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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月亮在日本

 zhp001007 2022-07-04 发布于上海

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不同地域之间便存在着种族迁徙、物质交换、文化交流等历史事实,东亚地区更是如此,以至形成了汉字文化圈这样的典型区域文明。因此,在文化属性上,日本自古就不是一个完全异质于中国的文化样态。即便在当代日本人审美观念的生成过程中,依然可见许多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因素(或可理解为东亚历史共生的文化传统)。其中,收录在日本国语教科书中的上百篇中国古诗,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话题。

若以历史和跨文化的眼光观之,阅读汉语诗歌并以汉语创作诗歌的文学现象并非仅限于中国。在近代之前,亚洲存在着“汉字文化圈”的历史事实。在当时,中国、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国家和地区以汉文(文言文)为官方书面通用语、以汉诗为共同的阅读和书写方式。因此,汉诗是具有世界性意义的一份文化遗产,对于当下文化和精神日趋离散的亚洲具有重要的意义。
就中日两国而言,汉诗更具有一份特殊的文化意味,某种意义上,两国间千百年来的友好交往是以汉诗为纽带的。时至今日,日本汉诗已是明日黄花,不复当年之盛况。但即便如此,日本国内现行的中小学国语教科书(约有百个版本)中尚收录有百篇以上的汉诗,基本是中国古诗(另有日本人写的汉诗数十首),其中又以唐诗为最(参见《风月同天:日本人眼中最美中国古诗100首》)。而在入选日本国语教科书的中国古诗中,随处可见中国诗人笔下多姿多彩的月亮形象。根据诗中月亮所呈现的不同的审美和情感体验,我们大致可以将之分为以下几种情形和类别:
其一,相思之月。
在日本的和歌中,“月亮”往往意味着男女之间朦胧的情感或缠绵的爱恨。但在汉诗中,若言月亮代表我的心,却多非吟咏男女之恋,而是君子相惜。汉诗中的相思之月,也多照见男人间的情谊。如李白《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诗人的思念之情,恰如一片月色光影,跃入激流翻涌的江水之中。情真意切,神思悠扬。
又如韦应物《寄李儋元锡》: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作为韦应物的密友,李儋和元锡两人在诗人困苦之际,计划前去慰问。对此,诗人十分感动,并期待这次相聚。该诗笔触细微,情思绵绵,诗从分别写起,以相约和盼望结尾,情挚动人。
若论古代男人间绵密温柔之情谊的表达,莫过于元稹和白居易。如下面这首入选日本数十种高中国语教材的七律——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

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渚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钟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中国第一号诗人并非李杜,而是白居易。据日本《文德实录》记载,9世纪中期,白居易还在世的时候,《白氏文集》便传到日本,迷倒了天皇在内的一大群粉丝。此后,日本宫中开讲《白氏文集》,成为必修课程。可以说,白居易的文学对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影响颇深,有高中国语教材甚至开辟专章讲述白居易的诗歌成就和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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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文集》日文版书影

其二,异乡之月。
异乡之月,即为乡愁之月,有时候也是羁旅之人的失意之月。例如岑参《碛中作》:

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

诗人辞别故乡多日,在远赴西域的途中已见两次月圆。异乡之月,映出了诗人的缕缕乡愁。
又如杜甫《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故乡之月乃是想象中的景象,而引发诗人联想的恰是异乡的清辉。天地人伦之律并发,素朴真心,令人感动。
再如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在日本早已家喻户晓,流播深远。清代学者俞樾在《新修寒山寺记》中就曾言:“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造庐来见,见则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国三尺之童,无不能诵是诗者。”该诗中的“月”乃是夜寂没落之月,这也是诗人内心落寞的写照。羁旅人生,异乡人注定要面对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日本国语教材中最常见的中国诗人就是李白了,《静夜思》入选率也是最高,出现在许多版本的教科书中。不过,日本选用的版本与我们有所不同:

窗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其三,孤独之月。
典型的有王维《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唯有明月探访,说明诗人此刻的孤独是何其深刻。人所不知的并非诗人之所居,而是人世扰攘,恨无知音也。
还有李白《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的诗作多为日本高中国语教材选录,这与李白诗歌意蕴深妙、气度脱俗的特点有关。如《月下独酌》之诗,借用酒和月亮,表达人之孤独的主题,层次丰富(由孤独到不孤独,进而感到更加孤独),情绪飞扬。
借用月亮之意象,捕捉人之孤独的诗篇,还有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此诗被收录于多个日本高中国语教材。诗中描写唐玄宗暮年内心孤寂,望月而伤心:“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当然,除了上面所言的相思之月、异乡之月和孤独之月之外,我们尚可找到无常之月——“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苏轼《春夜》),清冷之月——“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以及高洁之月——“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李白《哭晁卿衡》),等等。而且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明月在诗中的意象并非如上述一般单纯,往往被赋予了交错复杂的审美意象和情感体验。如李白的名篇《把酒问月》(收录于三省堂《高等学校古典B:汉文编》改订版)中,仅“月”字就出现了七次之多,而且月之意象,时而飞扬,时而顿挫,想象奇崛,文字洒脱,孤独中流溢骄傲,飘逸中隐约悲伤: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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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松溪泛月图》

总而言之,古人望月怀远、对月抒怀,在诗词中勾勒、描绘丰富而优美的月亮意象,为阅读者建构了一个超脱现实又照亮现实的美学世界。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空灵中,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祈愿中,在“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的禅偈中,我们得以维系人性的美好,在永恒的明月下,我们窥见自身的有限和渺小,感受物我两相忘的宁静,体会人间珍贵的离别和相逢。甚至我们可以说,诗歌中的月亮,赋予虚空以真实,给予人生以意义,让人在凡间大地上诗意地行走和栖居。
当然,与站在美学的立场上看到不同于客观实体的“月亮”一样,我们面对诗歌,也多半不是持科学或实证的立场和态度,诗歌走向我们内心的途径是审美和抒情。当下,对于中国人而言,唐诗宋词仍是我们情感和伦理的最佳启蒙方式之一,这与《诗三百》被命名为《诗经》源于同样的道理。同样,在日本,汉诗一脉绵延一千七百余年,至今仍出现在国语教材中,被视为继承传统文化之诗教的一部分而受到重视。中国诗歌中的“月亮”及与其相随的丰富的艺术想象、审美情感和美好的伦理体验,也随着日本青少年的阅读而成为他们内心世界的一部分,仅此一点,善莫大焉。
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的序中,借用古人的说法“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来阐释人类文化具有普遍共通的心理特质。对此,我的理解是:一方面,自文明诞生以来,存在人性维度上的稳定而统一,其间有着文学艺术莫大的功绩,这是人之为人的根本部分,也指向了“人文”之本意,而人性的稳定与统一,是我们能够展开古今对话和跨文化交流的认识论前提;另一方面,只有阅读和体验文学与诗歌中相同或相近的审美意象及相应的伦理诉求等,我们才有可能更好地相互理解和沟通。而且,只有关心人类的普遍性问题或人性的共通性问题,才能成就超越民族和国家的世界主义书写(在这一点上,中国诗中的月亮若要照亮世界、给世界以美的光亮,就必定要抒发、寄托人类所共有的喜悦和哀伤,恰如上文所提到的相思之月、异乡之月和孤独之月),才能使其他国家和文化的读者与之产生共情,从而产生世界性的影响,也才有可能真正完成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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