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刘 辉 | 文龙及其批评《金瓶梅》

 殘荷聽雨 2022-07-06 发布于北京
作为「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它的评点本,比之《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来,要少得多,今仅见《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和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两种。
是不是到了明末清初,才有人为《金瓶梅》作评呢?不是。《金瓶梅》的批评史,可以追溯到词话本还没有刊刻问世之前的抄本流传时期。
众所周知,现在《新刻金瓶梅词话》,是没有任何评语的。然而,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它的正文里确有批评窜入其内的痕迹。为了说明问题,我们不妨举一个例子,这就是第二十八回,潘金莲丢失了一只鞋后的一段描写。具体情节是春梅押着秋菊到花园里去找鞋:
这春梅真个押着他,花园到处并葡萄架跟前寻了一遍儿,那里得来,再有一只也没了。
正是:都被六十拾了去,芦花明日竟难寻。
寻了一遍回来,春梅骂道:「奴才,你媒人婆迷了路,没得说了。王妈妈卖了磨,‧ ‧‧‧‧‧‧‧推不的了。」
秋菊道:「好,省恐人家不知道。什么人偷了娘的这只鞋去了?我没曾见娘穿进屋里来,敢是你昨日开花园门,放了那个拾了娘的鞋去了。」
被春梅一口稠唾沫哕了去,骂道:「贼见鬼的奴才,又搅磨起我来了。」

这里的「好,省恐人家不知道。」明显得很,是批语混入了正文。而去掉这几个字,语句就连贯顺达了。
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这一现象,不仅见于《金瓶梅》。俞平伯先生早就从抄本《石头记》里,发现有批语混杂在正文中间,何况《金瓶梅词话》从抄本出现,到刊刻问世,其间大约经历了将近半个世纪。

绣像本与词话本


在这段时期内,一种抄本的出现或转抄,或者说每经过一次文人的手,都有可能留下他们的批语。
而词话本又是坊贾拼凑各种抄本而匆匆付刻的,出现这个现象,就更不足为奇了。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语,文字简略,数量亦少。只有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年轻的天才的小说批评家张竹坡,才对《金瓶梅》作了全面系统的批评,为中国古典小说理论批评增添了新的一页。
而张竹坡之后,清人笔记中虽有记载《金瓶梅》者,多侧重于史实或传阅,间或涉及评论,又多属片言只语,甚为寥寥。直到文龙批评《金瓶梅》的发现,才算弥补了这段空白。
文龙批评《金瓶梅》,过去从未为人知晓。笔者最近在北京图书馆查阅《金瓶梅》版本时,才在清「在兹堂」刊本《第一奇书》上,得见文龙手写的回评及眉批、旁批,为数约六万余言。
尤其是回评,独立成篇,对《金瓶梅》的思想、艺术、人物形象,作了全面的评论与探索。文字简洁易晓,文笔活泼流畅。保存亦较完好,残缺极少。
这一发现,对于《金瓶梅》的研究,乃至中国小说批评史的研究,无疑是一个重要的收获。

《南陵县志》



文龙,字禹门。本姓赵。汉军,正蓝旗人。原籍不详。附贡生。光绪五年(1879)三月任南陵知县。为官清正,「兴学校,除苛政,惠心仁学,恒与民亲。」
光绪八年(1882)改任芜湖知县,「其去也,人每思之。」[1]故光绪十年(1884)五月,又回任南陵[2]。对于他的详细情况,还有待考索。
不过,他在回末手批《金瓶梅》之后,往往有些简单的附记,其内容或署衙公办,或官场应酬,或宾朋交往,或家庭琐事。
以此并与回评文字相参照,可对他的政治思想、情趣爱好、游迹经历,勾勒出一个简单的轮廓。
他在光绪五年的一则附记里,曾写道:「五月十九日退晚堂。大雨如注,引铭孙顽耍」[3]。
可见这时他的孙子尚在幼年,而文龙当时的年龄当约在五十岁左右。如果这个推断可以成立的话,那么,他的生年当在道光十年(1830)左右。
他曾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所以对京师生活颇有体会:
「窃尝谓都会之所,最足以出息人物,亦最足以败坏人材。五方杂处之区,无所不有,亦无所不精也。
每见外省聪明子弟,倜傥文人,其言谈举动,未尝不佳,而总觉带有土气。
中等之质,到京盘醒数月,其气象便迥然不同。但观曾会试举人、不曾会试举人,不但字法一变,文法一变,即五官亦有异也。
然久于都城者,未得良朋益友,其不失其本质者盖罕。」[4]

