不能生火就食,左手靠着枯树,右手敲击枯枝,而且还唱起了神农时代的歌谣,不过敲击的东西并不能合符音乐的节奏,有了敲击的声响却没有符合五音的音阶,敲木声和咏歌声分得清清楚楚,而且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唱歌人的心意。

面临生死绝境,孔子心境清明,视死如归,如果不是通达生死大事者,怎么可以做到这样呢?

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

颜回恭敬地在一旁侍立,掉过脸去偷偷地看了看。孔子真担心他把自己的道德看得过于高远而达到最了不起的境界,爱惜自己因而至于哀伤,便说:“颜回,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不接受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开始不同时又是终了的,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至于现在唱歌的人又将是谁呢?

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人与天为一。这四句等于是孔子毕生绝学,临死的嘱托之言,言简意赅,不离于真,超越生死,这不是至圣先师又是什么呢?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颜回说:“我冒昧地请教什么叫做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孔子说:“饥饿、干渴、严寒、酷暑,穷困的束缚使人事事不能通达,这是天地的运行,万物的变迁,说的是要随着天地、万物一块儿变化流逝。做臣子的,不敢违拗国君的旨意。做臣子的道理尚且如此,何况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自然呢!

苏东坡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天地有其常然,接纳便超越。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不接收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呢?”孔子说:“初被任用办什么事都觉得顺利,爵位和俸禄一齐到来没有穷尽,外物带来的好处,本不属于自己,只不过是我的机遇一时存在于外物。君子不会做劫盗,贤人也不会去偷窃。我若要获取外物的利益,为了什么呢?所以说,鸟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看见不适宜停歇的地方,绝不投出第二次目光,即使掉落了食物,也舍弃不顾而飞走。燕子很害怕人,却进入到人的生活圈子,不过只是将它们的巢窠暂寄于人的房舍罢了。”

天无私,人有欲。顺天易,应人难。与人相处一时易,相处长久难。世间者,人生之逆旅;天地者,生命之归宿。

“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没有什么开始不同时又是终了的?孔子说:“变化无穷的万物不可能知道是谁替代了谁而谁又为谁所替代,这怎么能知道它们的终了?又怎么能知道它们的开始?只不过谨守正道随应变化而已。

顺乎天,应乎人。人有终,天无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虚以待物有何碍?

“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孔子说:“人类的出现,是由于自然;自然的出现,也是由于自然。人不可能支配自然,也是人固有的天性所决定的,圣人安然体解,随着自然变化而告终!

这里我们看到儒家思想的终极与道家思想完全一致,最终都达到了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孔子在易传中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又说:易,无思也,无为也,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天下人所追求的终极学问,就在易中,犹如百川归海,大海是一切川流的最终归宿。老子则说:道之于天下,譬川谷之与江海。其实道即是易,易即是天,天即是道,道即是人。易道通天人,儒道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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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叮嘱颜回的话完全是道家的味道,估计在庄子看来,惟有象孔子和颜回这样好学而聪慧之人方可与言至道。盖闻道容易,悟道难,悟道容易合道难,就连庄子自己也难免有失道受辱的时候。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

庄子在雕陵栗树林里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怪鹊从南方飞来,翅膀宽达七尺,眼睛大若一寸,碰着庄子的额头而停歇在果树林里。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却不能远飞,眼睛大视力却不敏锐?”于是提起衣裳快步上前,拿着弹弓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庄子看到异鹊失却觉照而起了机心,没想到自己的危机业已如影相随。

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这时突然看见一只蝉,正在浓密的树荫里美美地休息而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只螳螂用树叶作隐蔽打算见机扑上去捕捉蝉,螳螂眼看即将得手而忘掉了自己形体的存在;那只怪鹊紧随其后认为那是极好的时机,眼看即将捕到螳螂而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

幸好此时发现了惊人一幕:蝉、螳螂和异雀皆因见其利而忘其身安危,递相召引牵累。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子惊恐而警惕地说:“啊,世上的物类原本就是这样相互牵累、相互争夺的,两种物类之间也总是以利相召引!”庄子于是扔掉弹弓转身快步而去,看守栗园的人大惑不解地在后面追着责问。

庄子具有极强的反观力,看到这种情况立刻警醒到自己也掉入此利益链中,虽然马上舍离,但也遭到了守园人责问之辱。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庄子返回家中,整整三月心情很不好。弟子蔺且跟随一旁问道:“先生为什么期间一直很不高兴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体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观赏于混浊的流水却迷惑于清澈的水潭。而且我从老聃老师那里听说:'每到一个地方,就要遵从那里的习惯与禁忌。’如今我来到雕陵栗园便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奇异的怪鹊碰上了我的额头,游玩于果林时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管园的人不理解我又进而侮辱我,因此我感到很不愉快。

庄子对于世间的名利看得很透,早已远离世间浊水的利害冲突,悠游于道德之乡,圹埌之野,然而没想到在果林的清渊之中却迷失真性,受到侮辱,因此整整三个月心情都很不好。

为什么在别人看来并不起眼的小事,在庄子眼中却这么严重呢?庄子智慧高深,见微知著,应是由此看到现象界的真相:不论浊水还是清渊,万物都在彼此的利害因果链中,有其利必有其害,谁也无法跳脱其中。

由此可见处世若要无患何其之难。那么有没有解决之道呢?庄子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平息了不好情绪,应是找到了答案。这个答案就在《山木》篇最后一则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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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则山木讲到“处世无患惟有把握道德”起,到第八则异鹊在后讲到“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到本篇最后一则逆旅二妾做为总结,庄子对于处世应物的结论是什么呢?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

阳朱到宋国去,住在旅店里。旅店主人有两个妾,其中一个漂亮,一个丑陋,可是长得丑陋的受到宠爱而长得漂亮的却受到冷淡。

世间就是一个逆旅,逆旅的主人就是道。美者是自以为是的人,恶者是自知之明的人。

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

阳朱问这件事的缘故,年青的店主回答:“那个长得漂亮的自以为漂亮,但是我却不觉得她漂亮;那个长得丑陋的自以为丑陋,但是我却不觉得她丑陋。

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这是器世间的真理,那么这句话的逆否命题同样成立: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矣;皆知不善之为不善,斯善矣。

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阳子转身对弟子说:“弟子们记住!品行贤良但却不自以为具有了贤良的品行,去到哪里不会受到敬重和爱戴啊!

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

对于修养生之道的人,不要认为自己有悟有得而自美,美则失之,悟了同于未悟,得了并无所得, 方可有所相应。老子说: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现象界的器世间就是个二元对立、欠缺的世界,但这个现象界却是来自完美的形而上之道,若能悟道明德,接受现象界的不完美,则自然超越。认识到后天的自我就是有欠缺的,接纳自我的不完美,回归先天的真我,心则无妄无碍,身则无病无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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