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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家人,在漏水的房子里住了10年

 为什么73 2022-07-05 发布于北京

我们一家人,在漏水的房子里住了10年

原创 花刀幺鸡 全民故事计划 2022-07-04 21:21 发表于北京
那时候的父亲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一心扑在房子上,就想让我们一家人有个好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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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52个故事—

“哎,光贷款利息都还了15万了,我的钱呀!

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凭借着他对数字的敏感度,又一次完成了一年一度的房贷计算。我和妹妹早已见怪不怪了,但仍旧止不住对他的心疼。

父亲今年52岁,而他和房子的纠葛已有24年。

1998年是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第七个年头,那年的夏天,天空就像是破了洞。

止不住的雨水哗啦啦地流着。

爷爷用脸盆、搪瓷缸、饭碗接着那些破顶而入的雨水,爷爷故作神秘地对我说:“大孙子,知道咱们家现在叫啥吗?”我摇了摇头,他就用手指刮过我的鼻梁,咧着那口叶子烟熏出来的大黄牙说:“这叫水帘洞,你就是那孙猴儿。”

就在那个夏天,阔别已久的父母亲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的“水帘洞”。傍晚时分,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父亲抱着我坐在门槛上。

爷爷坐在一旁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抽着他的叶子烟,过了好一会,父亲终于打定主意开口说话,他说:“爸,我这次回来寻思着还是修个新房子吧,咱们与其修修补补还不如整个新的。”

父亲后来不止一次地提到当年白手起家的心酸,而那时的我只知道他们终于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村里的小孩也不再叫我野猴子。

那一年,他和母亲带着他们攒的15000块钱回到我的身边,并决定开始修建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6岁之前我没上过学,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仅有的知识是爷爷闲暇时讲的孙悟空的故事以及我根本听不懂的毛泽东语录。母亲仿佛对此很愧疚,向父亲哭诉着:“他都6岁了,再不上学就晚了,以后落得跟咱们一样进厂子的下场。”

于是,父亲皱了皱眉头,踏着大步扬长而去,后来几经打听,父亲用3000块钱在乡镇街道的公路边买了一块宅基地,宅基地距离我后来读幼儿园的中心小学只有1公里,离最近的一个私立学校也只有50米。

若干年后父亲才后知后觉他被那几个戴着官帽的村官与街道办的人坑了,那块宅基地在当时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钱,而且因为靠近堰塘,地势容易走样。

1998年的人工工资还很低,平均8块钱一天。但父亲本来就是做体力活的,他觉得雇人做活不划算,自己靠力气挣的钱却要去买别人的力气,到底还是舍不得。

我那时很少见到父亲,只能在爷爷下工时跟着他走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去看看父亲和他的房子,但到了地方我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父亲不常回我们的“水帘洞”,无论白天黑夜,他一颗心都扑在房子上,他的准则是能自己一个人完成的,绝不多花一分钱,只在打地基和修建主体墙面的时候才请人工。

主体墙面修建到一半就没钱了,父亲只能贷款,那时候的贷款额度小,需要担保人,最终在请村干部大吃大喝一顿后,终于成功贷款6000元,他那个在水泥厂工作的哥哥用工资置换了10吨水泥,解了燃眉之急。

1999年上半年,东拼西凑之下,一楼的房子终于封顶。那时候还流行用水泥板封顶,导致我后来再一次体验到了类似于“水帘洞”的生活,当然,这也就为后来修建二楼埋下了伏笔。

父亲和母亲并没有住在我们的新房子里,依旧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但我们不再睡在一张床上,我有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又高又大,我不敢大声说话,回音让我害怕。

最舒服的是夏天,屋里凉快,爷爷的熟人赶场回家的时候都喜欢在我们家找碗水喝,顺便歇歇脚,下雨天也不用再放盆盆罐罐接雨水。

最不舒服的是冬天,房间空空荡荡,晚上盖上被子蜷成一团才能聚住热气。爷爷为了取暖,发了工资就在供销社里买了蜂窝煤,说要烧着炉子睡个暖和觉。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也觉得暖和,天天蹭着爷爷钻他的被窝,但我害怕喝了酒的爷爷,满身酒气和震天的呼噜声吓得我又回到我的小床上。

就在那一天,他再没有醒过来。爷爷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在新房子里和我相依为命的是爷爷的妈妈,她被自己的女儿送回老家参加爷爷的葬礼,但没有人再带她离开。那段时间她总是在哭,房间里一直回荡着她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她或许在伤心自己晚年丧子,又或许在忧愁她的明日时光,她和我都似被遗弃的人。



2000年的春节,母亲和父亲都回家了,那时候母亲已经很显怀了,肚子里的孩子大概已经六个月了,这应该也是母亲没有回家料理爷爷后事的缘故。

在那个严格执行计划生育的年代里,母亲只能东躲西藏,在亲戚家周转。直到妹妹两个月大的时候,她才第一次回到我们的家,她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房顶,傻乎乎地笑,仿佛在表达她的满意。

