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4980字,阅读大约需要6分钟 作者简介:阳玉平(1981-),女,苗族,广西桂林人,硕士,《社会科学家》杂志社编辑,研究方向:编辑出版、少数民族文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东海海岛民间信仰谱系研究”(14AZJ005) 原文刊载于《社会科学家》2016年第4期 中国新时期民俗学研究 ——华东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田兆元教授访谈 ![]() 文 | 田兆元 阳玉平 摘 要:田兆元教授认为过去,大家对民俗学的定位很低、很普通,虽然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因素,但并不符合民俗学发展的历史定位和现实需要,民俗学应该是生活的华彩乐章。民俗学应该面向当下、面向于社会,这就需要重新诠释民俗学,政治民俗学、经济民俗学概念的提出,就是适应这种需求而产生。政治民俗学和经济民俗学都基于一个前提,即民俗的核心问题是一个认同性问题。民俗是要建构一个认同的体系。目前,中国民俗界对于仪式学的研究缺少一定的创新性和自主性,仪式美术具有非常强大的实际应用,仪式美术概念的提出将是一个新的学术课题。 关键词:民俗学;华彩乐章;政治民俗学;经济民俗学;仪式美术 ![]() 阳:田老师您好,非常感谢您抽空接受我们的访谈,您一直强调民俗学是我们生活的华彩乐章,您是怎么界定华彩乐章的? 田:过去,大家把民俗学定位得很普通,很下层,这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但这种对民俗的定位,既不符合人类的民俗传统实际,也不符合当下的社会发展和建构的需求。因为从历史上看,民俗是国家认同,是国家进行社会管理非常重要的方面,建立公序良俗是其最高的理想和梦想;从现实来看,民间艺术、民间故事都是世代流传的,能够达到“世代流传”的,肯定是生活中华彩的东西,而不是日常的、平凡的东西,如《白蛇传》故事,如此覆盖面广、影响大,我相信很少有作家能够写出这样精彩的著作来,至今也很少有作家敢说自己能够创作出超越它的作品。这个例子虽小,但足以说明我们的民俗是超越日常生活的,属于文化的精华。此外,民俗是精英创造民众认同合力完成的文化资源。过去认为民俗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而劳动人民当中也有精英,民俗的创造者一定是个精英人物。因为民俗如果没有一个精英人物主导就没有社会影响力,也就是一个低俗的东西,可是民俗并不等于低俗、庸俗。我们说的精英人物如民间艺人,是一种绝技的传承者;如民间歌手,能即兴歌唱,歌词曲调都很美,如故事家,能够讲几百个故事,而一般人只能讲几个十几个,这就是精英与一般民众的区别。当然是精英和大众共同来创造民俗,精英具有持有、引导、提升日常生活的独特功能,所以我们把民俗定义为提升日常生活境界的文化要素,而不是普通的日常生活。 过去,对于民俗的低的定位使得民俗学学科无法参与社会建构、经济发展和人性塑造的重任。我之所以持此观点,有现实需求的因素,还有就是对文化发展历史的正确的认识。民俗是历史上流传几千年的华彩灿烂美好的东西,而不是普通的东西,这是回归常识。民俗学者应该有更多的担当,以推进民俗学科的发展。这不是我们自己编排的,是对民俗历史的正确认识、是对社会现实的正确认识、是对民俗学学科命运的正确估价。 ![]() 阳:您刚才说民俗学是面向于当下、面向于社会的,我们也关注到您最近几年来一直强调民俗的实用性,为此您提出了经济民俗学、政治民俗学这两个概念,您能简单介绍一下这两个概念吗? 田:我们之所以提政治民俗学、经济民俗学,就是为了使民俗学学科和民俗的行为走到社会的中心、社会的前面。比如政治民俗学,我们一直强调它是民族国家认同、地域认同和社会管理的重要的文化因素,比如移风易俗问题,它讲的就是一个社会问题,一个管理问题;反对伤风败俗就是一个政治行为,官场腐败用民俗学的话语就是伤风败俗,而民俗学强调公序良俗,都具有同样重要的政治意义,所以我们倡导政治民俗学。我是第一个提出政治民俗学概念的学人,目前,只有几小段论述,还不是很完备,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探索、研究。当然也有很多的民俗学家看到了民俗学的政治属性,只是表达羞羞答答。 