他曾到过山东等数省,约在同治九年(1870),来到安徽,故有「余来安徽,已近十年」之语。他的宦途生涯到光绪十二年(1886)为止[5],此后再也找不到他的行踪。
由于他常年患有心气病,药不离口,可能就在这一年离开人世。
如果这个推测也可以成立的话,那么他终年当不足六十岁。
由于他长期为官,所以对官场内幕,比较熟悉。尤其是已经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清末社会,其窳败腐朽,疮痍满身,更加不堪入目。

《金瓶梅资料汇编》


一部深刻暴露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黑暗的《金瓶梅》深深触痛了他。他的很多评语,就是借小说中的人和事来表达他当时的爱恶情感,借古人的形骸来宣扬自己的政治道德观念。
在他看来,《金瓶梅》中所描写的龌龊不堪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就发生在他的身边,「确有其事,确有其人」,不仅有,而且滔滔者,天下皆是也。
他在六十回和六十三回后的附记里,两次记载了他在芜湖任上迎送抚台一事。
这位抚台,在大雨滂沱中,「来回四次,迎送八遭」,「而上宪体贴入微,并纤夫亦不肯用」。「明中发船价八元,暗里花销岂止八百?」
文龙痛恨地送他四个字:「劳民伤财」。他所以在芜湖县任期不到两年又调回南陵县,就是因为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本应就地正法的盗窃犯许金泗,乘风雨之夜逃脱,未能拿获。而一位姓莫的千总乘机向他敲诈勒索,「屡次来讹」,他极为愤懑。
结果是:「此番之来,竟如此下台,呵!呵!」[6]
浮沉在这种政治生活中的文龙,一方面得过且过,周旋应付:「好在我已置得失于度外,作到那里,说到那里」[7];一方面则是「恨不立时脱离宦海,一任我自在游行。」[8]
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生活,文龙说:
「窃尝有言曰:人生作件好事,十年后思之,犹觉欣慰;作一件坏事,十年后思之,犹切惭惶。不必对得阎罗王过,要先使主人翁安。
天地既生我为人,人事却不可不尽,与其身安逸而心中负疚,终不若身劳苦而心内无惭。负疚者享福非福,无惭者求寿得寿。此中消息,可为知者道,难与俗子言也。」

文龙的这一人生态度,使他在可能范围内,为百姓作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光绪五年,山东、直隶、安徽大旱,病民甚多,他就积极主持放赈救灾。
看来「惠心仁术,恒与民亲」,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歌功颂德文字,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龙为官比较清廉的真实情况。而「未久调去,士民惜之」,则是南陵百姓对他的怀念。
文龙做官只到知县,但家庭生活却很闲适。有妻有姬,子孙满堂。子名鼎,侄名旅、名珊。他唯一的爱好,就是酷爱古典小说,自谓「有闲书癖」。
请看有关他与《金瓶梅》这段因缘的记载:
幼年既闻有此书,然未尝一寓目也。直至咸丰六年,在昌邑县公干勾留,住李会堂广文学署,纵览一遍,过此则如浮云旋散,逝水东流。嗣闻原板劈烧,已成广陵散矣。
在安庆书肆中,偶遇一部,索价五元,以其昂贵置之。邵少泉少尹,知予有闲书癖,多方购求,竟获此种,交黄仆寄来。惜被邹隽之大令抽去三本,不成全璧矣。[9]

不过时隔不久,邵少泉很快把抽去的三本寄还给他,终成全璧,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部四帙二十册北图馆藏「在兹堂」刊本《金瓶梅》。