自从有了她,后来的17年里,母亲都没有出过远门,守着她和我们这个家。

2003年,妹妹开始上学。她喜欢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到了上学放学的时候,她会异常开心,我去上学的时候她总是跟着我走一段路,然后再自己走回家。后来在她的要求下,她背着母亲借钱买来的小书包开始读幼儿园。

也就是这一年,父亲在北京做电工,挣了点钱,回到老家开始修建家里的二楼,因为一楼的房顶是用水泥板封的,在连年的雨水冲刷下开始漏水,母亲同父亲讲:“我们还是盖个二层吧,这屋里漏得就像老房子一样,盆盆罐罐都接满了。”

那时候的父亲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把水泥砖头用背篼一趟趟地运往楼顶,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支着灯在楼上忙着,起床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

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二楼都是水泥渣滓,在母亲的三令五申下,我和妹妹从未上去过。最大的感受就是房间里终于不漏水了,其次就是家里有一股久久没有散去的膏药味,除此之外好像家里也没什么变化。

小时候大家都说妹妹命好,一个农村孩子,一出生就住的是砖房而不是普遍的土瓦房,大概在周围人看来这就是一种幸福的象征吧。

在乡里的学校读小学的时候,很多同学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走很远的路,或者是七八岁的年纪就开始住宿舍。而我们家的房子就在公路边上,是很多同学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加之大门朝着路边,很多路过的同学都会停下来在院子里和妹妹玩一会再回家。跳皮筋、跳房子、吹纸牌、抓橡子,有的时候,玩得忘了时间,家长就到我们家来领人,回去之后免不了一顿暴打。

当然妹妹也有她的烦恼,某一次放学回家,妈妈养的公鸡想和她来个亲密接触,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劲地啄她,惹得过路人哈哈大笑,她又羞又恼,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等我下晚自习回到家,她那哭红的眼睛就像个小兔子一样。

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达成一种共识,那就是觉得父亲修建的这两层砖房让我们在同学们面前很有面子。

2005年,父亲在亲戚的介绍下开了个手机店,做中国移动的代理商,刚开始的那两年没有经验也没有人脉,顾客很少,父亲总是向母亲抱怨:“守了一天,就来了两个人,还都是充话费的,不晓得好久才卖得到个手机,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冇财运嘛!”

母亲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去做她的活计,父亲朝九晚五开店,其余时间都在田地里度过,小麦、油菜、玉米,应季的蔬菜应有尽有,除了自己吃,母亲还会在赶集的日子里拿到街上去卖,贴补生活。

就这样过了两年吧,手机座机的普及率越来越高,十里八村的乡亲们也渐渐对父亲的小店熟悉起来,慢慢地成为店里的常客,充话费的买手机的都有,回头客也越来越多。

家里的经济情况自那时开始便有所好转,父亲闲不住,有点积蓄了就琢磨着把二楼规整规整。

2007年,父亲白天守着店,母亲依旧在地里干农活,晚上两个人就在楼上清理水泥渣滓,给房间刮腻子、贴瓷砖,两人忙活了小半年,把二楼收拾得有模有样的。

但那时二楼还没有床,只放了一张早就做好了的弹簧床垫。关于这张床垫,妹妹后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父亲公司里的一个女领导不知什么原因借住在我们家。那天晚上,女领导抱着妹妹睡在铺好的床垫上。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女领导已经走了,她一点都不想起床,甚至有点想哭,因为被子和枕头都是香香的。

现在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体验,在那时的那个房间里应该是震撼了她。但我能够理解妹妹想要表达的,那种感觉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湖水突然泛起了涟漪,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她猝不及防地体验了另一种生活,一种与我们的日常截然不同生活,以至于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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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的第一套房丨作者供图

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我在镇上读中学,借住在大姨家。那阵子正是农忙时节,大姨家午饭吃得特别晚。我着急去学校上课,急匆匆地吃着饭,突如其来的晃动让我们不明所以,但除了惊讶之外,强烈的震感并没有让我们害怕。

下午去到学校,老师就通知我们放假回家。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在院子里晒被子,父亲没有守在店子里,而是陪着妹妹在看电视,他们没有丝毫的慌乱,一切如常。

父亲得意地说:“不用怕,我们这房子结实,我检查过了,啥问题都没有。”过了两天我才知道,很多人都带着被子住在田地里,被蚊子叮得一身包,村里很多瓦房的墙面和院子都出现了大裂缝。

那天晚上我们也没有住在外面,父亲拍着胸脯说:“没事的,余震没那么厉害,安心地在家里住。”那一刻,父亲像个英雄一样,用他建造的城堡,守护着他最爱的人。



2014年,我读大三,妹妹读初三。那时候的我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我一点都不想回县城里,一心想留在成都。我没有想到父亲听完我的想法以后很冷静,只说了一个字:“好。”就是这样的一句话,父亲又开始了他与房子的故事。