经济民俗学的状况与政治民俗学不同,此前有一些前辈做过一些相关的论述,但没有明确的学术概念,我们发表了一些相关的论文,提供了一个大概的定位,即认为民俗经济是一种认同性经济。 我们刚才讲的政治民俗学和经济民俗学都基于一个前提,即民俗的核心问题是一个认同性问题。民俗是要建构一个认同的体系,个人不可能搞一个民俗,它是一群人形成的共同的东西,社会共有的东西。有了民俗,有了认同,社会才是稳定的。政治民俗学是这样,经济民俗学也是如此。有了共同认识,就有了共同的消费,如端午节我们一定去消费粽子、清明节一定要去烧纸和祭拜等,实际上这种认同性是一种强制性的习俗,它是存在一定社会规则的,是基于社会规则的认同。还有其他的认同方式,如情感的认同、基于地方习惯的认同,如过年的时候北方饺子、南方年糕食谱,这样的消费是认同性,自觉性的,有时是强制性的。假如说一个文化垮了,首先就是其认同性垮了。 我们认为认同性是经济上非常重要的概念,如某项产品不行了,就是社会对它的认同消失了。反过来我们要一项产品流行,就有建构大家的认同性,使它变成一种习惯,如西服强势的进入,使得我们传统的服装逐渐消失了,我们不止对传统服装的社会认同消失了,同时也失去了情感的认同。实际上,西服是西方以前渔民的服装,也是一种民俗服装,是劳动人民的服装,但是它不断地建构认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西方经济民俗上的一个胜利。“中国服装业的溃败”可以说是民俗经济的溃败。 ![]() 民俗经济是一个“蓝海”。民俗经济有两个方面构成,一是民俗的制作品,如月饼、鞭炮等民俗用品;一是平台的消费,在节日消费平台,如春节回家、人生礼仪中结婚、丧事、生日等。以上海为例,两千万人每个人过个生日,每人消费一百元的话,就是二十亿元的消费。可见,这是一个巨大的经济数字,隐藏着巨大的经济潜力。所以我提出要开拓民俗经济的“蓝海战略”,通过弘扬民俗经济来拯救我们中国现实的消费不振、生产过剩的严重的经济问题。 ![]() 阳:您说的这个认同性经济非常好,其实我们也注意到了,当下有很多根据民俗而产生的景观消费,如杭州的西湖、镇江的金山寺,这就要说到您的民俗的三种叙事了——景观叙事、语言叙事和仪式叙事,这三种叙事对经济有什么推动作用呢? 田: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们过去说民俗好像没什么经济性,前几年,外国人用中国的民俗、运用中国的符号来赚钱,大家于是很有兴趣了,如一直为大家所津津乐道的花木兰、功夫熊猫为美国人赚了多少钱的故事。我们再回到《白蛇传》的故事,故事的语言本身是没有那么大利益的。我们看看它的结构,它由一套语言的符号体系转化成了一个动作的表演系统,再加上现在的影视制作、网上制作等手段,出现了《新白娘子传奇》《白色传奇》等影视剧,由此创造了无限的经济价值。许仙与白娘子相会的杭州断桥,从一座简单的桥梁,转化成了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化符号,成为了一个定亲仪式的场所,由故事转变成了仪式,最后转变成了人的一种通过旅游到特定民俗景观中表达情感的行为,断桥会就有经济价值了。又如观音有很多的故事,于是有庙宇、道场和圣地,这就是景观化,故事变成了景观,语言叙事变成了景观叙事。人们去朝圣,去进香,这当然也会产生经济效益。从观音的语言叙事到围绕观音形成景观叙事再到产生朝圣行为的仪式叙事,朝圣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一种旅行,成就了一定的消费行为。民俗是一种叙事,因为叙事产生特定民俗,特定民俗又通过叙事强化和传播,所以叙事与民俗是密切相关的文化事象,叙事的三种形态,是民俗的结构形式,也是其功能发挥的不同形态。 ![]() 阳:刚刚您提到了三种叙事的问题,我看您对仪式美术有很大的关注,也发表了很多文章,您能帮我们介绍一下仪式美术的概念吗? 田:现在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我们除了关注神话、民俗外,还在关注美术。人类学家张光直先生他是研究历史的,但他还研究神话,并且是通过美术来研究神话。我们对美术的关注,实际上是因为图像——美术与神话密切相关。我们中国的仪式学研究,总是跟在别人后面说,太缺乏创造性、自主性,西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大家只会讲过渡仪式,怎么进入、怎么出离,讲中间怎么变化,这些都已经说得太多。