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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小白

 守静齋主 2022-07-07 发布于重庆

在猪小白之前,我从不觉得一只猪会有什么特别的能耐。它们糊里糊涂,傻吃傻长,任人宰割。猪的一生,不就是这样的么——直到猪小白出现。

猪小白其实就是一头再普通不过的白毛猪。这只毫无特色的小白猪,在一个大热的天里,被我妈从臭哄哄的猪市上买回来。我妈用背篼背着它走了好长一段路,到院坝里解下背篼索的时候,她累得坐在地上,喘了好久的气。她揭开背篼上面为它遮阴的几绺黄荆桠,见它也好像很累。它蜷在背篼里,肚子起起伏伏,鼻子呼突呼突,屁股上难为情地粘着一坨猪屎。

累得失去反抗力的猪小白只哼哼叽叽几声,被我父亲一把捉住前蹄子,关进曾经关过它很多前辈的猪圈里。

按说,这只猪以后的生活,不过是困了睡觉,饿了吃食,养得肥肥胖胖,然后等着被宰杀这样简单罢了。当然,正常情况下还会被阉割。我们家应当不会养一头母猪或者种猪——但是谁知道呢,猪生的命运有时候也是可以改变的,是莫测的。

这只猪,也就是小白,在圈里养了一段时间之后——和它一起的还有另外两只小猪——不知为什么都患上了皮肤病。开始它们是蹄子长了疮,请乡下有名的兽医打了好多次青霉素针,不见好,而是愈发地严重了。后来它们腿上、身上都长了疮,日日淌着黄黄的脓水。这几只猪虽是病着,却是很能吃,甚至比健康的猪还能吃。这真是让我父母犯愁。

我爸妈心焦了好多天,眼见着这几只猪大约也医不好了,想想反正这它们也没有被养得太久,及时止损也是来得及的。但又毕竟因为还是养了一段时间,不忍心直接弄死他们。他们商量了一个法子,决定把它们赶到远远的大山梁子里去,让其自生自灭。

这几只猪虽然身上腿上全是疮,一只只又脏又臭丑陋不堪,但是走路却还是步履稳健甚至健步如飞。我父亲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子,原本只是作势要打,却被猪在前面带得气喘吁吁,棍子只差作了拐杖罢了——总算把他们赶到远远的大梁子上去了。我父亲回来,长长地歇了好一会儿气,然后去买了许多生石灰,满猪圈洒得白白的,只待再买进新的小猪了。

大约隔了四五天,我们在门口听到咕鲁咕噜的猪叫。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又脏又瘦的一只猪。仔细一看,原来居然是那三只病猪里面的一只。它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倔强地赖着不走。

我妈出来仔细看了看,说它身上的疮好像没有前两日多了。但她却不敢把它再关到猪圈里。隔壁圈里还有大猪,万一被传染上了怎么办?再一次赶它走,她又好像不忍心。她从一只大陶缸里舀了一些生苞谷面,加上一些红苕叶子,装在一个破木盆里,唤它来吃。它应该是饿坏了,埋着头急哼哼地吃着。晚上,它就在一堆干柴上睡了。睡之前它还用蹄子刨了刨干柴堆,以期这新的床铺变得平整舒适一些。

连续十余日,我们发现它身上的疮竟不治而愈了。也许是它自己在外面啃了什么草药。当然,它的那两位兄弟,或者姐妹,到底去了哪儿,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爸妈想着现在可以把它关回猪圈去了,却是怎么赶也赶不进去。大约它是对比过了,外面自由自在的日子,再怎么也比猪圈里好过。他们恼了,揪住它的耳朵,从猪圈门塞进去。它在里面高声嚎叫,一面用嘴啃着,用脚刨着猪圈板,惊天动地,像是要把陈旧的猪圈弄垮,完全一副不自由毋宁死的架势。我父母没办法,只能把它放出来。他们相互埋怨着,说当初就不该可怜它而收留它。和它一起的另外两只病猪,现在怕是骨头都已经烂掉了。

说是这样说,但还是仍给它吃着猪食,而暂时赦免它必须被关的命运。

于是小白——就是那只猪,就开始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猪生。

天还有点冷,我们还得生点火取暖。小白挤进屋来,和我们一起围着火炕烤火。因为它不在圈里关着,皮毛长得干干净净油光水滑,而且也没啥臭味,和它一起烤火也并非不能忍受,于是大家也便默许了它。我们在火炕的热灰里烧些红苕、洋芋,也分给它一些。它毫不客气,吧唧吧唧吃起来。甚至有时候,我们坐在火炕边学着吹口琴,吹《绣荷包》《采茶舞曲》,它也似乎非常享受地听着。

我们去土里干活,它也会跟去,兴奋地到处跑,哼哼着这里刨刨那里啃啃。不过它总算是规矩的,没有毁坏庄稼。

小白小小的尾巴长成一个卷儿,在浑圆的屁股上可笑地一翘一翘。

小白跟人很亲,总是乐颠颠地跑来蹭我们的脚,表达对我们的热爱——它当然不知道人买它收留它的初衷。不过它其实也不是我们想的那样笨。比如说,它知道跟着我母亲才有真正的“饭”吃。而我们,就算逗它玩,分给它红苕和洋芋,那到底也是不管饱的。小白对我母亲和对别人的态度,显然是有差别的。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小白不知不觉长成了大猪。不管一只猪有过怎样曲折的故事,或者它怎样善解人意,最终的命运都好像应该是被杀,都是成为人的盘中餐。否则,人养着它干嘛呢?它又不能干活又不能看家。我父亲商量着腊月底的时候找屠夫来把它杀了过年。

焉知,杀一头常年在外跑来跑去的猪,和杀一头关在圈里的猪,完全是两码事!圈里的猪,虽会蹬腿,但主要的能力似乎只是哀嚎。它们震天的哀嚎,随着脖子里的血越喷越多,哀嚎声愈来愈小,终至再无声息,只是偶尔还打一两下“冷蹄”。它们确实想不出有什么有效的反抗方法。

小白不一样。它身手异常矫捷,左冲右突,手口并用,力气惊人。最终,它把我父亲和两个帮忙的男人推倒在地上,飞奔着逃进了深山。

我父亲后来不甘心,带着人和狗,到梁子上去找过两次,但终是没找到。父亲感叹说,从来没有见过一头猪这样犟,居然敢和人作对!

后来过了差不多两年,村里一个人说他在山梁子上砍柴的时候看到过一只白猪,有可能是我们家原来那头。但他不能肯定,因为它已经有点像野猪了,凶得很,龇着牙齿,不让人靠近。

再后来,小白怎么样了我就不知道了。或许因为人的豢养,它失去了捕食的能力,最终可能会饿死。但又一想,它既能活两年,或许它就能活更长的时间。就算只多活了两年,起码它也是赚到了两年了不是?总之,为自己多活两年而搏一把,也还是值得哪。就是不算这个账,它也算是经历了完全不同于他猪的生活,比如,它听过吹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绣荷包》和《采茶舞曲》,见过人在地里辛苦劳作汗水淋湿眼睛的样子,见过一个小伙和一个姑娘打情骂俏,也听过两口子在地里边干活边噘架。当然了,像吃吃火炕里烧得热乎乎的红苕洋芋什么的,也是他猪没法想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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