在兹堂本


在此以前,他已经在寿州购到一部《续金瓶梅》,并为它改题为《金银玉》。
对于封建统治阶级及其御用文人视为「诲盗诲淫」不登大雅之林的小说,文龙自有评价:「谁谓闲书不可看乎?修身齐家之道,教人处士之方,咸在于此矣。」
因此,他广采博收,插架自赏,仅在批评《金瓶梅》文字中提到的明清小说,计有:
《水浒传》及其续书、《西游记》《西游补》《聊斋》《封神榜》《红楼梦》《红楼补》《绿野仙踪》《隔帘花影》《玉娇梨》《平山冷燕》《驻春园》《好逑传》《荡寇志》以及二才子、三才子、七才子、八才子、九才子、十才子诸书。
至于他没有提及而收有的,就不得而知了。文龙正是在广泛涉猎的基础上,看出《金瓶梅》比之与它同类题材的小说高出一筹。他说:
「是书若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为必有之事,其人为实有之人,决非若《驻春园》《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书之信口开河,无情无理,令人欲呕而自以为得意者也。」

又说:
「阅者直可与作者心心相应,正不必嗤其肆口妄谈。若所谓二才子、三才子、七、八、九、十才子者,千金小姐,知书达礼,十五、六岁,一见俊俏小伙,便想许定终身,斯真狗屁牛屎,为此书之大罪人也。」

有比较,才有鉴别。从中国古典小说自身发展中,来评论《金瓶梅》的成就与价值,这正是文龙批评《金瓶梅》的特点。
文龙批评《金瓶梅》,开始于光绪五年五月十日(农历,下同),结束于光绪八年九月立冬前两日,历时三年有余。而回评则集中写于光绪五年、六年、八年。
确切地说:是光绪五年从头至尾评了一遍,六年作了补评,八年再次作评,前后评了三次。
所以有的回目后面,有两种不同的回评。地点,一在南陵县署之以约小屋;一在芜湖县署之对我小房。

《水浒传绘画本》



评论《金瓶梅》首先遇到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全书主旨是什么?其实早在《金瓶梅》抄本流传和刚一刊刻问世时,对它就有不同的看法。
屠本畯认为「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
沈德符承袭这一观点,归纳为:「指斥时事」之作。
廿公跋也说:「盖有所刺也。」
《金瓶梅》与明代社会政治紧紧联系在一起。另一种看法是袁中道,他说:「大约模写儿女情态俱备。」
谢肇淛则从另一角度作了阐发:
「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垒枕席之语,驵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谀逢迎,奴佁之嵇唇淬语,穷极境象,駴意快心。
譬之范工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垂之妙手也。」

一部《金瓶梅》,解剖了一代社会生活的横断面,朝野政务,人情世态,尽收其内。诚如马泰来先生所说:「可谓鞭辟入里,言简意赅。」[10]
到了张竹坡,他的观点与众不同:
「《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11]
把「泄愤」归结为「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之「苦孝说」,则失之偏颇。张竹坡所以这样别出心裁,实则寄寓了他自己一生的遭际,特别是家族兄弟之间的炎凉所致。
文龙没有沿着张竹坡的路子走下去。他的观点是相当明确的:「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触而为是书也。」他着眼于《金瓶梅》是对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的愤嫉。
其中有的回,固然直接指斥时事,如第三十六回回评:「此一回概影射时事也。」
指出「蔡京受贿,以职为酬。」「若再详述,恐有更颇难尽者。即以其仆之声势赫炎代之,此曰云峰先生,彼曰云峰先生,云峰直可奔走天下士,而号令天下财东也。若曰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层落笔也。」
至于状元蔡蕴,更是「秋风一路。观其言谈举止,令人欲呕。」

《中华文史论丛》


第四十九回回目为<请巡按屈体求荣>,文龙就有不同的看法:
「此一回斥西门庆屈体求荣,窃不谓然。此宋乔年之大耻,非西门庆之耻也。一个御史之尊,一省巡抚之贵,轻骑简从,枉顾千兵(户)之家,既赴其酒筵,复收其礼物,心心念念有一翟云峰在胸中,斯真下流不堪,并应伯爵之不若,堂堂大臣,耻莫大焉。」

