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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筝

 zhb学习阅览室 2022-07-05 发布于上海

作者:吴泽英

一朵白色的花瓣轻吻了她。

花木的馨香丝丝缕缕地侵袭,循着她的衣袂蔓延,亲昵地缠绵住她、诱惑着她。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蛊惑,她睁着一双澄澈如水的大眼睛向上望,只见五月的广玉兰渐次苏醒,星星点点,高傲而隐秘地盛开在一株株碧树的顶端。在绿色铺天盖地的春季,那纯洁雪白的广玉兰,竟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白得近乎纯洁的倩影,那是一株碧树孕育的梦。

她小脸绷得严肃,生怕连一点点笑靥也会摧折了这只白色的蝴蝶,小心翼翼地捧住这朵无力攀附枝条的花瓣,捧住一棵树遗失的美梦。

不知所措。

“它迷路了……”阿筝有点惶惑地将掌心的白嫩花瓣展示给母亲看。牵住她手的女人愣怔了一瞬,看清她手中的玉兰后,女人浅浅笑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俯下身轻声道:“那么,她现在属于你啦。”

她哭泣得很小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着,细腻湿润的鼻音细碎地铺撒在房间的一隅。

这是一个阴暗潮湿的背光房间,小小的空间里堆放着叠好的衣物,各种细碎的生活用品横七竖八地交错着,铺满一个小小的长霉的矮桌子,毫无光泽的水泥地沉默地支撑起这一切,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给人喘息。

这里只有一张床,但是从床上躺过的印记来看,四个梦的重量将叠加在它身上。这个家捉襟见肘:没有孩子嬉戏玩闹的玩具,发霉的阴暗气味如影随形,像一条吐着舌头的蛇冰冷冷地缠绕着谁。倒是她的哭泣,给这个房子去除了些腐朽的味道,不再是青白的冰凉。

在门外忙碌的人,很难察觉到一个女孩安静的哭泣;但一个母亲的敏锐直觉,总是能够做到的。

“怎么啦,阿筝?”穿着一件洗得泛白外套充当围裙的女人,无声地蹲坐到了她的旁边,捧起她沾满泪水的脸蛋。这个女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眼睛也不亮,粗黑的手指像一个个胖得臃肿的萝卜;水泥房间里并没有风扇,或许是靠近灶火做饭的缘故,她额前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好像粘了油一样地黏着,若你在路上碰到了这样打扮的人,或许会怀疑她身上是否有酸味、汗臭味等混合的气味。但任谁也能看出她脸上岁月沉淀的温柔,那是生活的坚毅所留下的痕迹。

这个温柔的母亲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而她则很懂事地收住了崩溃的情绪,努力地平复着呼吸,朝着女人伸出了小小的手臂。

“妈妈,”她沾满泪滴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像一只迷路而无措的小兽,满是可怜地靠在女人柔软的胸脯上,“……我不想做乡巴佬。”

“乡巴佬?”

“弟弟和他的同学今天开我的玩笑。”她轻轻蹭了蹭母亲,用那瘦弱的胳膊紧紧搂住了同样瘦弱的女人,她仿佛在抱着一个快要散落的骨架。

“他们说,我是乡巴佬……以后永远是乡巴佬。”

“我们的阿筝怎么是乡巴佬呢?说不定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真正的乡巴佬呀,阿筝。他们,唔,让我想想……”她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笨拙地面对着老师出给她的难题,想不出优美的字句;但是她所拥有的生活依旧叫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只看到浅薄的外表,看不见人们身体里面的东西。”女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后轻轻把一个吻放在了她的发梢。

“可我不知道我身体里面有什么。”她闷闷地回答着。她身上磨到破烂的衣袖,好像是命运送出的某种暗示。

“你呀,你身体里面可是有着很大的力量呢。”母亲悲悯地闭上眼睛,声音却显得轻快,“你美丽,善良,懂事……在妈妈心里是最重要的。”

女人拿过放在床头的玉兰花瓣——那花瓣放得有点久了,不再是洁白无瑕的样子,反而伤痕累累,铺满了黄褐色的斑点条痕。这个聪明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她这样对女儿说:“你还记得这朵玉兰原来美丽的样子吗?”

