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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淵案：余于陳公詩篇，甚好此篇，先生自注甚詳，然而其中微言大義，讀者不可不知，嶺南胡文輝氏作先生詩《箋釋》，于此詩亦未盡解先生深意。不揣鄙陋，試為疏解。
漢家之厄今十世，起句即不凡，有千鈞之勢，雖以漢家起，卻無白香山借古諷今之意，殆以此厄暗寓靜安非清遺民之意也。又，曰十世，自世祖至遜帝為九世，穆宗德宗兄弟行也，十世則自太宗而言。然太宗未嘗入關，漢家之厄，事不關太宗，殆有清二百六十八年，取其成数為三百年，三十年一世，亦合十世也。不見中興傷老至。既云不見，則湘鄉合肥之功一筆抹殺。一死從容殉大倫，曰大倫，則明其非殉清。千秋悵望悲遺志。曾賦連昌舊苑詩，興亡哀感動人思。豈知長慶才人語，竟作靈均息壤詞。曰長慶，曰靈均，既擬於元白，又擬於屈子，既見其有投水之行，復明其有忠愛之心。依稀廿載憶光宣，自光緒至宣統幾四十年，此處曰廿載，則當指光緒中葉之宴安也。猶是開元全盛年。猶是便非即是，陳公用筆老到。海宇承平娛旦暮，以光宣之麤安而云此，斯譏也深。京華冠蓋萃英賢。當日英賢誰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順勤勞矢素衷，中西體用資循誘。總持學部攬名流，朴學高文一例收。圖籍藝風充館長，名詞愈野領編修。校讎鞮譯憑誰助，海寧大隱潛郎署。入洛才華正妙年，以上諸句陳公自注甚詳，俱是“今典”，可毋庸疏解，然而此處以陸士衡擬王靜安，士衡越人，靜安亦越人，俱文學侍從，斯擬正於其倫也。渡江流輩推清譽。閉門人海恣冥搜，董白關王供討求。曰閉門，曰董白關王，即明觀堂不與聞朝事，專事著述，可明其非清室臣。剖別派流施品藻，宋元戲曲有陽秋。沈酣朝野仍如故，巢南何曾危幕懼。君憲徒聞俟九年，廟謨已是爭孤注。羽書一夕警江城，倉卒元戎自出征。初意潢池嬉小盜，遽驚烽燧照神京。此句從楊盈川從軍行化出，更得白樂天漁陽鼙鼓之意，可見沉痛蒼涼。養兵成賊嗟翻覆，孝定臨朝空痛哭。再起妖腰亂領臣，遂傾寡婦孤兒族。陳公自注以為此四句為全詩綱領，其寓意靜安之自戕，亦正在此段。大都城闕滿悲笳，詞客哀時未返家。曰大都，曰悲，曰哀，前朝士子，亂離之情，又豈遺民二字可以概見耶？自分琴書終寂寞，豈期舟楫伴生涯。此二句以王靜安以音律書史自遣，又復遠走，則士子之飄零可知。又，陈公每以徐騎省挽李後主詞“寂寞已消魂”句為詠，靜安《詞話》於後主最是嘉賞，此處“寂寞”二字不可閑閑放過。回望觚棱涕泗漣，波濤重泛海東船。生逢堯舜成何世，去作夷齊各自天。當神州之再造，應有堯舜復出，而王氏以清臣則未之期也，僅以夷齊自處，史遷自敘夷齊，不以其為殷室忠臣，則陳公之比靜安，亦定不以其殉清也。曰波濤泛海，既是实事，亦復有夫子乘桴浮于海之暗喻耶？江東博古矜先覺，避地相從勤講學。島國風光換歲時，鄉關愁思增綿邈。大雲書庫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釋殷書開盛業，鉤探商史發幽光。當世通人數舊遊，外窮瀛渤內神州。伯沙博士同揚搉，海日尚書互倡酬。東國儒英誰地主，藤田狩野內藤虎。豈便遼東老幼安，還如舜水依江戶。此二句以管幼安朱舜水擬王靜安，幼安舜水皆非一朝之遺民，而文化之遺裔，陳公于靜安之寓意亦復見於此。高名終得徹宸聰，徽奉南齋禮數崇。屢檢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瑤宮。文學承恩值近樞，鄉賢敬業事同符。君期雲漢中興主，臣本煙波一釣徒。此以光武嚴光擬清末主及靜安，則一為覆國之君，一為文學侍從，皆非光武嚴光事可比，陳公或者失語。然而細思之，陳公良苦之心，正見於此。以中興之主期君，君不得，以漁樵之隱期臣，臣不得，於時局，於靜安先生之無奈悽愴，陳公并致深嘆。是歲中元周甲子，神皋喪亂終無已。陳公自注於此二句不詳，細思之，前清最後之甲子年，平洪楊天國，民國之甲子年，清末主遷出紫禁城，讀此詩者不可不明此事，於此二句囫圇而過。堯城雖局小朝廷，漢室猶存舊文軌。忽聞擐甲請房陵，奔問皇輿泣未能。優待珠盤原有誓，宿陳芻狗遽無憑。神武門前禦河水，好報深恩酬國士。南齋侍從欲自沉，北門學士邀同死。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學院遂聞傳絕業，園林差喜適幽居。清華學院多英傑，其間新會稱耆哲。舊是龍髯六品臣，後躋馬廠元勳列。鯫生瓠落百無成，敢並時賢較重輕。元祐黨家慚陸子，西京群盜愴王生。許我忘年為氣類，北海今知有劉備。孔北海之見戮於魏武，與王靜安之自戕，或者不類，陳公於此更寓王靜安之殉文化倫理之意。觀堂臨終托命於陳公，殆有孔北海知劉玄德之意，不可以玄德之自王視陳公也。曾訪梅真拜地仙，更期韓偓符天意。回思寒夜話明昌，此句回思，正自有無限哀婉。相對南冠泣數行。猶有宣南溫夢寐，不堪灞上共興亡。齊州禍亂何時歇，今日吾儕皆苛活。以王氏之自盡為重，己輩之苟活為輕，其推仰觀堂之心亦深。但就賢愚判死生，未應修短論優劣。不以修短論高下，此正史遷鴻毛泰山之喻。風義平生師友間，招魂哀憤滿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跡，一吊前朝萬壽山。結語猶歸至清史忠跡，則陳公之許王靜安為殉清，其以不知者表面論之，此正春秋書法，亦陳公詩法，不推求紙背之意，得之也淺，既不能得觀堂自戕之實，亦不能得陳公下筆之心。此猶先生贏得大清乾淨水之意，讀者若以王靜安為殉清，既誤會觀堂，復誤會義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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