都是明显的影射时事之作。值得注意的是,文龙并没有把《金瓶梅》仅仅局限于影射时事之作,而是认为通过西门庆一家的罪恶史,概括了整个的社会生活。
上自权贵、贪官、酷吏,下至篾片、地痞、流氓、娼妓,形形诸色,无恶不作,无所不及,「致使朗朗乾坤,变作昏昏世界」,「直闹成一个混浊世界」。
他们明之为人,其实「直与狼豺相同,蛇蝎相似。强名之曰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复人之心性,又安能言人之言,行人之行哉!」
因此,他不止一次地发出深沉的感叹:「成个什么世界?」应当说文龙阐发了《金瓶梅》的主旨。
《金瓶梅》向有「淫书」之恶名。李日华说它「大抵市诨之极秽者」。[12]
袁照则说:「其书鄙秽百端,不堪入目。」[13]「然实芜秽不足观」。[14]
文龙怎么看呢?他在《金瓶梅》最后一回回评中,曾带有总结性地指出:「或谓《金瓶梅》淫书也,非也。淫者见之谓之淫,不淫者不谓之淫,但睹一群鸟兽孳尾而已。」
文龙生活的时代,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大量侵入,封建社会所谓「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道出来就是「诲淫」的传统偏见早已被冲垮撕破。
故文龙说:「但观其事,男女苟合而已。此等事处处有之,时时有之」。「夫男女居室,常事也。」
所以,他一方面承认书中有一些淫秽描写,「是书盖充量而言之耳,谓之非淫不可也。」
对于青少年来说,「不可令其见之」。即便是中年人,「看亦可,不看亦可」。承认它有不好的作用。同时他又指出:
「若能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世果有西门庆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恶之不暇,阳世之官府,将以斩立决待其人,阴间之阎罗,将以十八层置其人。
世并无西门庆其人乎?举凡富厚有类乎西门,清闲有类乎西门,遭逢有类乎西门,皆当恐惧之不暇,防闲之不暇。一失足则杀其身,一幽会意则绝其后。
夫淫生于逸豫,不生于畏戒,是在读此书者之聪明与胡涂耳。生性淫,不观此书亦淫;性不淫,观此书可以止淫。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尝淫乎?」

纵观文龙对这个问题的辨析,应当承认,比之张竹坡的<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要全面深刻得多了。《金瓶梅》中的淫秽描写,是客观存在,应当正视这个现实。
阅读此书,也应当有一定的范围,用文龙的话说:「年少之人,欲火正盛,方有出焉,不可令其见之。闻声而喜,见影而思,当时刻防闲,原不可使看此书也。」
这是审慎的态度。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应当看到,某些这方面的描写,与塑造人物性格有关如潘金莲之凶残毒狠,文龙也曾不止一处指出。而重要的是从什么角度看待这些描写,是欣赏,还是痛恶,是羡慕,还是畏戒。
文龙的这些看法,直到今天,对于指导读者以正确的态度阅读这部古典名著,尚有可供借鉴之处。

皋鹤堂本



《金瓶梅》的现实主义艺术成就,向为人们所推崇称道,文龙也给以全面的充分的肯定。择其要者,略述于后。
首先是真实性。在他看来,《金瓶梅》所描写的:
「人为世间常有之人,事为世间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为处处时时常有之人事。既不同《封神榜》之变化迷离,又不似《西游记》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

这些生活中习以为见的人和事,经过作者的概括和典型创造,使读者感受到「天下确有此等人,确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胜浩叹哉!」
真实是文学的生命。尽管《金瓶梅》所描写的人和事,与文龙相距三个世纪,然而他却发现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动人心弦的事件,就存在自己的身边,「其事为实有之事,其人为实有之人。」
譬如,他称赞书中「写陈敬济一无知少年孟浪小子,全无道理,一味荒唐,栩栩欲活,历历如见。」就深感「此等昏庸谬妄之小子,吾实见过不少」。
其次是典型性。小说的中心任务是写人,塑造典型人物形象。
通常古典小说中的正面人物形象,如《水浒传》的英雄人物,《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等等,对人们的艺术感召力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文龙面对的是一部「嫉世病俗」的《金瓶梅》,作者笔下的人物形象大都是被谴责、被批判的反面人物形象,照文龙的话说:「作者甚有憾于世事乎?何书中无一中上人物也。」
就拿「自始至终全为西门庆而作也」的主要人物形象西门庆来说,文龙对他的评价是:「势力熏心,粗俗透骨,昏庸匪类,凶暴小人。」
一贯「无恶不作」,「恶贯满盈」。「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为之无光,霹雳将为之大作。」
但是,作为艺术典型形象的西门庆,文龙十分精辟地指出:「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请看他这一段精彩的分析:
《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
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
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骂。世界上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其谁,反不如西门庆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何幸哉!