“我记得的。它很漂亮。”

“那么,你就像它,很漂亮。那些同学只以为你是枯萎了的、现在有点发黄的玉兰,但你其实是一朵白色的玉兰花。”

“那他们怎么会把我认错成枯萎的玉兰呢?”

“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玉兰。”女人温柔地向她解释。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开心了,不过有一些悲伤依旧如影随形——她还小,不知道如何去掩饰这样苍凉的悲哀,只好用一些浅薄的话语拼出个大概:“为什么,为什么……是弟弟呢?”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表达不清,她又急忙用已学的话语去补救,拼拼凑凑道:“为什么上学的……是弟弟,可是我的成绩也很好,我是第一呢,弟弟也比不上我……但是不叫我读书了,弟弟都三年级了,可我永远是二年级……爸爸说要好好干活给弟弟挣钱读书,我也想念书……我永远成了二年级了……”

她费力地去表述着自己的困惑,传递着自己的悲伤——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悲伤。这个穷苦的家庭只教给她如何劳作和照顾别人。曾经妈妈也努力过想让她上学;只是在爷爷奶奶的葬礼后,她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女人的身躯很瘦弱,但她仍然抱得住她的女儿。这个母亲沉默地听着女儿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哭噎声的话语,沧桑的眼睛里却淌不出泪水来。

她只是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我的阿筝,没事的……对不起……”

那声音很轻,混在阿筝的絮叨声中,几乎听不见了。

吃完饭,一家人决定去散散步,并赶在凉意裹袭之前回家。弟弟不知在路边看到了什么,大笑着尖叫了一下,甩开父母牵住他的手,眉眼弯弯地来回绕着,一会儿奔向前面,一会儿又跑到后面去,踩了一朵花又跳了起来,像只充满活力的小兽似的发疯。

混杂着烟草难闻气味的父亲牵起了她。她下意识有些瑟缩,一只手轻握着父亲,另一只手抓紧了母亲。但是躲闪过后,本能的对父亲的亲密又裹紧了她。

不要去想那些盘踞在她脑海里的东西,只有眼前的幽长小径——余霞散成一株一株的黄色气流,洋洋洒洒朦胧了整个世界,美丽得像是一幅画卷。

她步子迈得很稳,时不时留意着身边妩媚的景象,花草的馨香如烟一般缠绕住她,她心里有一股热烈的宁静。

她心想着,再走一会儿,就能看见那棵缀满玉兰的树了,她要为每个人都捡一朵花瓣。于是,脚步也变得轻盈了,她捏了捏身旁母亲的手心,娇俏地朝那清瘦的女人眨了眨眼睛;而她的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默契地冲她一笑,往那棵树的方向努了努嘴。

弟弟向母亲伸出手要抱。姐姐在这时候通常不会说话,特别是在小地方里长大的——她们一定要学会的是懂事。但是母亲向弟弟摇了摇头,只说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抱不动撒野的他了。

“神经啊!抱一下都不行吗?”父亲脸上又挂上不满与怒气,晚饭后难得的温馨似乎只是一堆泡沫,弟弟也嘟着嘴,学了一句“神经啊!”让阿筝松了一口气的是,父亲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于是父亲松开她的手。他往前疾走了几步,一把抱起了弟弟,弟弟脆脆地尖叫了一声,又满是活力地爬上父亲强有力的背脊,指挥着他向一处废弃的空地奔去。大大的鞋子从沾满泥土的小径上踏出,又踏进了一个似乎是随意搭建的小广场,无非是几块木板和废弃的建筑材料,却成了孩子们的伊甸园。

阿筝怔了一瞬,又被母亲轻轻地拉了一下。她抬头,母亲温柔地整理着她额前的碎发,问她:“阿筝想不想去碰碰玉兰花呀?”