提出“仪式美术”的概念也不是我们标新立异,而是现实的发现。我们发现美术有两种形态,一种是静止的,挂在墙上,藏在柜中,是一种固定形式成为欣赏的对象。而仪式美术是动态的,有些艺术品平常是不用的,卷起来藏起来,如神的画像,只有在做法事时才会挂出来,是在特定的仪式中才展示的一种美术作品;还有的是专门为仪式创作的美术作品,如道士用米画的图像,非常华美,带有宗教意味,但仪式结束它就消失了,它的模型仅存在于人脑中,每一次的仪式都是一次重新创作。 现在的美术概念里就没有提到仪式美术,对美术来说是不完整的。美术的功能有一项是仪式功能,后来我们发现,不仅是信仰仪式,普通场合的仪式也有美术创造,如奥运会开幕式,它是一个表演,张艺谋的设计还是很讲究的,比如将表演设计为一幅画,这种美术也就是仪式美术;还有开业庆典、开工庆典都有仪式美术的在场。仪式美术有非常强大的实际应用,但这样一个论题又非常的学术。 在有的传统仪式中,仪式美术就是仪式本身,把美术去掉了就没有仪式的存在。比如给亡人烧的灵屋,屋子做的很华美,还烧纸做的渡船,这个美术作品是仪式的核心构成,如果离开了这些美术品就没有仪式本身了。所以仪式美术就是仪式本身,仪式美术烘托仪式气氛,制造在场感。仪式美术是一种文化遗产,我们对上海普陀区的一个民间仪式的命名,就使用了仪式美术的概念。由一个项目的命名,到仪式构成,到美术类型的分类,仪式美术的概念将加强我们对于美术对于仪式的深入理解。 ![]() 阳:您对仪式美术的概念介绍使我们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刚刚我们跟您提到的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民俗学方面的,其实,我们也关注到一个问题,学界对您的认识一直是神话学家的身份,现在您关注的都是民俗学,又有了一个民俗学家的身份,您觉得这两者在您的学术建构上有什么区别或联系吗? 田:首先,我进入到民俗学的领域是一个偶然。当年上海大学要建立一个民俗学学科,但是倡导者程蔷教授年纪偏大,他们就让我来主持这样一个学科。对于民俗学学科,当时我并没有参加过他们的活动。但他们跟我说民俗学界很多都在阅读我的神话学著作,还作为参考读物,他们认为我来主持这个学科完全没有问题。我正好也有时间,便主持申报。当年高分通过,获得同行的认可,成功申请到了硕士点。 后来,我发现民俗学跟神话学有很多相关性。过去欧洲本来就有一个民俗研究的神话学派。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大夏大学文学院院长谢六逸先生,在介绍神话学的时候,就说神话学就是民俗学,民俗学就是神话学,这两个概念只是名字的不同。我当时大为感慨,他对神话学的理念,比茅盾先生的神话学理念还要早。谢六逸介绍的是很系统的神话学观点,茅盾先生的主要是进化论的观点,比较单一。有神话传说才会产生民俗行为,广义上讲民俗就是神话,或者说是神话的扩展形式,大体是没有错的。所以我从神话学转到民俗学是非常自然的转变。 我觉得从神话的三种形态分析到民俗的三种形式,有共通之处。神话的三种形态是语言的、民俗行为的、景观的,由此来看民俗行为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任何一种民俗行为前面都有一个语言的叙事,也就是有一个神话在支撑着,然后才产生的这样一种习俗,最后这个习俗生产出景观,一套符号,这两个学科从某种程度上是一回事。后来有一次讲述民间信仰,我说它有三种形态,一是神话语言的,一是信仰行为的,一是庙宇神像和景观的。于是有一个同学问:你为什么对于神话、信仰和民俗都做差不多的结构表述呢?我想这是一种文化结构的共性,文化的形态不是语言的形态、行为的形态和物象的形态吗? 所以打通学科的界限,就是找到共性,这就是触类旁通吧。神话学与民俗学的界限不是很容易就打通了吗? 文章来源:《社会科学家》2016年第4期,第3-6页。 图片来源:网络 往 期 精 选 1.田兆元 | 神话意象的系统联想与论证——评闻一多先生的神话学研究 2.游红霞 田兆元 | 妈祖信仰铸牢两岸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社会基础与实践机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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