作为丑恶的反面典型形象,同样可以是不朽的,这一观点,有胆识,有见地,有魄力!

《味水轩日记》


这在古典小说美学领域中,是一个新的命题。
美与丑是通过相比较而存在的,两者既相互对立,又辩证统一。对黑暗势力的暴露和抨击,对丑恶兽行的否定和鞭挞,同样给人以启示和力量,所以,西门庆这一艺术形象,才能「与日月同不朽」。
文龙还说:「从来无所羡慕者不作书,无所怨恨者不作书,非曾亲身阅历者作书亦不能成书。《金瓶梅》当亦不能例外。
再次,文龙对《金瓶梅》「结构紧严,心细如发,笔大如椽」,细节描写的「细腻风光」,「笔墨如火如花」,性格塑造时的「相犯而不同,相映而不异」,都有评述。
特别对《金瓶梅》采用白描和写生的艺术手法所取得的非凡成就,倍加赞赏。
如描写西门庆第二次去东京,与之往来者,仅三、四人,「直写得终日奔忙,不遑安处,真是白描妙手。而朝廷之富丽,相府之繁华,百官之趋跄,都城之热闹,令人应接不暇,又真是写生妙手。
至于「描写诸人言谈举止,体态情性,各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初不加一字褒贬,而其人自跃跃于字里行间,如或见其貌,如或闻其声。正是古典小说中现实主义艺术所具有的独特性。
文龙的这些理论批评,都是在继承前人的小说美学理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所深化。

《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

刘 辉     著



文龙的批评,是手书在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本上的。那么他对张竹坡的原评采取什么态度呢?他在六十七回回评后的一则附记里曾这样说过:
「姬人夜嗽,使我不得安眠。早起行香,云浓雨细。道台因病,停止衙参。回署,辰初,诸人均尚高卧。看完此本,细数前批,不作人云亦云,却是有点心思。使我志遂买山,正可以以此作消闲也。」

「不作人云亦云」,说明自己作了独立思考和深入探索。
因此,在一些人物评价和事件看法上与张竹坡截然不同,尤其是对吴月娘、孟玉楼、庞春梅这三个重要人物形象,文龙与之冰炭,个别地方的选辞用语也较为尖酸刻薄。
由于这一部分内容,在文龙批评《金瓶梅》中,所占比重较大,所以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
限于篇幅,有关他们之间的孰是孰非,我们姑且留待以后讨论。但是,在他们的这场激烈论争中,却可以开阔我们的视野,开拓我们的思路,对于我们深入研究《金瓶梅》这部名著,显然是大有益处的。
我个人觉得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文龙与张竹坡的这场辩论中,他用了不少篇幅,多处提到这样一些问题:如何批书?究竟以什么标准来评价作品中的人物?
它的意义不仅远远超出了对《金瓶梅》这部小说自身的批评,而且涉及古典小说理论批评的方法论问题,涉及小说艺术的审美特征等重大问题,应当说,这与我们当前的小说理论批评,关系就更为直接,更为密切了。
张竹坡生活在中国小说评点鼎盛时期,他与他同代的小说批评家们,虽也注意到小说的评点方法问题,但毕竟来不及进行深入的总结。
而文龙则生活在这个鼎盛时期以后,当他大量阅读了一些小说评点以后,特别是他自己也加入到小说批评这一行列,并且发现自己的观点又与前人不同,甚至相左时,
于是,就迫使他对如何进行小说批评这一理论问题,去作更全面、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这是时代使然,也是小说批评史自身发展的必然趋势。