“想的。”

然后,她便突然腾空,视线一下子变得更高、更辽阔。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刺激了感官,让她忍不住大笑着尖叫,挥舞着小小的臂膀。她低头,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母亲,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怎么样呀,阿筝!”

“妈妈!”她笑了笑,但是又有点担心,搭上女人瘦弱的肩膀,手底下是劣质衣物的粗糙感,问道:“你还好吗?这样会不会很累呀?你不是抱不动弟弟吗,怎么抱起我来?”

“你呀,整天像个小大人!妈妈不累,你快去看看玉兰花在哪里呢!”

于是她又专心去看树上的玉兰了。躲在树叶之间白玉一般的玉兰呀,你是什么样的琼浆玉露,竟把人们的心儿也撩拨了,几个呼吸之间的缠绵,浮动落清香。她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肥厚的白色花瓣怯怯地露出自己。

滴蜡一般的触感,好像从手指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有什么东西光着脚丫在心上跑一样。

阿筝很喜欢,但她只是对母亲说,好啦,我想下去找弟弟玩了——不过她这样的小把戏总是骗不到母亲的,她被甩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又去摘了最心仪的一朵花瓣,浅笑着把它插进母亲的发间。

终于被瘦弱的母亲放下来的瞬间,她听到紊乱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心里禁不住疼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弟弟在他的伊甸园里撒野,无忧无虑。不过她也知道了一个秘密:母亲的体力只够陪着一个孩子撒欢,所以她留给了阿筝。

而她在母亲的怀抱里,两人都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交换了一个独属母与女的微笑。

她一点也不喜欢和弟弟玩,弟弟也是。他嫉妒着受到母亲偏爱的姐姐——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偏爱。比如姐弟俩为一件事争吵、哭泣时,母亲会在父亲冲过来前,下意识地护住姐姐。其实姐姐的膝盖、胳膊和大腿,都曾蹭在水泥地的脏地板上流过血,因一个暴力的男人要发泄所有的不愉快。

不过弟弟从未看见过。他总是企望全部的爱,而不是平等。

所幸他有解决方法,只要他不停地大哭大闹,那么父母会一直围着他一个人转;只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阿筝便会停下来,久久无言地看着这一幕,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但阿筝并不是在伤心。在阿筝的世界里,她并不在意弟弟为了争宠而大发脾气。不过这还是给了她一些安慰,她无法企及的——父爱、学习、身份……都比不过母亲回头担忧的一眼。

这是她和弟弟心照不宣的——即使两人都有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从未想过用自己拥有的,去换对方拥有的。

而这时,母亲总会回过头担忧地看向女儿。女孩儿睁着黑色的、葡萄一般的眼睛,似有所感地旁观着,视线久久凝滞在虚空一处,让人无端想着:她正在静默地凝视着荒诞的命运。

当母女俩总算能够独处时,母亲紧紧抱住了阿筝。

阿筝轻轻地问她:“妈,为什么你最喜欢我呢?”孩子喜欢明知故问。每次总是受父亲打、讨父亲骂的女儿,明白自身价值、意义都比不过弟弟的女儿,总是喜欢被母亲保护与偏爱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妈妈最喜欢你?”母亲有些好笑地打理着女儿的头发。她想的不同: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呢?能懂得存款里的寥寥数字,懂得男人心里的打算,懂得自己的未来有什么在等着吗?一缕缕愁思攀上母亲的眼底,里面闪烁着一个天真的女孩。

“我就是知道的。”阿筝抬头看向母亲,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妈妈,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象得多呢。”

“你说嘛,妈妈,你为什么最喜欢我呀!”阿筝笑眯眯地倒在母亲的怀抱里,亲昵地环住她的脖子,贪婪地嗅着独属于母亲的馨香。

而她的母亲纵容着女孩儿的撒娇,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因为在我所有的奇迹里,你是最棒的那一个。”

原文首发于《青春》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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