那时候我想的还是租房住,毕竟妹妹还要读高中,家里还有一个老人要赡养,经济压力大。但父亲说他太清楚租房住的心酸,而且,俗话说,租房不如买房,租的给了钱还是别人的,买的给了钱最后是自己的。

大概过了一个月,父亲背着个书包就到成都来考察了。我学校里有课不能陪他,他就住在三姨家,买了一份地图,选了一些地点,顶着大太阳自己坐着公交车去看房。

那时候我即将毕业,新楼盘等不起,所以关注的都是一些有产权的二手房,等到了周末的时候,父亲打电话说选好了让我去看房,离我的学校不远,都在一个区,公交车可以直达。

房子是清水房,周边配套设施完善,还有在建的地铁。父亲唯有这一次打电话让我去看看,我便知道,父亲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了,而我只需要点头就行。

我惊讶于父亲的高效率,同时也对他的财务状况存疑,我也不太确定我们是否真的能在成都拥有自己的房子。

那时候妹妹一周就回家两天,根本不知道有这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直到有一次,母亲打电话告诉她:“我和你爸去成都了,钥匙在你姑姑那里,喊你姑姑或者表姐回去陪你。”她打电话问我,我才告诉她爸妈来成都买房办手续去了。

她和我的反应如出一辙,我们都觉得很奇怪,父亲的生意经营得是还可以,但他怎么可能有钱在省会城市买房,我们都对此半信半疑。

直到那年暑假,妹妹第一次到成都,看到我们的新家的时候,她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其实父亲手上没有多少存款,在几个要好的亲戚那里东拼西凑,最终凑够了四十几万的首付,顺顺利利地实现了买房计划。

父亲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所以在我提出想法时,他并不感到意外,并且知道这件事无法回避,所以在一开始知晓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去完成它。

因为这套房,父亲和母亲只能把他们的户口都迁到成都,失去了他们的农村户口,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城里人。

那是一套已经建成十几年的二手清水房,110平,三室两厅两卫,没有装修过。考虑到我即将开始实习,父亲和姑父带着工具,两个人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自己设计装修了这套房子。现在看起来这套房子的设计上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但我从来不敢也没有资格提出什么异议,因为父亲是在为我的需求买单,而且,他真的很辛苦。

新房子装修好之后就再没余钱去置办其他的物件了,这让我想到了老家的二楼,当年父母也是断断续续地打造它,但我相信我们终究会拾掇好它。



2015年年初,我开始实习,房子通风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我正式搬进去住。里面只有父亲留下的厨具、凉席、被子和衣架,东西很少,但我很满足,因为在这座城市我终于有了自己的落脚点。

夏天,我就在木地板上垫着凉席睡觉,偶尔贪图凉快,直接赤膊躺在飘窗的大理石台面上就睡了;冬天,那时候不怕冷,用两条被子就能睡,一条垫着,一条用来盖。没有冰箱,买菜买肉就随用随买。同学来家里玩大家都是席地而坐,把酒言欢。

放暑假的时候,父亲和妹妹来看望我,他们只待了一周,在那一周的时间里,他们精挑细选,给家里添置了三架床和一个冰箱。

第二年,母亲和妹妹再次来到成都,添置了沙发、餐桌、茶几和电视。母亲感叹说:“这才有个家的样子。”

第三年,我开始有些积蓄了,考虑到妹妹即将读大学,住在家里的时间会变多,于是购置了空调和洗衣机,换了些新的厨具,我们的家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变得完整。

2018年,妹妹读大二。由于网购的迅猛发展以及农村地区常住人口的急剧下降,父亲的手机店在第13个年头寿终正寝,加之父亲早年间在修建老家的房子时积劳成疾,对农田里的活计早就力不从心,父母商量之后便下定决心离开农村,去往他们身份证上的新地址所指向的地方,开始在成都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扎根。

父亲终于正式入住他人生里的第二套房,虽然不似第一套房那么艰辛,但半生的积蓄都已倾注其间。

父亲对他自己选的房很满意,离地铁口近,交通方便;小区绿化好,落地窗看出去就像一片森林;沃尔玛、家乐福等大型商超都在2公里以内,购物方便;菜市场近,有时还能买到农民的菜。每次提到这套房,父亲眼角的皱纹就会爬出来,肆意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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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第二套房丨作者供图

从24年前的那个夏天开始,父亲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房奴,至今他也没能从中解脱。

看着父亲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困顿,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思考自己当初提议在省城买房究竟对不对,但事情已经发生,光靠想是没有用的。

我知道父亲一直纠结于何时还清房贷,他想要的是没有负债的一身轻松。所以,在他52岁生日那天,我转了12万到他的银行卡里。

如今,父亲已成功摘除房奴标签,可在闲暇之余,他又浏览起了房地产,说是要买个一居室养老,我和妹妹听闻此语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作者:花刀幺鸡,文字记录者
编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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