《金瓶梅论集》


小说理论批评,是一项艰苦的劳动,文龙对此有深切地体会:「作书难,读书亦难,批书尤难。未得其真,不求其细,一味乱批,是为酒醉雷公。
这里,他同时提出了两个标准:一是「求真」,一是「求细」。那么,「真」的内涵是什么呢?
如何才能获得这个「真」呢?他所谓的「真」,就是「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情」即「人情」,「理」即「物理」,是指客观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文龙具体解释为:「理之当然,势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
其实,前人早已使用了这一概念。既然张竹坡和文龙都主「情理」说,为什么又在具体评论过程中,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呢?
看来问题在于两人运用这一概念时侧重点有所不同,理解也不尽相同。张竹坡强调「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这是指塑造人物而言,并不包括评论人物的尺度。
而文龙则认为,评论作家笔下的人物是否合乎情理,既不由作家的好恶来决定也不
能以评论者的主观意念为定评,而是应有一个客观尺度。对此,文龙作了多方面的论述。
在他看来,首要的是「准情度理」,「凝神静坐,仔细寻思,静气平心,准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新。
要做到没有偏向,就必须:「夫批书者当置身事外而设想局中,又当心入书中而神游象外,即评史亦有然者。」决不可「有成见而无定见,存爱恶而不酌情理。
尤其是「爱其人其人无一非,恶其人其人无一是,此其害最大。」即所谓「爱而加诸膝,恶而坠其渊」,是为大忌。
要达到「准情度理」,还不能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莫但看面子,要看到骨髓里去,莫但看眼前,要看往脊背后去。」只有这样,才能抓住真髓,做到了「求真」。
「真细」,则是「须于未看书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番,更须于看书之际,总将作者之语,思索几遍。
细密,这是「细」的第一层涵义。「细」的第二层涵义,则须综观全书,不可挂一漏万。
「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第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看前半部,须知有后半部;看后半部,休抛却前半部。今日之一人一事,皆昔日之所收罗埋伏,而发泄于一朝者也。
「准情度理」是求真求细的必需手段,求真求细是为了以情理定其案。
文龙所说的「当置身于书中」,「又当置身于书外」,就是「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捆缚」的观点。
正因为文龙能结合自己的批书实践,来探索小说批评理应遵循的基本准则,所以言之有物,读来毫不空泛,更无装腔作势之感,而是有根有据,体会深切,诚可谓深中肯綮。
这不能不说是文龙为中国小说批评史作出的一个贡献。
总之,文龙批评《金瓶梅》,思想活跃,内容丰富,既涉及《金瓶梅》的思想、艺术、形象、结构甚而细至回目之是否贴切,又包括小说批评方法的探索。
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或发人深思,或启人以智。本文意在引玉,难以概全。譬如,他对《金瓶梅》最后十几回的看法,就独具慧眼,看出破绽。
有的疑为「非本书正文」,有的看出是「信笔直书,不复瞻前顾后」,「生拉硬扯,并非水到渠成」。这对于我们研究《金瓶梅》的成书过程,都是富有启示性的创见。
毋庸讳言,文龙也像他以前的其他小说批评家一样,有着时代和阶级的局限。
他申明没有「迂腐语」,不具「头巾气」,但是一口咬定「女人是倾国祸水」之陈词滥调不放;某些观点,亦大可商榷;从维护封建统治出发,对《水浒传》英雄的看法,更不足取。凡此种种,当然需要我们去审慎地对待。

一九八五年三月改定于思敏斋

《会评会校金瓶梅》


1见《南陵小志》卷二。
2见《南陵县志》卷十七。
3见七十九回附记。
4见七十回回评。因回评部分附在本文后面,故文内引用回评文字,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5《南陵小志》卷二,载光绪十二年正月,知县由德寿接任。
6见八十五回附记。
7见六十三回附记。
8见九十一回附记。
9见第一册后附记。
10见《中华文史论丛》1980 年第 4 辑。
11见<竹坡闲话>。
12见李日华:《味水轩日记》。
13见袁照:《彭石公遗事录》。
14见《缺名笔记》。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